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際孤兒
星際孤兒是個特殊的群體,由來已久。
地球當初毀滅得十分突然,只有極少數人類逃過一劫,散落在各大行星,全都忙於自救,無暇它顧,等到半個多世紀以後,才想起或許在遙遠的外星上還有同類生存,於是開始著力重建星際交通系統。
星際交通花費巨大,很長時間內都沒能恢復到鼎盛時期的水準,飛船很少,可攜帶的物品也不多,至於乘客,更是要千挑百選,只有最為必要的人物才能登上飛船,數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照此下去,星際交通系統早晚會再度崩潰,幾大行星到時只能各行其是,獨立發展,有人發出極為悲觀的預測,以為人類會因此走上截然不同的進化道路,最後成為完全不同的物種。
與此同時,人類還面臨另一個難題,地球毀滅產生的恐慌情緒一直持續,人類的生育意願極低,人口遲遲得不到提升。
經過多輪協商之後,有人提出一個方案,希望同時解決兩個問題。
星際孤兒出現了,他們是人工胚胎,由飛船送往別的星球,這樣做有多重好處:子女與生物學上的父母幾乎不會再見面,免去許多道德困境;人口流動,免去生殖隔離的威脅;給星際交通一個存在的必要理由,而且對飛船的要求不高,只需要小小的角落,就能運輸數萬枚胚胎。
數十年後,人類的恐慌情緒逐漸散去,生育率開始上升,星際交通也得到巨大發展,擁有更多的經濟利益,甚至恢復一部分客運功能。
問題已不存在,但是星際孤兒卻沒有取消。
一方面,大批人類已經養成當「甩手父母」的習慣,生育就像交稅,交過之後就與己無關,雖然這樣的做法與心態極具爭議,卻是真實存在的社會習俗。
另一方面,各大行星發展不均,逐漸分出強弱,派送星際孤兒開始帶有某種等級象徵,實力強大的行星,送出的孤兒最多,接收則最少。
總之,這項制度成為各方迴避的遺留問題。
對那些星際孤兒來說,問題沒有那麼複雜,他們與普通人一樣,總要優先考慮身邊的問題,比如做哪種工作、交什麼朋友、在哪裡玩樂……
當一名星際孤兒成屍體時,問題就更少了。
袁蜜語袁小姐沉入水底又漂浮上來,推她下水的「猴子」按規矩報警,等到警察出現,他鎮定地講述前因後果,將事件歸咎於外來者的一時不慎,「她想看河裡的魚,結果沒站穩,就在這裡,我伸手,差一點,沒抓住……」
陸林北沒看到這一幕,他被枚千重打發走了。
「真是遺憾,如果你不相信家族的人,憑什麼獲得家族的信任呢?這是雙方面的事情。你先回家吧,好好想想。或許以後還有機會,或許。」
枚千重語氣並不嚴厲,可以說是和藹,也可能是因為完全不在意,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帶來「猴子」,作為備用方案。
「猴子」名叫陸葉舟,同伴都叫他「葉子」,也是枚家收養的星際孤兒,從小就是枚千重的跟班,對他言聽計從。
陸林北沒說什麼,揀起椅子上的書本,向鎮里走去。
「袁小姐的水性可不怎麼好。」陸葉舟做出一個姿勢,好像在請陸林北觀賞水中的景象。
陸林北加快腳步,半途中他遇到開車過來的警察,給他們指了一下方向,沒說多餘的話。
回到家裡,陸林北扔掉書,整個人摔倒在床上,回想剛才的事情,發現自己從頭錯到尾。
他沒通過「考驗」,失去一次寶貴的機會。
他也沒救下袁小姐,甚至沒有做出嘗試,眼睜睜看著她被推入河中,聽到她的尖叫。
他更沒弄清袁小姐到底是不是敵方間諜,茫無頭緒,連邊都摸不著。
思來想去,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究竟是後悔失去了機會,還是後悔沒能救人?這讓他尤為氣餒。
卧室很小,窗子朝西,這時正有陽光從外面悄無聲息地透進來,像一個毫無感情的看客,盯著血淋淋的場面,仍嫌血腥味不夠濃重。
靠牆的位置擺放一張雙層床,陸林北住下鋪,上鋪另屬他人,沒錯,他今年二十七歲,還沒有獨立房間。
床尾與牆壁之間立著一張瘦高的柜子,除此之外,房間再無餘物,簡潔得像是一間牢房。
外面傳來開門的聲響,只憑腳步聲,陸林北猜出這是「媽媽」回來了。
媽媽是這幢房子的主人,也是一群孤兒的看護者,六十幾歲,又高又壯,從來就沒年輕過,也不見變老,撫養過許多孤兒,這是她的職業,也是喜好。
孤兒們長大之後就會離開,一些進農場當維護員,另一些去往異鄉尋找機會,轉折通常發生在孤兒二十三歲之前,中學或是大學畢業的時候。
陸林北是「賴」在這裡最久的孤兒。
房子很大,共有十間卧室,每一間都很小,總是住滿年齡不等的孩子,果然,沒過多久,陸林北聽到孩子們的吵鬧聲,他們在向媽媽要蛋糕,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雛鳥。
太爺爺每年過壽,媽媽都會去幫忙,然後帶回大量食物,主要是蛋糕,陸林北小時候吃過不少,如今早就沒有興趣。
卧室門被推開,陸林北的室友回來了,也是這幢房子的另一位大齡駐守者。
陸葉舟二十四歲,大學畢業一年,如果今年還不能加入組織,同樣前途堪憂。
河邊完成的「考驗」算是一個保證,陸葉舟因此心情不錯,嘴裡輕哼小曲,鞋也不脫,輕鬆爬到上鋪,重重地躺下。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陸葉舟從上鋪探出頭來,問道:「餓了沒?」
「嗯。」
同寢多年,就算是仇人之間也會生出幾分友情,何況陸葉舟是討人喜歡的傢伙,跟誰都合得來,願意跑前跑后,鬼主意也多,在聚會上經常是活躍氛圍的主力。
陸葉舟遞下來一塊蛋糕。
媽媽慈祥而又嚴厲,不允許任何孩子在卧室里吃喝,陸葉舟卻總有辦法躲過監視。
陸林北接過蛋糕,慢慢地吃。
陸葉舟依然保持探頭的姿勢,又沉默一會,說:「別以為我心裡就能無動於衷,可這種事情總得有人來做,不是你,就是我。」
「你相信她是另一方的間諜?」
「我為什麼非要計較這個問題呢?老千是頭兒,一切由他說的算,也由他負責。就像軍隊,為什麼打仗歸政客,怎麼打仗歸將軍,作為士兵只管開槍殺人就對了。咱們都是士兵,幹嘛要自找麻煩,用沒意義的追問困擾自己呢?」
陸林北默默地吃完一小塊蛋糕,小心地將掉落在衣襟上的殘渣也吃掉,以免事後被媽媽發現,然後他說:「許多小說里,神仙、菩薩經常招妖魔鬼怪當守門人。」
「嘿,你這不想得挺明白嗎?成神先從做妖怪開始,咱們現在就是剛被收編的妖怪,什麼臟活、苦活、累活都得做,等咱們修成正果,自然會有新人來做。」
「可能……是我太軟弱了。恭喜你。」
「我?哦,你說組織的事。嗯,老千還沒給我最後定論,但是應該差不多,很快我就會離開。媽媽可能聽說了一些什麼,剛才在廚房裡讓我將東西都收拾好。」陸葉舟有點控制不住心裡的興奮,將身子從床里又探出一些來,「九年啦,從十五歲開始接受訓練,整整九年啊,要是不能做間諜,就全都浪費掉啦。」
對陸林北來說,不是九年,而是十二年。
「枚家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做間諜。」陸葉舟開始滔滔不絕,「調查員、組長、區域組長,然後是兩條不同的路,當然,咱們不姓枚,所以當不了分析員,只能繼續沿著調查員的路往前走,特派組長、分管組長,我聽說曾經有人當上副司長。我的野心沒那麼大,區域組長就夠了,能管三五個小組,每組三五人,也不少啦。」
「注意安全。」
「當然,我絕不會跟那個女人一樣愚蠢,竟然敢打老千的主意,還敢混進農場,自尋死路。我永遠也不冒這個險,我永遠要做岸上的釣魚者,絕不下水做誘餌……」
有人敲門,陸葉舟立刻閉嘴,在上鋪躺好,然後大聲說:「進來。」
枚千重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微笑道:「這地方永遠都是這個模樣,小時候來玩,想找個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陸葉舟翻身跳到地上,筆直站好,像個新兵,「組長好。」
陸林北從床上坐起來。
「我還沒收你呢,不準叫我組長。到外面去守著。」枚千重的和藹態度是送給陸林北的,對陸葉舟,他從語氣到神情都不客氣,完全當對方是個奴隸。
「是。」陸葉舟也不在乎,反而越發嚴肅,邁著不成形的正步,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關上。
枚千重走到窗邊,站在沒有陽光的一頭,向外面張望,良久開口道:「一般來說,你會被永久性淘汰。可這畢竟是你,不做間諜,對你是個遺憾,對家族是個損失。所以我破個例,向你多透露一些解釋。」
「謝謝。」
枚千重抬起手輕揮一下,即使只看後背,他也是個帥氣的男子,身姿高而挺拔,陸林北隱約看出未來首領的模樣。
「袁蜜語是東南崔家的間諜,這一點確鑿無疑。她是崔家招募的外圍間諜,唯一的任務就是引我入彀。唉,現在城裡的形勢很亂,經不得馬虎大意。」
這就是枚千重的簡短解釋。
「非得殺人嗎?我是說,根本沒必要帶她來農場。」
枚千重轉過身,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很快消失,用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嚴肅語氣說:「我說我破例給你解釋,可沒說破例允許你提問。做間諜的規矩,你沒有全忘掉吧?」
「抱歉,是我的錯。我只是……我想我是過於軟弱了。」
「嗯,可你有其它優點,足以彌補軟弱的缺憾。收拾東西吧,明天出發,你要開始為家族效力了。記住,你仍然欠我一次考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