第六十八章 茶談
五藏山,宗丘,平嵐台。
邈遠鉛沉的天空之上,薄雲浮沉,凜風獵獵,偶有孤零零的玄鴉飛過,帶著幾聲凄厲悠遠的鳴啼。起伏不定的連綿群山之間,隱約有一條蜿蜒的白河穿流其間,找不到它的起源,也看不到它的盡頭。
宗丘雖然名字中帶「丘」,但實則卻是這一帶位置較高的地方了,足可俯瞰五藏山很大部分的區域。而平嵐台則是一座前人修建的五角望山亭,坐落在宗丘之頂,點綴於層層疊疊的青翠之中,烏青色的石欄突於陡崖之外,瓷藍的尖銳亭柱參差不齊,恍若惡鬼厲獸的猙獰牙齒。
兩人相對坐於亭中,默然無言。一人身著一襲長長的絨領黑袍,身材魁梧,氣宇軒昂,神色凌銳如刀,令人望而生畏;一人雖然年紀輕輕,臉上猶帶稚氣,嚴格上來說應該還只是個男孩,但他的舉止卻顯得風輕雲淡,毫無拘束,亦有一番特殊的氣質。
此時此刻,冷硬的櫟木桌上正陳著一壺熱茶,白氣裊裊,騰化如龍,在兩人之間悠悠飄蕩,經久不散。
「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率先開口的竟然是那個男孩。他一頭棕黃色的亂髮隨風飄揚,猶如一片片枯黃的野草,又似樹木那纖細的根須。
「一般吧……」黑袍男子的臉色略顯蒼白,與他那凌亂的白髮有些相似;他瞳孔渾濁,神情憊怠,看起來就像是重病未愈的樣子。
「有這麼厲害嗎?」黃髮男孩微微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關切地說道,「我這裡還有點高階的丹藥,要麼?」
「不用了……」黑袍男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寧靜的視線緩緩地移到了平嵐台的外面,順便回絕了男孩的好意,「這是精神上的重傷,並且還混合了一些其他的傷害,因此只能依靠身體自己慢慢地恢復了。」
雖然距離那一場大戰已經過去了許多天,秦九龍已經得到了相當充分的休息和調理,但也僅僅只是恢復了身體上的重創,而精神上的傷害還遠遠沒有恢復。
「應該不會影響到計劃吧?」黃髮男孩微微遲疑了片刻,才接著說道,「不要到了最後,你真被他給解決了……」
「呵呵……」秦九龍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黃髮男孩的眼睛,輕聲問道,「如果他真的能夠打敗我,你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呢?」
山風陣陣,林音如濤,黃髮男孩沒有答話,而是端起桌上的茶壺,為兩人各沏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什麼茶?」秦九龍並沒有執著於前面的問題,而是看著眼前的熱茶,隨意地問道。
「岩茶。」黃髮男孩笑了笑,指了指面前的熱茶,接著解釋道,「這茶是我從風暴溪谷的一個老頭兒那裡偷來的。虧那老傢伙還以為把這些茶葉藏到了一個好地方,可惜對我而言那就等於是拱手相送了。」
話畢,他也端起自己的茶杯,淺淺地嘗了一口,隨即深深地皺眉道:「這茶也太差了點吧……」
「有那麼差嗎?」秦九龍看黃髮男孩的表情變化極快,於是也有些好奇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微微抿了一小口。
茶水入口微澀,苦味較重,茶香過於明顯,甚至有些沖了——看來,這一壺的確不是什麼好茶。
秦九龍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后道:「茶本身還不錯,但這水好像不太對……」
他不止是喝了茶水,連帶著也含下了一枚茶葉,細細品味之後,才得出了這個答案。
「怎麼可能!?」黃髮男孩似乎有些生氣了,重重地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幾滴深黃色的茶水飛濺甚遠,「這水可是我從自然之海那裡取到的,可以說,在這方世界上都沒有比這更好的水了!」
「你該不會是想說,我燒水的手藝不行吧?」看著秦九龍的沉默,黃髮男孩的眼神緩緩轉冷,略帶慍怒地哼道。只可惜,他的臉龐實在是過於稚嫩了,即便是生氣的樣子,看起來也不那麼令人畏懼。
「不……」秦九龍搖了搖頭,這才繼續說道,「水是好水,茶是好茶,你的手藝也無可挑剔……但是,把最好的東西放在一起,最終組合起來的東西,就不一定是好東西了……」
黃髮男孩臉色一滯,沉默許久后,才徐徐說道:「事在人為。」
秦九龍苦笑一聲,不再繼續勸導。他深知黃髮男孩的道心堅定不移,不是區區幾句話就能夠動搖得了的。
「你那邊怎麼樣了?」黃髮男孩隨手一揮,桌前的茶壺和茶杯便陡然消失,連一絲存在的痕迹都沒有留下——甚至包括之前飛濺在桌上的幾點深色茶漬,此刻也已經詭異地不翼而飛了。
「沒有問題。」秦九龍一邊深思著對方隨手流露出的手段,一邊心不在焉地回道,「已經有一支小隊忽然覆滅了,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來。我的人遍尋了附近許久,也沒有找到任何一件遺失的物品。」
「你能確定是他動的手?」
「嗯……雖然他很謹慎,沒有留下一點暗元素的痕迹,但是我發現了雙生花的刀痕。」
「看起來是有人不夠謹慎啊……」
「不是,只是那一對雙生花其實是我故意送給風暴溪谷的,裡面留下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破綻——即便使用者的劍術再怎麼高明,也必然會留下一絲痕迹。」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雙生花到了星珖魔女的手上?」
「哼!風暴溪谷那邊看起來似乎也出了點問題,竟然故意送了個知道內情的人到我這來了,看起來是想和我來一場暗合作吧……」
「呵呵,應該是晏尚吧,那傢伙對王簡有點不太感冒,應該是想借你的手把他除掉……」
「這樣嗎?難怪了……雖然我不想被風暴溪谷的人利用,但局勢既然已經到了這個樣子,那就算我想說拒絕,也沒辦法了……」
「聽起來,你在這邊很能說上話?」
「陰夙和卞城殿主都管不了我,那個雜家就更別說了。不過,我一般也沒什麼建議,反正這邊的戰局只是個幌子而已……」
黃髮男孩忽地微微一笑,伸出一隻手輕輕地在桌上拍了拍,一隻與上一隻不一樣的茶壺便悄然出現,但與上一個茶壺存在的位置卻完全相同。
「這一壺茶也是我親自煮的,不過用的茶葉與之前的不一樣,你試試。」他親手給秦九龍斟上了一杯茶,白色的水汽蒸騰而上,輕渺的茶香隨之悠然襲來,沁人心脾。
剛才秦九龍一直仔仔細細地看著黃髮男孩的動作,卻依舊沒有看出他是如何將這壺茶「變」出來的,更難以理解他是什麼時候煮的這一壺茶。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端起眼前這隻全新的茶杯,稍微聞了一下,然後才飲下了一口茶。
「的確完全不同。」沒有多說什麼,秦九龍只是深深地吐了一口熱氣,神情略顯陶醉,「這真是絕世好茶了!」
「嘿嘿,那當然了!」黃髮男孩顯然被他讚揚得有些飄飄然,也跟著抿了一小口,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被那杯壞茶糟蹋了的好心情又回來了……」
兩人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一邊欣賞著五藏山的遠闊景色,一邊靜靜地品著茶。沒過多久,那一整壺便被他們兩個人分完了,甚至連茶葉都沒有放過一片。
「好了,多謝你的好茶了,我也該走了。」秦九龍站起身來,感覺自己的精神力竟然憑空恢復了不少——顯然那一壺茶絕對不是什麼普通貨色,堪比一些相當高級的天材地寶了。
「記得,別一不小心把那兩個人給殺了哦……他們可是我下了重注的人吶!」黃髮男孩嘻嘻一笑,翹起了一個二郎腿。
「知道了……不過要是那個王簡自己想死的話,那我可不能收手了……」秦九龍也回了個微笑,但卻顯得有些冷酷,令人不寒而慄。
「又不是他做的,而是他的妹妹。」黃髮男孩微微撇著嘴,略顯無奈地說道。
「呵呵……」秦九龍不置可否地轉身離去,沒有繼續說什麼。
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隱去,黃髮男孩緩緩地收回了臉上的笑意,轉而變為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
「少主,這個人是不是……」平嵐台之中忽然想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聽起來與破碎的風聲有些相似。
「他好像有點想要掙脫的意思了……」黃髮少年的臉色極為淡漠,雙眼極為深邃,完全無法捉摸。
「……」
「沒關係,我懂這個人。只要他身上的血海深仇沒有被化解,那肯定不會脫離我的掌控!」
「萬一……」
「呵呵,他可能還不知道,身上同時帶著兩件浮生罪器,會有什麼後果……」
「明白了……少主高明。」
「九尾狐是他未婚妻的遺物,寄託著他現在全部的情感,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把九尾狐放到別的地方的。而饕餮則是我親手交給他的東西,除非他選擇強行背叛於我,不然怎麼敢拋棄呢?」
黃髮男孩冷冷一笑,臉上洋溢起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好戲馬上就要開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