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書院的女官們按時趕到了京城。
燕葛帶著葛衣軍,在城門口列陣,迎接她們。
藍袍的女學生們,經歷了長途奔波,形容疲憊,可是日光照耀在她們身上,她們挺起脊樑,高高地昂著腦袋,所煥發出的光彩,比太陽還要耀眼。
燕葛含著微笑,騎在馬上和她們揮手打招呼。
穆紅玉領著三百名從北方的各個城池中趕來的女官們,在葛衣軍的夾道歡迎中,向著盡頭的燕葛走去。
「頭領!」穆紅玉在她身前單膝跪下。
她的年紀比燕葛要大很多,但是在燕葛面前,她是如此地心悅誠服。
她仰起臉熱切地看著燕葛:「幸不辱命,將大家安全帶到。」
燕葛翻身下馬,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穆姨,多謝了。」
到了今天,她才終於能夠睡得踏實一些了。
三百名女官並不足夠替換掉京城中全部的官吏,但是燕葛也並沒有貪心到那種程度。
「我們所要做的,只是確保每一個關鍵的位置,都有我們的人盯著。先從這個開始,等書院里的學生們成長起來之後,再慢慢一個個頂上去。」燕葛對柳炎歌是這樣說的。
柳炎歌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但這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當中你一定要好好的才行。」
「確實是這樣。」燕葛點頭:「很漫長,但是很穩妥。」
這是一個陽謀。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的意圖,但是他們是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抗的。
歸根結底,到最後,還是暴力說了算。
而當今天下最強大的暴力機構,葛衣軍,掌握在燕葛手中。葛衣軍當中七部都是紀律嚴苛組織嚴密的女兵。
而書院與葛衣軍是同一個枝頭的兩隻果子。
「葛衣軍中的士兵們如果最後受了傷無法上前線,我會確保她們在書院中學到一些能夠謀生的本事。而書院中一些優秀的苗子,成長起來之後,我也會把她們送到軍中,確保她們在軍中待了足夠的時間,再給機會晉陞。」
這是燕葛早已實行過很久的機制。
在這樣的機制運轉之中,書院和葛衣軍牢牢地團結在一起,然後一起被燕葛握在手中。
「葛衣軍還在,女官們就會牢牢地立在朝堂。只要女官們還呆在朝堂,那麼葛衣軍的新鮮血液就會源源不斷。」
這一切不會有停止的一天。
柳炎歌為燕葛所描繪的這幅盛景而沉迷。
「這將會是一個良好的循環。」
柳炎歌說:「是的。」
然後她想到周建安。
周建安若是做了皇帝,女官們又往何處去?葛衣軍呢?
柳炎歌還依稀記得她來這個世界之前,所看到的那本愛情小說。
愛情小說寫的是愛情,自然沒有功夫去寫其他東西。
結局是一場盛大的婚禮。
然後曲終人散之後,閆三娘、林玉、女官們、葛衣軍……她們呢?又去了哪裡?
愛情小說可以用一場婚禮來做結局,可是真實的人生並不可以這樣。
柳炎歌沉默了許久,才對燕葛說:「燕葛,我真的好喜歡你。」
周建安已經死了。
柳炎歌截停了燕葛的愛情。
但是她並不後悔。
也不曾感到愧疚。
和愛情這樣淺薄的東西比起來,無論是葛衣軍的命運,還是女官們的浮沉……就連林玉的抉擇,都是更珍貴的東西。
「燕葛。」她開口:「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燕葛說:「我記得。」
「那時候你和我說,你將和平作為一生之夙願,願意為它粉身碎骨。」柳炎歌鄭重地說:「對我來說,粉身碎骨有些困難,但在這條路上,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要繼續努力啊!」
「後續的工作還有很多,我們要一直奮鬥到最後一刻。」
燕葛微笑:「是的。」
在不久后一個晴朗的上午,燕葛舉行了登基儀式。
登基儀式之前,陳俊生從江南返回,帶來了士族們的暫時投誠,和一份反對者的名單,以及幾百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因此燕葛嘉獎他的功勛,請他去觀禮。
當陳俊生穿著改過的官袍,在宦官的引領下和其他受邀來觀禮的人們匯合的時候,他由衷地感到膽寒。
他打眼一看,看到曾經在舊朝位高權重的大臣們像條狗一樣,仰著葛衣軍的鼻息,誠惶誠恐地為新帝登基送上祝賀。
他也看到飛快投誠而得到了暫時的安全保障的人們,滿臉堆笑,妄圖討好。
但除此之外,真正讓他害怕的是那些女人們。
在場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女人。
她們大抵只有兩類。
一類是穿著藍袍的書院學生,在燕葛為她們舉辦過那場盛大的歡迎儀式之後,所有人都知道她們當中的每一個都是將來炙手可熱的權臣。
另一類則是身穿葛衣,面容堅毅的士兵。她們每一個人都穿著只有最窮苦的人才會在日常穿著的用葛布織成的衣服,有著一樣挺拔的身姿和堅定的目光。乍一看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堅強而貧苦。
但陳俊生知道,這些看起來寒酸的女兵們,每一個都是百戰百勝的戰士,跟隨燕葛打下了這江山。她們現如今穿著這種衣服,已經不是因為貧窮,而是為了銘記葛衣軍曾經的艱苦歷史。同時也記住葛衣軍的榮耀。
陳俊生害怕她們。
他知道這些女人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燕葛的人。
燕葛的王朝,就是她們用命堆起來的,她們托起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女帝,然後這女帝轉過身,繼而將她們拉出水面。
陳俊生讀過很多書,從未想過他有朝一日能夠見證一位女帝的登基。
當初秦王稱帝的時候……各諸侯國的大臣和王族,也是如同他今日這樣惶恐和不安嗎?
陳俊生無法想象燕葛統治下的將來。
他也無法想象一個由女人組成的軍隊,是如何打敗了男人們的。
一個男人可以輕鬆地打敗一個女人。
可是七萬名女人聯合起來,卻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南軍二十萬人的聯盟。
陳俊生看著燕葛,想,或許她真的是天道眷顧的人。
被天道眷顧的燕葛,站在無數人複雜的眼神中,神態自若地焚香祭天。
她對柳炎歌說:「我確實應當好好地感謝上天。」
柳炎歌站在燕葛的視角環顧四周,只能見到遠方的廣闊天地和一大片低頭臣服的男男女女,她想,這就是皇帝眼中的世界嗎?
燕葛向著遠方的天地拜了三拜,問柳炎歌:「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感謝上天嗎?」
柳炎歌:「啊?你剛才說什麼?」
她剛才忙著體會皇帝眼中天地之廣袤和凡人之渺小,根本沒有注意到燕葛在說什麼。
燕葛:「……」
她說:「算了,沒什麼。」
如果阿柳能夠接上她的話,反問一句,她就會說:「我要感謝上天讓我遇到阿柳。」
可是現在機會已經錯過了。
燕葛於是專心進行儀式。
祭拜過天地之後,下一步就是閱兵。
十部葛衣軍已經補滿,每一部都有最精銳的一千人被挑選出來,在燕葛所站立著的高台下走過。
這一萬人的軍團,將會沿著一條特殊的道路,繞城一周。
京城中每一個走出家門的人,都將會見到她們的身影。
這是整個登基儀式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燕葛祭拜天地要更重要。
當士兵們繞城一周回到燕葛身前時,她將會走下那座高台,為軍中的將領和士兵們授勛。
為軍中將領授勛之後,她將要宣讀新朝中官員們的名字和職位。
整個登基大典會持續三天。
在第三天晚上,夕陽落下。新朝中所有官員的職位都敲定了,葛衣軍中的將士們得到了應有的榮譽,書院中的學生們都去了她們應當在的位置。
燕葛正式成為一名皇帝。
柳炎歌帶著笑意送上恭喜。
燕葛捏了捏脖子,默默地說道:「我今天已經聽了太多恭喜。」
柳炎歌哈哈一笑:「可是這確實是一件喜事啊,說再多的恭喜都不為過。」
燕葛輕輕哼了一聲。
「雖然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柳炎歌好奇地問:「那你想要什麼?只要你想要,我有能給你的,我就可以都給你。」
燕葛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來和我一起批文件吧。」
柳炎歌:「……」
她現在已經到了談文件而色變的程度了。
倒也不是說批文件是無聊的事情,下屬們送到燕葛案桌上的每一份文書,背後都最少關係著幾百人的命運。這些文書或許行文無趣,可是背後的故事卻一點都不無聊。
柳炎歌還挺喜歡看文件的。
更別說她看完文件之後,所給出的每一個意見,借著燕葛的手寫出來的她的每一個命令,都在拯救這個世界。
可是……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啊!」柳炎歌不忿地說:「好歹給自己放個假!」
燕葛伸了個懶腰,活動了活動手腕,然後帶著笑意說:「登基第一天,為什麼要放假?好不容易到了今天,難道不應該抓緊時間開始工作嗎?」
柳炎歌沉默了。
燕葛說的也很有道理。
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燕葛見她不說話,知道她是被繞進去了,不由啞然失笑:「好了,不逗你了。」
其實燕葛現在還在生氣那天祭天的時候,阿柳錯過了她的那句話。
但看著阿柳完全狀況外的樣子,她現在根本氣不起來了。
她溫聲問:「阿柳現在想要去騎馬逛逛嗎?」
柳炎歌當然想。
「可以嗎?」
燕葛說:「當然可以。我是皇帝,做什麼事情不可以?」
柳炎歌興奮地說:「好,騎上你的烏雲踏雪。」
燕葛就讓人備馬。
這次跟隨在她身後護衛的還是七姑。
每次她出門策馬狂奔時,陪伴在她身邊,守衛著她的後背的,總是七姑。
烏雲踏雪在莊嚴又空曠的皇宮中發足狂奔,蹄聲響在青石板上,踏踏的聲音傳入夜色中,遠遠地回蕩著。
燕葛能夠感受到夜色中的涼風拂過她的面頰,那溫柔的觸感。
在她的腦海深處,阿柳快活地說:「燕葛,我今天真的好高興。」
燕葛的眼中於是也染上幾分笑意。
「我也很高興,阿柳。」
她對柳炎歌說:「很高興能夠遇見你,阿柳。感謝上蒼。」
燕葛這一輩子,幸運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可是現在她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能夠擁有阿柳這樣一個可愛又正直的幽魂朋友。
柳炎歌這次聽得很清楚。
她驕傲地說:「不要感謝上蒼,感謝我吧。」
燕葛於是說:「好,不感謝上蒼,感謝你。」
柳炎歌笑了。
「我也感謝你,燕葛。」她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謝你。」
燕葛永遠都不會知道,有她在的世界,和沒有她在的世界,將會產生多麼大的區別。
她永遠不會到達那個周建安做了皇帝的未來了。
當然,周建安也沒有那麼壞,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皇帝,統治著一個普通的天下,麾下普普通通的全部都是男性士兵和普普通通的男性百官。
南軍破了城,普普通通的軍紀讓他們普普通通的屠城。
燕葛表示了不滿。
於是他普普通通的小懲大誡,懲治了其中一小部分,但是更多的人,普普通通的受到嘉獎,帶著他們搶來的老婆回老家結婚。
然後在那個王朝之中。
當然不會有女官的存在。
儘管在長久的戰爭之中,男人們互相殘殺,殺死了六千萬人,空出來很多官位。可是補上那些位子的,不會有任何一個是女人。
那麼,女學生呢?
沒有女官,哪裡又來的女學生?
周建安統治著一個普通的封建王朝。
柳炎歌從來沒有喜歡過普通的封建王朝。
她想要看到的,是燕葛所治理的奇迹,現在展現在她眼前的這個奇迹。
感謝上蒼?
不。
一個愛情小說作家,創造出了一個優秀的霸主,統率著這世界上戰無不勝的軍隊,卻為了愛情和盲目的信任,將這天下拱手讓人。
同時也葬送了無數人寄托在她身上的理想和希望。
感謝這樣子的上蒼嗎?
她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卻只想看到這世界中最有魅力的角色和她想象中那個不羈的書生,談一場以天下為賭注的戀愛。
最後輸在這上蒼手上的,不僅僅只有燕葛一個人。
還有這天下。
不要感謝這樣的上蒼。
柳炎歌抬起眼,透過燕葛的眼睛看向天空,夜色中群星閃爍。
她慢慢說道:「燕葛,你真正應該感謝的是你自己。」
她是這個世界中的主角,受到上蒼的眷顧,這並沒有錯。
可是在那場荒誕的愛情之外,在上蒼未曾用筆描繪到的角落裡,她從人肉鋪子里救下來的男人,從后宅里拖出來的那些女人。她為走投無路的人們所創立的軍隊,她為那些想讀書卻無書可讀的女孩子們建立的書院。
這些是出於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行動。
她幫助了那麼多人,承擔著她們的理想和希望,被那麼多的人奉若神明。
不是因為她是主角。
是因為她是燕葛。
僅此而已。
如果柳炎歌活著的時候,曾經遇到這樣一個人,那她將會是多麼幸運啊。
可惜在當時,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給她一個機會,伸出手拉她一把。
柳炎歌沉默了。
燕葛透過她們緊密相連的意識,敏銳地感知到了柳炎歌低沉的情緒。
她並沒有開口去問。
等到阿柳想說的時候,自然會開口。她只是放鬆手下的韁繩,讓烏雲踏雪的腳步慢下來。
馬兒悠閑地在星空之下,皇宮的高牆之間慢慢地踱步。
燕葛翻過身,躺在馬背上,看著滿天的繁星,靜謐地閃著光。
她知道阿柳能夠透過她的眼睛,看見這樣一片安寧的夜空。也能夠透過她的感知,觸碰到這樣一片溫柔的良夜。
阿柳始終沒有開口,於是燕葛開始說話。
「我小的時候,我娘教我練武,我爹教我讀書,他們的關係很不好,住的很遠,而且幾乎不願意看到另外一個人。所以我白天在我娘那裡練武,晚上去我爹那裡念書,兩頭跑。」
她說:「我們當時住的地方,在一個很偏僻的山包里。我娘住在西面,我爹住在東面。我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候,就是晚上做完我爹布置給我的功課,騎著馬從他那裡回我娘那兒的時候。」
「山上到處都是草,我那匹小灰馬溜達著溜達著就餓了,馱著我在山上亂跑。到處找草吃。我就躺在它的脊背上看星星,我當時就想說,天上的星星真漂亮。」
「可是一直都是一個人,不知道該向誰說這句話,或許也並沒有人真的想聽。」
「現在過去這麼久。阿柳,我終於知道該向誰說這句話了,也終於有人願意聽了。」
燕葛說:「天上的星星真漂亮啊。」
柳炎歌看著那片星空,說:「是啊,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