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盧茸在蛛絲網一樣的巷道里胡亂穿行,找了很久才到了街上。街上人來車往,一片忙亂,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他走到昨晚王圖用瓶子劃線的地方,茫然地四處打量。
那裡什麼都沒有,也沒有王圖。
他們開來的那輛黑色轎車還停在路邊,他走過去踮起腳往裡面看,是空的,沒人。
他不知道王圖到底去了哪兒,垃圾桶也沒法呆了,想了會兒后,就只能守在車旁。
現在已經是傍晚,下班的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沒人注意到這名小孩。就算注意到了,也以為他家大人就在路旁的商店裡。
冬季的白天總是很短,天色很快變黑,路燈亮起。盧茸依然蹲在車旁,望眼欲穿地看著他們來時的方向。
每當看到穿著淺米色羽絨服的身影,他都會眼睛一亮,站起身跑過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又失望地埋下頭,慢慢走回來。
他看著自己短短小小的影子,用腳去踩頂上的那個圓絨球。淚水滴落在雪面上,砸出淺淺的小窩。
「他只是忙,不會扔掉你的。」他對著自己的影子小聲說。
中途他又回了兩次垃圾桶那兒,路上想象著王圖正在垃圾桶里焦急地翻找。他決定到時候不吱聲,等王圖急得要哭時才慢慢走過去。
可想象中的場景始終沒能實現,王圖依然沒見人,他自己倒是又哭了兩次。
肚子很餓,到處飄來食物的香味,讓他更加難受。天上又飄起了雪花,他走到路旁的一家麵館前,透過玻璃門看著裡面。
麵館里坐著名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盛滿面的碗放在桌上沒動,只將手上的玩具汽車在桌面上推來推去。
他無意中抬頭,和玻璃門外的盧茸撞上了視線。
小男孩對盧茸做了個鬼臉,按照平常的話,盧茸會還個鬼臉回去。但他現在沒有心情,只轉身默默離開了麵館。
「嘿,小孩。」
他聽到身旁有陌生的聲音在叫,但沒意識到是在叫自己,垂著頭繼續往轎車方向走。
「小孩,小孩。」那人抬高音量連續喚了兩聲。
盧茸這次站定看了過去,只見一名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棵樹下對自己招手。
「小孩,你過來,叔叔有點事情。」那人說。
盧茸慢吞吞地走過去,停在中年男人面前。
中年男人伸出左手,像是想摸他的頭。他將頭偏了偏,男人的手摸了個空。
男人並不以為意,笑笑后將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提著個紙袋,遞到盧茸面前。
「餓了吧?吃個肉餅。」他和氣地說。
紙袋是棕色的,上面有幾團被浸潤的油。盧茸認得上面一個咧嘴笑的小人,他吃過這種肉餅,很香很好吃。
他盯著面前的紙袋看,一股麵食烘烤后的香味鑽進鼻腔,肚子更加歡快地叫了起來,口裡瞬間分泌出唾液。
他的確很想吃,可想起王圖和老師平常的叮囑,便猶豫著沒動,只一雙眼睛就粘在紙袋上。
中年男人似是瞧出他的掙扎,也不再勸,從袋子里拿塊肉餅喂到自己嘴裡,邊吃邊大聲道:「真的很香,很好吃,太好吃了。」
盧茸看著他咽了口唾沫。
「來吧,吃,叔叔請你吃。」中年男人又將紙袋遞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很真誠,也很殷切,帶著和善的笑,就像王圖平常讓他再吃一碗飯時的模樣。
盧茸太餓了,於是不再推拒,慢慢將手伸進了紙袋。
他眼睛盯著中年男人,動作依舊很慢地拿出肉餅,遞到嘴邊。心想只要人家不樂意,他就把肉餅還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露著微笑,盧茸在肉餅上咬了一口,滷肉香瞬間溢滿口腔。
「謝謝。」他小聲說。
「吃吧吃吧,別客氣,吃完了這裡還有。」中年男人說。
盧茸開始大口大口吃肉餅,邊吃邊回答中年男人的問題。
「我姓高,你就叫我高叔。」
「高叔。」盧茸含混的叫。
「嗯。」高叔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盧茸咽下嘴裡的一口肉餅,熟練地背誦:「我叫盧茸,毛茸茸的茸,今年四歲了,在幼兒園念中班,已經得了五次乖寶寶,三次愛乾淨寶寶。」
他說完后便等著高叔的誇獎,高叔卻心不在焉地點頭,嘴裡念道:「四歲了啊……」
盧茸沒等來誇獎,還是認真地回道:「嗯,四歲了。」
高叔見他吃完肉餅,又遞上去一塊,盧茸搖頭不吃了。
這肉餅很大,平常他半個都吃不完,現在吃了一整個,肚子已經很飽了。
高叔又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黑包里取出一瓶水,擰開瓶蓋遞過去。
盧茸剛吃過人家的肉餅,現在也不再客氣,接過來咕咚咕咚地喝。
他已經渴了一整天沒喝水,又吃了個肉餅,嘴裡正發乾,一口氣就將整瓶水全部喝光。
高叔一直看著他喝水,等他喝完後接過空瓶旋好瓶蓋,重新放回了那個黑包。
盧茸想和他道謝,再回到轎車那兒去等王圖,可嘴還沒張開,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耳邊的人聲和車噪開始消失,面前的高叔看著他,面孔越來越模糊。
他費勁地張口,想說自己暈,但舌頭不聽使喚聲音也發不出,接著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
盧茸覺得自己飄在大海里。
大海無邊無際,有很多很多個浴缸都裝不下的水。
他在水裡浮浮沉沉,耳邊不時會傳來一些聲音。
「……列車就要出發了,請各位旅客檢查自己的行李……」
「……這孩子怎麼一直在睡啊?都睡了一整天了……」
「大姐,我們是回老家哩,孩子是來這兒看病的,剛看完回去。」
「原來是生病了啊……」
盧茸聽到高叔和人對話,又聽到哐啷哐啷很有節奏的機械聲,像是隔著一層深水,模糊而遙遠地傳入耳里,很不真切。
他想著原來不是在大海里啊,又迷迷糊糊沉入了昏睡。
……
盤山公路上行駛著一輛油漆斑駁的陳舊皮卡車,車內除了司機,副駕駛上坐著名戴著護耳皮帽的乾瘦中年人,兩人有句沒句地對著話。
「這天真的是太冷了,今年可真邪了門。」
「我們這龍潭山到了冬天就是這樣,也不光是今年,年年都凍死個人。」
中年男人從棉襖口袋裡掏出包阿詩瑪,抽出一根遞給司機。
「不用了不用了,剛吃了根。」司機用當地口音謝絕。
「抽吧,沒事兒。」中年男人又遞了遞。
司機笑著接過,沒抽,小心地別在左耳背上。
「高哥,這大冷的天,帶著娃兒走親戚也不容易,該明年開春了再過來。」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後座。
後座搭著一件陳舊的藍布棉襖,下面有團微微的隆起。一個小孩的頭露在外面,面朝椅背睡得很香。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戴著黃色的毛線帽,頂上有個絨球。
「明年開春就忙,沒時間了。」中年男人也就是高叔回道。
司機問:「那你們是打哪兒來的?聽口音不是縣城裡的人。」
高叔笑了笑沒有回答,開始問他龍潭山的情況。司機立即就轉移心神,興緻勃勃地回起問題來。
盤山公路很狹窄,路面泥濘不堪,兩邊偶爾會出現一團薄薄的雪,透出下面的黃黑,反而更顯污濁。
在皮卡車顛簸過一個凹坑后,左邊出現了一條分路,只容一輛車行駛的鄉道,蜿蜒進遙遠的樹林。
「高哥,你就順著這條路,往裡再走半個小時就是龍泉村了。」司機停下車說。
「那謝謝你了。」
高叔將一整包煙丟給司機,再跳下車,將後座的盧茸抱上,和司機告別。見著皮卡車消失在遠方后,坐到路旁一塊大石上。
山間雖然沒有風,但化雪時的空氣分外冷凜,盧茸在高叔懷裡動了動,毛線帽子上的絨球轉了個方向,露出肉肉的半張臉,被擠得變了形。
裹著的大棉襖下窸窸窣窣地伸出一隻臟黑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盧茸木木地看了會兒灰暗的天空,長睫毛撲閃著。又看向身旁的公路,再看向抱著自己的高叔,臉上既困惑又茫然。
高叔單手抱著他,從隨身帶的黑包里拿出瓶水,還有一個用塑料袋封好的麵包。
盧茸羽絨服上面的小黃鴨成了灰黑色,小小的臉縮在圍巾里,有幾道橫貫的污痕,襯得乾淨部位的肌膚更白。
他的嘴很乾,上面已經起了層皮。高叔將手裡的水擰開瓶蓋遞上去,他往後面仰頭躲開。
他並不知道自己一直睡覺是那瓶水引起的,只是下意識感覺到了危險,不想再喝這個人的水。
高叔沒想到四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戒心,眸光閃了閃。自己仰頭喝了幾口后,將瓶口遞到盧茸嘴邊:「喝吧,這水是高叔剛開的,很乾凈。」
盧茸在他懷裡掙了掙,沒有掙開,張嘴想說話,卻只發出暗啞的一聲氣音。
高叔趁這機會將瓶子傾斜,水流進盧茸口中。他來不及吞咽,水就順著嘴角流出去,同時開始嗆咳。
高叔皺眉看著他,眉宇間有著幾分不耐煩:「好好喝,別灑了。」
盧茸嗆咳完,盯著那瓶水舔了舔唇,終於還是接過來,自己捧著大口大口地喝。
等他喝完水,高叔又拆開麵包外面的塑料袋,掰了一塊喂到他嘴裡。
盧茸咀嚼著那塊麵包,高叔像是聊天一樣地輕聲說:「盧茸,你生病了知道嗎?昨天在街上昏過去了。」
「昏過去是什麼?」盧茸含著麵包不解地問,聲音很沙啞。
「昏過去就是……你突然睡著了,生病了。」
盧茸停下咀嚼,微微張著嘴:「我生病了?」
「是啊,不過還好,咱們已經看過醫生,病已經好了。」
盧茸愣愣地吃完麵包,扭頭看著公路旁的一棵樹。過了會兒轉回頭,高叔正去拿身旁的黑包,對上他視線后動作一頓。
小孩那雙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淚水,兩顆黑瞳仁就浸泡在裡面。
高叔清楚,每個剛醒來的小孩都會找爸媽或者爺爺奶奶,哭鬧一場。他一般是能哄則哄,實在哄不好的,就嚇唬威懾一通,也能乖乖聽話。
何況已經出了城市到了村子邊上,也就沒有那麼多的忌憚,什麼手段都可以使。
不過這個小孩長得太好看,又機靈,他並不想將人嚇唬得傻傻獃獃的。馬上就要見買主,越機靈不怕生,就越是能提價。
盧茸含著淚小聲央求:「我想找圖哥哥。」
高叔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做聲。
「高叔,我想找圖哥哥。」
高叔開了口:「他已經把你扔掉了。」
「你撒謊,圖哥哥不會扔掉我。」盧茸一個激靈,從他懷裡坐直了身。
「我知道你一直守在那輛車旁邊,他連車都不願意要,怕回來碰到你。」高叔又說。
盧茸的臉開始漲紅,他覺得事情不是這樣,但卻說不出來,只能機械地重複:「你撒謊,你撒謊。」
「我聽包子店的人說了,他把你扔進垃圾桶的。」
「那是他讓我藏在裡面的。」盧茸提高音量大喊道。
他不想再聽到這個人說話,掙扎著要下地。
高叔摟緊他,將他手腳禁錮住,嗤笑一聲道:「只要是放進垃圾桶的,都是不要的垃圾,他就是想扔掉你。」
盧茸一直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被高叔點出來,整個人怔了下。一張臉唰地褪去血色,眼淚順著往下淌,掛在小巧的下巴上。
「所以,你是沒人要的——」
「你撒謊,你撒謊,我要去找圖哥哥。」盧茸尖銳地大喊,打斷了高叔的話。
他兩手握在胸前,小身體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圖哥哥。」
他身體下溜要下地,被高叔摟住不放,便開始拚命掙扎。羽絨服和絨衣內衣被掙得往上爬,露出一段柔嫩的腰。
高叔差點按不住他,不明白一個四歲的孩子哪裡來這麼大的力,在心裡暗罵了一聲操。
他像只絕望的小獅子,揮舞著自己稚嫩的爪子,卻沒有絲毫的攻擊力。又像只被扔上海灘的小魚,坦著白白的肚皮,身體硬直著撲騰,缺氧般張著嘴呼吸。
「你撒謊,你撒謊,圖哥哥不會……不會不要我。」
他嗓音沙啞著嚎哭,在激動的掙扎中,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柔軟的黑髮,被汗水濡濕后貼在額頭上。
高叔抓住他兩隻手,將人緊按在腿上,聽著那刺耳的哭嚎,心煩意亂地大吼:「你他媽再不聽話,我就將你丟這兒不管了。」
沒想到這句話刺激了盧茸,他只稍微停頓了下,更凶地掙動起來。
高叔咬牙切齒地俯身看他,想著要不要乾脆打暈,可又怕打傷了不好見買主,畢竟再過去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就進村了。
正在猶豫時,他突然看到小孩頭頂有兩個圓圓的銀色凸起,硬幣大小,在黑髮里若隱若現。
等定睛去看時,那銀色又不見了,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這一分神,手上鬆了勁,竟然被盧茸掙脫下了地。他異常敏捷地從地上翻起身,順著公路就往下跑。
高叔趕緊去追,幾步就趕上,將人一把摟起來夾在腋下。
他伸手去撥盧茸的頭髮,嘴裡說:「別動,我看看,叫你別動。」
要是這孩子頭上長了什麼難治的惡瘡,就會少賣很多錢。畢竟按照包子鋪和盧茸自己的說辭,他的確被那個什麼哥哥丟進了垃圾桶,沒準真的就是扔了個病孩子。
高叔撥弄了一陣,看見頭髮里乾乾淨淨沒有什麼惡瘡,鬆了口氣,重新回到路旁坐下。
片刻后,盧茸終於精疲力盡地停下掙扎,只手腳還軟軟地偶爾踢一下。他躺在高叔腿上,頭掛垂在大腿邊,看著遠處也倒垂著的樹木。
冰涼的淚水順著眼尾流向額角,再淌進頭髮里。
高叔被他搞出一身的汗,也是氣喘吁吁。
他忍住心頭的火氣好言好語地哄:「高叔看你可憐,給你重新找了個家。你那個哥哥不要你,高叔就給你找了新爸媽,會給你縫新衣裳,天天弄好吃的,高叔是送你去福窩窩呢。」
盧茸覺得眼睛很脹痛,他閉了閉又睜開,繼續看著那些樹,嘴裡用氣音呢喃道:「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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