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二)
「請問有人在嗎?」小築院內傳來一名女子的詢問聲,「不好意思,打擾了。」
溫柔的嗓音帶著些許卑微,每一個字都透露出小心翼翼,生怕擾了這安逸之地的寧靜。
想來,又是一個傷心人吧。
葉晚霜聞之,立馬拉著風昭雲跑到了院子里。
見到院中女子,他們兩個人遲遲說不出話來。
單薄的衣飾,瘦弱的身形,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之下,超凡脫俗的氣質像是下凡而來的仙子,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煙火氣息,哪怕肩上搭著小小的包袱也還是沒有一點風塵僕僕而來的感覺,但是一對黯淡無光、刻意去避開與任何人有接觸的眼睛,藏不住她對這世間的絕望。
有些人的滄桑沒有刻在臉上,卻深深烙印在了雙眸之中。
明明顏如少女,美得不可方物,奈何一頭垂落的銀絲實在令人難以猜測她的芳齡,一身白衫更添憔悴,懷中緊緊抱住的琴似乎是她唯一的依靠。
葉晚霜在心中暗暗嘆息:芙蓉如面柳如眉怕是也不過如此,看上去該是芳華正茂之期,怎料再難尋青春之感。
「我是不是驚擾二位了,對不起。」女子頜首低眉,仍是抗拒著對面二人的目光。
見女子如此謙卑,葉晚霜和風昭雲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們見過囂張跋扈的,見過溫婉和善的,見過梨花帶雨而來的,甚至見過奄奄一息的,可唯獨沒見過這樣的。他們唯一能夠判斷出的就是這女子並非因為尋短見而來,而是機緣巧合下找到了進來這裡的路,順著溪邊走到了風葉小築。
若是尋死之人,怕是此刻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不死崖下面的沼澤染成了土色,斷不會是這般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一直呆站著不是辦法,還是風昭雲用最常用的寒暄之語回應道:「姑娘說得是哪裡話,所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能來到風葉小築的都是有緣人,何來驚擾之談?倒是我與小妹二人失禮,竟沒能提前出來相迎。」
他基本上是套用了他養父的話,學著他養父的語氣端端正正地講了出來。
有了他打破僵局,葉晚霜自然就活躍了起來:「午時的日頭大,這位姐姐還是跟我們去屋裡說話吧,萬一曬出什麼毛病來,豈不是要叫人心疼!」
說著,她走上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等著那女子卸下戒備。
女子欠了欠身,抱住琴的手鬆鬆緊緊,猶豫再三,還是搭在了葉晚霜的手上。
她的手,有些冰冷。
葉晚霜用雙手包裹住她的手,帶著她走進主廳坐下。風昭雲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擺了幾碟點心和水果,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
「多謝公子。」女子仍未抬頭,只是抱著琴的手不再那麼緊了,「久聞風葉小築之名,卻沒想到今日能夠有幸得見。」
她主動攀談,是個不錯的訊號。
「能來到這裡的都是有緣人,而像姑娘這般走進來的,更是有緣人中的有緣人。」風昭雲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一個「活人」了,對於這個女子的到來,他自是驚喜。
「此話怎講?」這女子不是很明白,「難道還有飛進來的……」
她說話的聲音真的很好聽,燕語鶯聲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葉晚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跟她解釋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築地處忘憂山底,從山上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到這裡來,那條路本就隱蔽,而且還不好走,一個不小心就從上面摔下來了,所以有些人光是看一眼就放棄了。至於除了走進來的人,其餘的多半啊是漂來的。」
「漂來的?」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女子不由得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而後又很快地錯開了眼神。
葉晚霜再次被眼前人的美貌驚艷,差點又要說不出話來了:「對……就是,那個……嗯……漂漂漂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暫時壓抑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是這樣的,在小築外不遠處是一條沼澤潭,而那沼澤的上方便是不死崖。每當有人從不死崖上跳下來,他們都會暈倒在沼澤之中,流動的沼澤便會將他們帶到這裡。」
女子聽完,多少覺得有些新奇:「都說沼澤是吃人的地方,沒想到還能救人。」
的確,沼澤對很多人來說可謂是洪水猛獸般的存在,又有誰能料到,吞噬無數生命的沼澤有一天也會成為救人的工具。
「沼澤也分很多種,不是每一種都會吃人的。何況那附近又被專門布置過,基本上掉下來的人都能好好活著。」風昭雲以前也跟這女子一樣認為沼澤只是害人的東西,直到他親眼見過之後才相信。
「有時候,是那些人醒了自己爬上岸找到這裡,有時候是我們發現那些昏迷的人,有時候就要靠嘯天和筱雨來通知我們了。」提到了嘯天和筱雨,葉晚霜才發現今天一直都沒有看到它們,「話說,它們是出去了嗎?怎麼我回來這麼久都沒看到它們倆?」
風昭雲讓她不用擔心:「它們一早就出去玩了,現在可能還在潭邊嬉鬧吧。等它們餓了,自己就回來了。」
「嘯天?筱雨?是你們的弟弟妹妹嗎?」這女子本來想問是不是他們的孩子的,但是余光中葉晚霜的臉上還有沒散去的稚嫩,分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倒不像是成過親的人。
「嗯……也算吧,嘯天和筱雨是兩隻特別機靈的狗,從小就跟我們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似的!」
說了那麼多關於風葉小築的事情,葉晚霜估摸著差不多能跟眼前的女子聊一聊關於她的故事了。她端起桌上的茶遞到她的面前:「姐姐喝口水吧,茶涼了就不好喝了。」
沁人心脾的茶香從縫隙中溢出,聞之令人舒心。
女子終於肯放下手中的琴,接過了葉晚霜遞來的茶。她飲茶的動作十分講究,一舉一動甚是妥帖,所有的動作都沒有發出聲響,那些粗魯的習慣更是一個都沒有。
斯斯文文,優雅大方,若不是出自名門,也一定是個大家閨秀。
如此一來,她背後所隱藏的故事就更叫人疑惑和好奇了。
「這茶是峨眉雪芽吧……好多年都沒喝過了。」女子對這茶好像有著特別的感情。
葉晚霜和風昭雲對視了一眼,眼中都寫著不可思議。這茶不算是特別有名,就連舌頭一向刁鑽的風昭雲都要在喝過幾次之後勉強記住它的味道,或許也是因為這茶清新馥郁的香氣,清醇淡雅的口感,不太對他的路子。
風昭雲不過從各種裝茶葉的小罐子里隨便取了一點沖泡,沒想到竟能被品出來:「不錯,正是峨眉雪芽,姑娘果真不是尋常人。」
「我不過就是個普通人罷了……只不過少時常飲,便記住了它的味道。」
「峨眉雪芽產自蜀地,那邊的人倒是很喜歡。」茶的產地讓風昭雲聯想到了巴蜀地區的望族,他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恕在下唐突,敢問姑娘可是來自唐門?」
唐門,蜀中地區最負盛名的門派,以機關、暗器還有毒藥聞名於江湖,其門中弟子眾多卻甚少在江湖中走動,幾乎不涉及江湖恩怨,行事詭秘,行蹤成謎,獨來獨往,亦正亦邪。說它是名門正派,可唐門的很多作風卻是離經叛道,不喜約束;說它是邪魔歪道,可唐門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任憑江湖風起雲湧,波瀾起伏,可唐門始終站在在正與邪的分界處屹立不倒,哪一邊都不屑為伍。
正因為唐門太過神秘,而眼前的女子看著又實在不凡,所以風昭雲才有了這般猜想。
「唐門……」這女子的思緒似乎被這兩個字帶到了遙遠的地方,跨越了空間和時間,說不上是熟悉還是陌生。
「我姓唐,名惜影,曾經是唐門中人,只是我早已在十年之前被唐家放逐,此生再也不能回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葉晚霜不禁有此一問,問過後還不忘補上她的名字,「對了唐姐姐,我叫葉晚霜,你叫我葉子也行,晚霜也行,霜兒也行,什麼都行!他叫風昭雲,你叫他瘋子就行了!」
風昭雲沒有說話,只是兇巴巴地瞪了葉晚霜一眼,在警告他不要再叫他「瘋子」。
「原來是葉姑娘和風公子。」唐惜影分別望了他們一眼,微微頷首,又將目光收了回來,繼續說自己的故事,「十年前,唐門差一點就因為我而遭受滅頂之災,只怪我年少無知,識人不淑,有此結局,也是我咎由自取。」
「十年前?我記得十年前的江湖出現過一場浩劫,莫非唐門也不曾倖免?」風昭雲多少有點印象,因為那一年風葉小築收留的人都比往年要多,「恕我冒昧,那個時候姑娘才多大?怎麼會讓根基深厚的唐門遭受重創?」
「那一年,我十八歲。」
十年前十八歲,也就意味著十年後的今天,頭髮花白的她不過二十八歲,只比葉晚霜年長了八歲,把風昭雲大了四歲。
情竇初開的年紀,若是遇到了有心之人,再聰明伶俐的女子估計都難以逃過一個情字的劫難。
唐惜影將她的琴放在膝上,五指撩撥,一曲《憶故人》的旋律隨之響起。
紅塵過往落下塵土,多少恩怨被時間淡忘,可她終究自己困住了自己,被放逐的軀體下是一個鎖住的心。
「掌門問我恣意妄為可曾知錯,師兄問我真心錯付可曾知悔,師妹問我一夕白首可曾知憾……可我就是愛了,哪怕是錯,我的痴和愛依舊無悔。只是我錯在不該因為自己的錯誤差一點斷送唐門的百年基業。」
「他們讓我戴罪立功,用他的性命換我餘生自由,我不願意,結果就是被囚牢籠,日日受毒蠱鑽心之痛。後來,他的死訊傳來,我才得以被放出,可面對掌門的質問,我依舊無悔,所以就被逐出了唐門,此生榮辱生死均與唐門再無瓜葛。」
又是一個可憐之人。
唐惜影不過才說了幾句話,葉晚霜就已經眼淚汪汪了,一邊啜泣著還一邊替唐惜影抱不平:「唐門的人也太過分了!愛一個人有什麼錯!那個人都死了都還不放過你!你的爹娘都不護著你嘛?竟然讓你一個人流落江湖,還整整十年!」
風昭雲沒有葉晚霜那麼激動,他只是替唐惜影感到不值:「唐門的規矩一貫嚴苛,怪只怪那個人渣!若他不死,我一定找他出來替你出口氣!」
「我爹娘……」唐惜影撫琴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跟我一樣是唐門的罪人,而母親……」
她無奈地搖搖頭,繼續彈琴。
直到一曲奏罷,她才將完整的故事娓娓道來。
故人憶,憶故人,故人已故,兩代人的悲劇,若不是命運刻意的捉弄,那便只能怪人生的巧合令人無法預料。
「爹娘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如出一轍,只不過我犯的錯要比父親嚴重得多。我與寒光的相識始於一場爛俗的英雄救美,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原來邂逅也可以被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