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魔殤(下)
「爺爺……」
「族長……」
老者沒有半句話留下便已身隕,其身後的幾人無一不露出痛恨悲憤的神情。
「我魔族之人,何時曾忍受如此屈辱?老夫不甘,即便是拼的性命,也要與仙鬥上一斗!」
又是一名老者出聲,他的話音聽得出在顫抖,不是因為畏懼,而是憤怒。
「罷,也罷……全族十萬人如今只剩下本尊一人,這性命,不要也罷。仙帝老賊,本尊屠河,今以命博仙,壯我魔族億萬不屈之魂。」
一道全身籠罩在黑氣中的身影騰上天際,直直地撞向仙帝虛影之上,然而還未臨近,便嘭的一聲化為一團黑氣擴散開來,消失地無蹤無跡。
「哈哈,屠河老鬼你先走一步,老夫稍刻與你再聚……」
在屠河身死的下一刻,又是一道身影衝出。這是一個中年大漢,光禿禿的腦袋,頭上臉上滿是暗青色的魔紋覆蓋。
「本王鬼闥,我鬼印一部可在?」
在男子一聲喝問之下,一片黑壓壓的人影頓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回應。
「在!」
「好!今有劣仙妄想奪我魔土,驅我魔族,又可笑許我魔族苟且偷生……本王不甘,故不從。堂堂魔域疆土,豈容宵小仙族踐踏撒野?本王身先士卒,我鬼印一部,可否有人隨我一戰?」
「戰!」
數萬人齊聲嘶吼,其音如怒雷,驚天動地。
「哈哈,那便戰!」
鬼闥陡然轉身,怒目而對。從鬼印一部數萬人身上飛出來的細小黑線在他一雙手的牽引下於半空之中凝成了一個大大的,宛如印璽一般的戰字。
這個戰字漆黑如墨,森冷魔氣繚繞,迸發出一股驚動天地的戰意,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仙帝虛影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如同一場鬧劇,在他的眼裡,魔族餘下部落的反擊猶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凌空一指點下,潔白如雪的一根虛幻手指頃刻間將魔氣消融,重重落在戰字大印之上。
不過須臾,仙帝虛影看似隨意的一指點下,將這個由數萬鬼印族人凝聚出來的戰字大印擊潰,生生地碎裂開來,化為數萬條黑線倒退席捲,縮回了鬼印族人體內。
「不自量力……」仙帝虛影淡淡開口,「辱仙帝者,罪不可恕,當滅血系,當誅九族!」
話音剛落,潔白手指的虛影碎滅,散作數光點,如同點點星火一般,緊隨著倒卷的黑線,一同沒入了鬼印族人的體內。
隨之響起的,則是數萬鬼印族人口吐鮮血的悶哼聲。隨著光點入體,鬼印族人的雙目上緩緩攀上了一層白蒙蒙的絲線——不止在他們的雙眼,他們的全身上下,從內到外地,都覆蓋上了這樣的一層白線。這白線一點點地收緊,直到最後,將每一個鬼印族人絞碎,化作了一地的蒼灰色粉末。
然而還未等鬼闥發出任何的悲鳴或者是怒號,他便驚恐地發現,不知何時,在自己的眉心處,陡然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而令它不斷擴大的養分,正是其所吞噬的,來自於鬼闥一生的生機甚至靈魂。
「哈哈哈……」
鬼闥窮盡一切手段發現都無法阻止白點的增長,於是他索性放棄了抵抗,對著天空凄涼一聲大笑。
「吾身為魔族男兒,可悲無力護我魔域疆土,今日以一腔死志,叩問魔族蒼天,我魔族日後可否再有博仙之力,能否還有逆仙之人,我魔族血脈,可還有笑傲蒼穹,震鑠古今之時!」
聽此話語,仙帝嘴角微不可查地露出一抹冷笑:「今日魔族以滅,又從何而來這些痴言妄語?今日過後,此世間,再無魔族之人,再無魔種血脈!」
鬼闥沒有回答,而是在自己的慘笑聲中化為了一個白茫茫的空洞,繼而消失,不過他的話語,卻如一塊萬鈞巨石,重重地壓在黑壓壓地一群魔族人的心頭。
「天不憐我魔族啊……」
「天妒我魔族……想當年,魔主麾下,浩浩蕩蕩億萬魔軍,那是何等的風光!一聲驚斥,日月無光;刀劍所指,風雲變色。我魔族祖先,以鮮血和榮耀闖出一片魔族天地,但可悲,子孫無能啊……」
一干魔眾,再度回想起記憶中魔族的盛況,終於有人眼中不由得凝下了淚珠,悲號慟哭。
「老身裘半花,當年魔主身闖仙界之前拜訪我族,臨行之時曾留下一句話:若吾身陷仙域,久不得歸,望以歲月流溯,生靈祈願之力,為我魔族開出一片天,鋪就一條不得已的生存路……只可惜如今整個魔域已被仙族所佔,蒼穹氣運被截,老身無能為力,愧對魔主。既然如今難逃此劫,老身便賭上性命,以我族百人眼角血淚為祭,來算上一算,我魔族今後可還有天,我魔族血脈可會一直燃燒下去……」
溯音族,這是一個奇異的種族。此族人口不多,其能力卻不可小覷。該族之人,自剛出生的嬰孩開始,命格便與這蒼天有著冥冥之中的聯繫,他們的雙眼,可以窺探時空交錯下命運的蛛絲馬跡;他們的雙耳,可以聆聽眾靈祈願時內心的訴魂執念,若是再輔以該族的不傳秘術,據說可以直視命運,篡改命格,再造穹天!此族之力驚世駭俗,其人數卻稀少無比,可即便如此,老嫗也還是要拼得自己的性命,賭上全族人的未來,為他們的魔族,算出一片蒼天!
老嫗的話音剛落,自其眼角便淌下兩滴滾滾血淚。其身後的百餘人,口中齊聲低吟出一曲哀婉悲慟的悼亡之音。
「天蒼蒼,野茫茫,沉沉大地歌聲涼。
魂魄飛,骨肉揚,刀掠箭馳萬人殤……」
一滴滴血淚在飄渺哀慟的曲聲中飛出,在老嫗的面前匯聚成一面血染的鏡子。
老嫗枯瘦的雙手捏印,口中輕喃:「日出蒼穹相,月起眾靈意。血成鏡,淚相染,夜月作引,溯時空長河之上,望光陰流逝之變,匯我魔族心之執念,口之禱音,眺歲月而遠觀,問蒼穹之相,魔穹可在,魔月可升……」
老嫗話音剛落,一股無形之中由億萬魔族內心深處的禱念而形成的看不見的力量跟著老嫗雙眼目光落在了鏡中,與九天之上的魔月相映,在鏡子里,形成了一輪模糊的月亮。
「我……看到了什麼……」
半晌過後,望著鏡中月的老嫗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喃,似是迷茫,似是無力。
模糊的鏡中月,似是被血染過,帶上了幾分殷紅,在月中,隱約有一個人站立。在他的背後,不見星辰日月,不見魔土,不見仙域。
「我……究竟看到了什麼?」
老嫗聲音嘶啞,近乎力竭,她並沒有見到想象中那熟悉的魔界,卻也亦沒有見到仙氣飄搖的景象。她的心裡,生出了幾分慌亂,這是她即便面對仙帝也未生出過的感覺。
「老身……一定要看到那是什麼……」
老嫗呼吸急促,話語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堅定,即使她的雙眼中,已經流出兩道印痕,不知那是血,還是淚……
她的眉心裂開,一枚圓滾滾的青色珠子落了出來,當青色圓珠融化散開,那模糊的鏡中月,似乎是變得清楚了一些。
「你……你……」
當有些看清鏡中月中人的面貌時,老嫗終究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不甘的低吼,那月里的人,雖說是在眉宇間與夜冥月有著相似之處,可她卻是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他們的魔主,是說他有著魔主的影子,還是魔主有著他的影子?
老嫗不敢去想象,同樣是不甘。
「魔已滅,仙不存,蒼穹起何人……」
老嫗口中吐出只有她一人可以聽見的話語,隨後便是一聲癲狂無奈的大笑,在哭聲中,她的身體緩緩消散,化作了漫天光雨。
「明白了……或許是這樣……」
在彌留之際,老嫗最後望向即將消散的鏡中月,她恍惚間看到月中人的雙眼,其左目魔月當空,右目仙光漫天。
「原來是這樣……」
老嫗在消散的前一刻,停止了口中的慟哭,化為了一聲低沉的嘆息,就此消失。
仙帝虛影並不知老嫗在鏡中究竟看到了什麼,他抬頭看向天上的明月,心底有著一絲反感,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他蹙了蹙眉,不過在注視著老嫗的言行舉止過後,嘴角微不可查地往上揚了揚,他從老嫗的神情中猜測到,老嫗所預感的魔族未來也許並不如想象中的樂觀,這讓他的心中有著暢快。
他看著老嫗消散的身軀,心裡的冷笑還未發出,便見到那老嫗,在望向自己的眼神中的痛恨淡化了許多,多出了幾分無奈,以及惋惜。
他的心頭震了震,他不知這份無奈以及惋惜來自何處,他想象不出為何老嫗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會包含有那樣的情感。仙帝虛影在此刻罕見地流露出一股慌亂,他慌了,卻不知這慌因何而來。
「故弄玄虛,裝神弄鬼!」
片刻之後仙帝虛影鎮定下來,身為仙帝的那樣一種自傲,讓他不屑於任何疑慮,他的心裡恢復了冰冷。
「負隅頑抗,欺辱仙帝,愚昧至極,本帝看來,此界,應滅。」
仙帝虛影下達了最終通牒,他不願在這裡耗費過多的時間,他的耐心已被磨滅。
大手揮下,千丈諭旨之中衝出一股濃郁至極的仙道原力,衝上魔界天空,這股力量,對於如今破損的魔界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魔族余部,在老嫗消逝的那一刻便已經停止了悲戚,他們的臉上,再度浮現出毅然決然的赴死之意。
「龍逍縱橫天地間,唯拜魔主不尊仙!」
一條長龍浮躍雲間,在嘶吼聲中消散於裹挾著殺伐之意的仙道原力。
「塔山之山,魔血澆灌,削山成塔,祭祖,魂湮!」
由塔山族全族之力所化出的一座黑塔散發出一股晦暗的魔光,艱難地將仙道原力阻擋在外,而後卻在一張自天上蓋下的萬丈手掌中化為血沫,無一生還。
……
血與骨的悲歌逐漸熄滅,蒼涼的腥風刮過遍地傷涼的大地,悄無聲息,孤零零的野鬼遊盪,蔓延著無盡悲傷,天上明月缺損,瀉下無盡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