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燕葛拿到了一篇文章。
她的時間很緊迫,入京城之後,各種事情接踵而至,她既要保證城中百姓的生活質量,又要清洗城中預備造她的反的頑固派。既要樹立她的威名,又要儘可能地降低流血和傷亡事件。
除了對京城中幾十萬人口的關心,她還要負責葛衣軍傷亡將士的撫恤和慰問。儘管破城之後錢和藥材不再是個問題,但是她們損失的太多,迫切需要補充兵力。
京城中願意當兵的女人並不多。
燕葛此時儘管已經成了全天下最有權力的女人,日常面對的卻是一團亂麻,每天都因為層出不窮的麻煩而焦頭爛額。
柳炎歌都被她拉來看公文。
她平日里會同時攤開兩份文書放在桌子上,她自己看左邊那份,柳炎歌看右邊那份。柳炎歌處理文件已經上路了,所以燕葛批完自己那份之後,柳炎歌那份看也不看就直接照她的意見寫。
一時輕鬆了很多。
也因為這種同時批兩份文件的神技,燕葛在手下幕僚眼中更像是一個神人。
每次姚星見到她,眼裡的狂熱都會更深一層。
但就算是在這種每天拖著柳炎歌和她一起007的情況下,她拿到這篇文章之後,依然停掉了手上的工作,細細品讀,並且叫上了柳炎歌一起。
「這篇土地論……有點厲害。」她對柳炎歌說。
柳炎歌腦子還是暈乎乎的,她剛看過一份申請建立育嬰堂的文書,現在還在想到底是批多少錢比較合適。
「什麼?」她迷茫地問。
「這篇土地論。」燕葛慢慢攤開一整張宣紙:「你看,這個人是有點兒厲害的。」
柳炎歌定睛一看。
「看不懂……」
燕葛微微一笑,說:「她寫的確實有些詰屈聱牙,應該是為了彰顯文采。」
這是舊朝的大臣們寫奏摺和文書通常會有的毛病。老皇帝喜歡文章寫得好的,詞賦做得佳的,所以這種公文寫作方式曾經流行過很長一段時間。
「我給你講。」
燕葛於是逐字逐句地給柳炎歌講解了一遍。
柳炎歌明白了。
然後大驚!
「這是要搞土改啊!」
這篇土地論里說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土地兼并。
歷來王朝末年,經濟體系崩塌,各種痼疾積重難返,當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少數人掌握了絕大部分的土地,然後讓那絕大部分人吃不起飯。
人吃不起飯,就要造反了。
當年天下,差不多也是如此。
情況並沒有改變。
儘管確實有了緩衝的餘地。
因為戰亂削減了三分之二的人口。
人都死了,自然就不用吃飯了。
所以這個問題當前看起來沒有那麼迫切了,但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幾十年後,一百年後,兩百年後,這個問題早晚還會爆發。
燕葛翻到文章的扉頁:「這個叫做林玉的,看起來是個厲害人物。」
「這又是誰?」
柳炎歌確實是不認識她的。
在周建安做了皇帝的那個未來中,並沒有大夫人林玉的影子。
那個未來中,很多女性都消失了。
畢竟就連燕葛也成了一個面目模糊的賢后。
然而從燕葛破城那刻開始,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燕葛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說起這個就很有趣了。這個人是前朝一個侍郎的母親,之前我也聽說過她,是個誥命夫人。」
柳炎歌本來很高興,聽到這個身份,卻開始有些擔心。
「前朝大臣的媽媽。她會忠心嗎?」
燕葛大方一笑:「這確實是個問題,但是並不需要我們來煩惱。應該煩惱的是她才對,她要如何取得我們的信任?如果她能辦好這件事,我給她留一個好位子。如果她不能做到這件事,那她以後就寫寫文章好了。」
柳炎歌點頭:「確實是這樣。」
燕葛又讀了一遍林玉遞上來的立論,還是覺得她的想法很好。
但凡是個有野心的皇帝,沒有人不想要解決土地問題的,只不過這屬實是無解的難題。
「無論如何……土地改革確實是個很不錯的法子。」
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殺孽太重。
燕葛不怕殺孽。
「我要找機會和她見一面。」
柳炎歌說:「這很好啊。」
她基本上是贊同燕葛的每一項決定的。
「什麼時候?」她問。「現在嗎?」
燕葛搖搖頭:「公審結束之後吧。」
公審來的很快。
春天的第一道微風拂過皇宮的御花園時,公審在日光下開始了。
主持這場審判的是姚星。
燕葛披著火紅的斗篷,膝上放著一柄刃口雪亮的長劍,高高坐在椅子上,在祭天的高台之下,白髮蒼蒼的老皇帝趙鳴琅,跪在地上,低著頭。
沒有人虐待過他,他穿著嶄新的衣服,洗乾淨了身體,頭髮梳的順滑又整齊。但失去了權力的滋潤,他的精氣神也隨之逝去了。
現在的他完全沒有曾經意氣風發的樣子,有氣無力地癱軟著,看上去完全就是個死人。
在燕葛的周身簇擁著她的,是身姿挺拔的士兵們,她們手裡拿著長戈和盾牌,身上穿著鋼鐵的戰甲,沉默地守衛著燕葛的安全。
而在趙鳴琅身後,受邀前來觀禮的,則是舊朝的殘渣和百姓的代表。
曾經頑固地反抗著燕葛的人,自然是已經殺了,現在還留著的,是那些識時務的,能夠看清形式及時認命的。他們膽子很小,投降太快,讓燕葛想殺他們都沒有借口。
於是就留著。
並且警告他們聽話。
「開始吧。」燕葛偏過頭,對姚星說。
儘管已經期待這場公審很久,但她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這件事解決之後,還有更多事情在等待著她。
燕葛沒有時間浪費。
所以她決定加快流程。
反正公審的重點只在兩點,一是通過對前朝皇帝的公開審判確立她的權威和地位,二是通過對罪名的宣判,來奠定未來執政的規則。
除此之外的流程,並不真的是必須的。
姚星明白她的意思,輕輕點點頭,向前邁出步子,走到趙鳴琅身前。
她身上穿著輕便的白色禮服,利落地勾勒出她幹練的身姿。
她高高舉起手,手中的印璽在日光下閃耀出耀眼的光輝。
那是象徵著天下權柄的寶物。
傳國玉璽。
「罪人趙鳴琅。」她開口說:「我代表天下百姓,宣判你有罪。」
這個開場白,她是修改過很多遍的。
她並不是不會寫出辭藻華麗的話來,但是這次公審,在場的人當中有很多目不識丁的百姓。比起炫耀辭彙,更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明白趙鳴琅錯在哪裡。
所以她選擇說白話。
這也是燕葛的意思。
「其罪一:殺戮無辜。」
她冷冷地開口宣判。
聲音在這眾人耳邊迴響。
趙鳴琅的罪孽數起來實在是太多,任何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他們所過著的地獄一樣的日子,都離不開他的傑作。
但……從今往後就不同了。
姚星懷著恨意,冷靜地開始敘述曾經發生的一件件血案:「大正七年,民女趙氏……」
如果把趙鳴琅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講出來的話,這場公審甚至可以開上三天三夜。
姚星當然不介意這麼做。
她相信百姓們也不介意。
但是燕葛此時並沒有這麼多的時間。
所以她只是從每一項罪名中挑選一件最具有代表性的事情來宣講。
當然,在公審結束之後,會有一本書,專門用來記載她所查到的那些過往的血案的,將會刊印發行,確保那些前朝舊臣們,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
此時她所講述的趙氏民女案,是曾經在朝野上掀起過軒然大波的。
趙氏不過是個貨郎的女兒,因為長相美貌,被京中一小官強娶豪奪,搶去給自己當小妾。後來這個小官遇上了官司,就把趙氏獻給上司,想要換自己一條命。
上司又把她獻給上司的上司。
最後趙氏不堪受辱,在與兵部侍郎王高臨同寢的時候,趁他睡覺,拿刀剁了他。
這件事因為牽涉的人數太多,死的人身份又高,傳到了趙鳴琅的耳朵里。
他好奇趙氏的美貌,專門見了她一面,趙氏在牢里呆了兩個月之久,蓬頭垢面,虛弱不堪,他就撇撇嘴,說:「不過如此。」
然後讓人把她殺了。
至於牽涉在趙氏案中,那一個個用女色來行賄的官員,沒有任何一個受到懲處。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姚星還沒有出生。但是這件事一直到現在都在廣為流傳。
並不是因為趙氏的身份凄慘。
也並不是因為這是一樁冤案。
趙氏的血淚,最後在世人口中,只是成為了一樁風流韻事。
姚星敘述完整件事的始末,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很快又睜開。
她低頭看著趙鳴琅,問:「罪人有何異議?」
趙鳴琅沒有異議。
當然。
這是一場審判,並不是一場辯論。
從一開始,姚星就沒有準備給趙鳴琅開口說話的機會。
趙鳴琅嘴巴被塞得緊緊的。
「罪人無異議。」她淡淡說。
於是她開始念第二件事。
「其罪二:貪墨國庫。」
「大正二年……」
白衣刑官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春風吹拂之中,在日光照耀之下,紅衣的帝王靜靜地坐在她身後,讓所有人都不得不垂下腦袋聆聽她的宣判。
柳炎歌喜歡這副場面。
大夫人林玉,也喜歡。
她遞上那篇文章之後,並沒有很快得到燕葛的接見,但是當公審要開始的時候,穿著盔甲的女兵找上門來,給了她一份令牌。
「大將軍邀您去觀禮。」
她來了。
帶著羅姬。
羅姬在這種肅穆的氣氛下,像只鵪鶉一樣躲在林玉身板瑟瑟發抖,但她一邊害怕,一邊又止不住地嚮往。
「這個刑官……竟然能夠審判皇帝……好厲害!」
她瞪圓了眼睛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姚星看。
姚星說的話她都聽明白了,但正是因為聽明白了,所以才更加佩服她。
老皇帝做了那麼多壞事,卻一直都安安穩穩地做他的皇帝,活到這麼大的歲數都沒有人能拿他怎麼辦,但是這個白衣服的刑官,直接就把他給拿下了。
老皇帝很厲害。
這個白衣刑官比皇帝還厲害!
羅姬簡直是羨慕地不得了。
她曾經覺得能夠遇到大夫人很幸運的一件事了。伺候大夫人一輩子就是她以後的人生目標。
可是看到這個刑官,她才發現,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子!
羅姬突然想要做刑官。
林玉聽到身旁小姑娘的小聲驚呼,目光卻落在了姚星身後那個紅衣女人的身上。
是刑官厲害嗎?
不,是燕葛厲害。
林玉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件事。
從古至今沒有一個女人能做到她這個地步。
曾經不是沒有過女將軍,但是她們後來大抵都被收編,或者被背叛被絞殺,沒有人走到最後稱帝這一步。
曾經也不是沒有過女皇帝,可是她們嫁入皇室,生下太子,最終執掌大權的憑藉是她們母親的身份。朝臣們認可的是她兒子,是皇權,但唯獨不是她本人。
那樣的女皇帝,在重重掣肘之下所能做成的事情,也不過是個普通皇帝所能做的事罷了。
然而就是那樣的女皇帝,最後也只出過那麼一個罷了。
林玉不清楚燕葛是如何做到今天這地步的。
她想,或許她是真的被上天眷顧的。
代天.行事的天之女。
未曾有人站在比燕葛更好的位置上,但這位置之後,林玉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身後所潛藏著的危險和洶湧的暗流。
「我想要幫她。」林玉想。
或許燕葛並不需要她,可是林玉是真的很想很想親眼看看,燕葛能將這天下帶領向一個怎麼樣的未來。
那是她年輕時未曾做到的。
她已經五十歲,很老了。
她或許並不能見到燕葛所創造的未來,但是她想要幫助燕葛。
也是幫助這世上每一個不甘心被困在後院的女人。
「做女人,就應該像陛下這樣。」她說。
羅姬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陛下?可是大將軍不是還沒有登基嗎?」
林玉驕傲地說:「很快就會的。」
但無論之後發生了什麼,燕葛登基也好,不登基也好,今天之後,林玉心中就只有這麼一位陛下。
羅姬眯起眼睛笑:「這樣的話,那位姐姐是不是就又要陞官了?」
她指著姚星說。
「肯定是要的。」林玉回答說。
羅姬很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
她已經是姚星的迷妹了。
「做女人就應該像是那位姐姐一樣,大夫人,我也想做刑官!」
林玉慈愛地看著她:「要做刑官,不念書可不行。回去我再教你讀書認字兒,可不許再偷懶了。」
羅姬瘋狂點頭。
就在林玉和羅姬小聲地感慨的時候,祭壇周圍守衛著的士兵們投過來一陣視線,保持著無聲的注目。但她們並沒有阻止。
這裡是百姓代表的區域。
根據姚星的囑咐,那些舊朝人士們所在的區域,不允許任何人發出任何聲音,當然更不允許聚在一起討論。但是百姓們可以充分地交換意見,大聲喧囂也可以放任,只要在將要發生事故的時候前來阻止。
她們充分地領會了姚星的意思。
百姓們的低聲議論並沒有傳到姚星的耳朵里,百姓代表們的區域離她遠,只能聽到她宣判趙鳴琅的罪名。
舊朝大臣們離得近,能夠充分看到趙鳴琅臉色灰敗萎靡不振的模樣。
她的宣判已經念到了第九條罪名。
聲音已經有些嘶啞。
但她毫不以為意,依然用冷靜的語調和平穩的音量繼續宣判。
這些罪名已經精簡過很多,可是當最終結束的時候,時間已然過去三個時辰。
趙鳴琅水米未進,癱坐在地上宛如一灘爛泥。
可是姚星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她的嗓子快要冒煙了。
在大庭廣眾之下,保持一個持久而穩定的能夠讓大部分人聽清楚的聲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儘管有著傳令兵幫她一層層地傳遞,姚星的嗓子依然承受了很大的負擔。
但是她一點都在乎。
在過去的三十年時間裡,天下的百姓死了三分之二,六千萬人口。
姚星並沒有幸運到能夠錯過這三分之二的機率。
她年紀不大,可是已經失去了她的母親,姐妹和同學。
她是倖存下來的人。
為了審判趙鳴琅,她甚至願意去死。
她咬著牙,合上眼睛。
「以上,宣判完畢。」
她張開眼,夕陽的餘暉落在她的面頰上,烏溜溜的眼睛里閃著仇恨的光。
「大正皇帝趙鳴琅,為這天下六千萬人,為這天下江山社稷,今日以葛衣軍之主,新帝燕葛的名義,宣判你——死刑!」
她放下舉著傳國玉璽的雙手,後撤一步,從趙鳴琅身前離開。
少女的聲音嘶啞又冷酷。
趙鳴琅合上渾濁的雙眼,獃滯地聽到她說:「即刻行刑。」
燕葛於是從姚星身後站起來,提起了她一直按在膝上的那把雪亮的長劍,她緩緩走到趙鳴琅身前。
她在心中對柳炎歌說:「終於到了今天。」
「阿柳,我已經等了太久。」
柳炎歌靜靜地看著。
燕葛的手很快。
長劍揮出。
屍首分離。
趙鳴琅污濁的血濺到燕葛的臉上。
她的臉上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