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度甜
小小的女孩子,縮緊身體躲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裡,烏黑透澈的眸子望著爭論的大人們,緊緊咬住唇,大滴淚水一顆顆無聲地落下。
「這孩子就是個喪門星,你敢再讓她進家門,有她沒我!」
「憑什麼咱們家養她啊!另外那幾家怎麼不養?」
「是,沒父沒母的孩子可憐,可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可憐得過來嗎?」
所有人都討厭她,也許消失掉會更好吧。
——怎樣才能徹底消失掉?
不知何時,四周貪婪的火舌包圍了她,灼熱的溫度快要將她吞噬,整個世界都在燃燒、震顫、坍塌……
這次她不想逃了……
「染染,聽爸爸媽媽的話,你要好好活下去……」
「以後每天都要開開心心的,知不知道?」
「——不要!」
衛染猛從噩夢中驚醒,額上冷汗涔涔。
天還沒亮,她雙眼筆直盯在晦暗的天花板上,單薄的身體不自覺顫抖著,又過了好半晌,似乎才真正清醒過來。
過去的經歷好像永遠都不會真正過去,只會一遍遍重複在噩夢裡。
不過現在終歸也只是夢了。
對,只是夢。
她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抬手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
時候還早,她想再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一閉上眼睛,彷彿就又回到剛才的噩夢當中。
她索性回憶起來,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在夢的最後,有個男孩子穿過大火向她沖了過來,緊緊把她擁進懷裡。在那一刻,她似乎就沒有那麼怕了。
他是誰?
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塵封的記憶稍稍鬆動,一個久遠而親昵的稱呼幾乎就在舌尖,她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喚出來。
只有那句稚嫩而堅定的安慰,似在耳邊尚留迴響:「別怕,我在。」
*
八月末的C市酷熱不減,碧藍的天上沒有一絲雲。
市一中。
校園裡綠樹蔥蔥,蟬聲陣陣,空氣中浮散著木槿花的淡淡清香。很快就要開學,這些日子返校的住宿生逐漸多了起來,三三兩兩走在路上。
衛染指尖點開手機上新發來的消息。
——下午沈家就派人來接她過去,兩點怎麼樣?
衛染低眸想了想,下午兩點啊,應該來得及。
在她放緩步子回複信息的時候,走在後面的幾個女生超過了她。
擦肩而過的一瞬,距離衛染最近的那個女生朝這邊瞥過來,眼底瞬間閃過一抹驚艷,忙使勁戳旁邊的同伴,壓著嗓子激動道:「小仙女哎!」
幾個人齊刷刷看過來,是個她們以前從沒見過的陌生女孩。
一身過膝的淡藍色連衣裙,皮膚白裡透紅,細膩如凝脂一般。
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杏眼乾淨純澈,五官精緻小巧,嬌嫩可愛又帶著幾分稚意,令人一眼看去便自然聯想到「粉雕玉琢」四個字。
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在她蓬鬆柔軟的發頂上籠上一層迷離的光暈,嬌小的女孩長睫微垂,乖軟文靜的氣質中更添了幾分靈秀縹緲,還真有幾分仙氣。
「嗚嗚原來真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啊,看她一眼我母愛都泛濫了!是這屆高一的?」
「高一也不可能這麼小吧,大概是過來參觀的初中生小妹妹?噓,我說你收斂點行不行,別把人家嚇著……」
她們嘰嘰咕咕聲音不算大,不過衛染大致都聽清楚了。
她放下手機,默默垂下眼帘,背著書包安靜低頭走了過去。
細軟碎發之下,耳尖泛著一點紅。
心裡默默在想,其實,她開學就上高二了。
雖然這裡面有那麼一點點特殊情況……
那幾個女生還跟在她身後不遠處,一直隱約有興奮的議論聲飄過來,衛染心裡愈發不好意思,也只能裝作沒有聽見。
她快走到轉彎處的時候,才聽到她們轉移了話題:
「……不是吧,學校里真有變態?咱們學校治安不一直挺好的么。」
「不騙你,昨天晚上我們班上有個女生真遇到了,那人穿著裙子,但絕對是個男的!好在她遠遠看見,就嚇得趕緊溜了。等再叫保安過去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媽呀,你越說我越害怕了……」
衛染睫毛輕顫,轉過一個彎,遠處的議論聲漸低,被淹沒在籃球場上爆發的喧鬧歡呼中。
還沒正式開學,按理來說學校里的人不應該太多。籃球場周圍卻圍了一大群女生,看得如痴如醉。
衛染遠遠一望,看場上的情況,並不像在打比賽。
中場休息也這麼好看的嗎?
這倒是讓她有點好奇了,不由就多朝那邊靠近了幾步,抬眼瞄過去。
場上的男生們正在大聲起鬨。
「阿硯,好不容易逮住你一次,今天怎麼也得露一手絕招再走吧?」
喊話的男生說著便拋出手上的球,被另一個身穿白色T恤的男生單手接住。
逆光之下,衛染看不太清楚接球的男生長什麼樣子,也沒有聽到他回答,只見他的動作隨意而從容。
在周遭的喧囂哄鬧聲中,他慢悠悠帶著球退到離籃筐很遠的地方,一時間其他人呼喊得更大聲了。
衛染明白過來,他是要從這個距離投籃。
衛染不懂籃球,不過以她外行人的直觀感覺,如果從這麼遠的地方都能投中,那肯定是很厲害的了。
這男生個子很高,身材修長勻稱,身上耀眼的白衣隨風曳動,襯得整個人飄逸瀟洒,的確也像是個高手的樣子。
衛染平常對這些體育運動不太感冒,這時卻忍不住停住腳步,想看他投完這一球。
男生沒有著急出手。然後,在全場目光的注視下,他轉過了身,背對著籃筐。
這樣一來,他正面恰好對著衛染所在的方向。
衛染一怔,不明白他的用意,而男生已經單手一揚,看也不看就將手中的球向後拋出。單看他這一拋彷彿只是隨手為之,並不費多少力氣。
籃球卻已經高高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整個球場上頓時充斥著圍觀女生們瘋狂的尖叫。
衛染在這一剎那也呼吸一滯。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有人像這樣向後投籃的。
背後又沒長眼睛,這可要怎麼投中?果然是個高手吧?
她忘了眨眼,目光追隨那顆球的軌跡在空中移動,卻突然蹙起眉尖,似乎有點不祥的感覺……?
她尚未想透,籃球已經硬邦邦地,摔在了地面上。
沒有,投中……
*
滿場尖叫歡呼戛然而止,顯然所有人對於沒投中這種情況,都是沒什麼心理準備的,不假思索的第一反應最為真實,也最為尷尬。
只有那個炫技投球的男生看來還沒察覺到異常,他始終沒有回頭,一直是那副瀟洒從容的姿態。
於是這好像就,更尷尬了……
明明尷尬的不是她自己,衛染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本能地就一抬手,把兩隻眼睛一併遮住了。
不過她這一下遮得不嚴,透過指縫照樣還能看見。她不忍心再多看某個應該很尷尬的人,視線重新回到了那顆球上。就在這時,她忽然舒展開了眉頭,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啊。
籃球摔在地上之後,馬上又被彈了起來,然後它就像能指揮自己的行動一樣,精準無誤地跳進了籃筐,再次落下。
短暫的沉寂過後,這回全場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熱烈歡呼。
整個過程非常之快,中間的那一點小「尷尬」已經自動被所有人忽略了。
衛染杏眸睜得圓圓的,真是挺神的啊。
她覺得很佩服,這人對拋物線的知識,肯定掌握得特別特別好。
她一時間光顧感嘆了,甚至忘了把擋在眼前的手拿下來,還在繼續從指縫裡看人。
恰在這時候,站在全場焦點的男生,忽然向著她所在的方向走近了兩步,黑眸不偏不倚對上了她從指縫裡透出的視線。
陽光有些晃眼,衛染還是看不十分清楚他的面容,驀然間被那居高臨下的目光一掃,卻有種被一眼洞穿的荒唐感覺。
她心跳一紊,連忙錯開眼神,加快步子往前走,有點落荒而逃的樣子。
等把那片籃球場遠遠甩在身後,衛染才回過神來,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為什麼要逃呢?
而且她剛才逃跑的時候,竟然還是沒有記起要把那隻手放下來,就這樣一直捂著臉跑了這麼遠……看起來很奇怪吧?
想到這裡,衛染小臉燙得厲害,又有種想捂上眼睛的衝動。
在後面的籃球場上,被圍在眾人簇擁中心的男生,微微擰起眉心,向著某個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這麼長時間地、一絲不苟憑實力演繹,什麼叫做「不忍直視」……
他不過是為了脫身隨手裝個B而已,至於就有這麼尬?
他莫名地嗤了一聲,心情有點複雜,又覺得有點好笑。
「阿硯,瞧什麼呢?那邊有東西?」
男生飛揚的桃花眼斂起,語調意味不明:「剛才有隻兔子跑了。」
「兔子?學校裡面竟然還有兔子?」
男生薄唇勾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悠然道:「是啊,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
*
衛染倒真不是一中的學生,她今天來是為了上暑期補習班的最後一節課。
直到快上課的時候,補習班上的人才陸陸續續到了一半,來了的這一半里,又有一大半東倒西歪,精神萎靡。
說來這個班價格不低,但伴隨著長假的日漸消磨,和酷暑的經久不散,班上的出勤率和學習意志都在不斷走低,早就見怪不怪的輔導老師調侃了他們幾句,就正式開始上課了。
反正補習班是先交錢的,你少來一節課又不會退錢,老師才懶得管你。
在這樣氣氛傾頹的教室里,衛染脊背坐得筆直,雙眼寫滿亮晶晶的專註,簡直有點格格不入。
從上初一開始,她每個假期都能拿到一筆學習經費,可以自己選報她認為最有幫助的補習班或者興趣班。相比那些被父母逼著來補習的學生,她更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而來,一旦做好決定,她就一定會認真到底,不白白浪費掉一分鐘。
課間休息的時候,衛染正在把老師補充的第二種解題思路也整理到筆記上,突然小腹處一陣異樣的感受湧來,令她身體一僵。
她算了算知道是那個日子又到了。趁著離上課還剩最後幾分鐘,她帶上備用的衛生用品,加急躥向洗手間,卻見女廁裡面已經排了一大溜長隊。
今天這棟樓里除了補習班,還有名人講座活動,走廊上熙熙攘攘,連廁所人氣都旺了許多。眼看要上課,衛染等不及排隊,就轉身穿過走廊,直奔冷清的對面教學樓而去。
果然這邊樓里幾乎看不見人。衛染靠指示牌順利找到洗手間,抓緊進去解決掉自己的麻煩,就準備趕回去上課。
只是,當她一手按在廁所隔間的門鎖上,正要開門的時候,外面忽然有人說話了。
——是冷厲不耐的一句:「我數到三,馬上滾出來。」
衛染唰的僵住了,這裡面有對方態度很不友好的因素,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分明是個年輕男性的聲音。
在女廁所里。
衛染在緊張中脊背綳直,瞬間想起剛才在路上聽到的傳言。
學校里有變態。
*
衛染纖長的睫毛凝住,呆怔了片刻。現實情況和她想象中「遭遇變態」的場景,差距好像有點大。
首先,這個變態居然不等到晚上活動,大白天就出來了,這和她的認知不同。
然後,她隱隱約約覺得,正常的變態,不應該這麼高調的吧……
可是,她心裡一顫,變態的心理誰能說得准呢,興許這就是個變態的變態。
這裡公共廁所的門底下是完全密封的,嚴絲合縫,她看不見外面,外面也看不見她,只是不知道這門有多堅固。
「一,二……」
外面的人這時候已經開始數了。他緩慢吐字,威勢里還夾雜著幾分散漫慵懶,就像在古代刑場上從容說笑的暴君,正十分不走心地欣賞著犯人的恐懼。
彷彿一旦違背了他的話,就會招致什麼可怕的後果。可是,只有傻瓜這時候才會聽話出去吧……
他每數出一個數,衛染的心就不自覺跟著揪一次。
她仔細回憶,剛才進來的時候,其他隔間的門似乎都敞開著,那這裡應該沒有其他人了……
果然他數到三,周圍什麼動靜都沒有。
「我知道你在裡面。」外面的人寒聲道,「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他的嗓音本身並不難聽,聲線卻很冷,回蕩在空曠的洗手間里,格外陰森可怖。
衛染在這樣的威壓下,不由自主一閉眼,聽對方說完了整句話,全句是這樣的:
「別怪我沒給你機會,邊凱。」
啊?衛染睫毛一忽閃,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邊凱」應該是個人名,她不叫邊凱,所以這就不是在和她說話!
她緊繃的身心頓時鬆弛了幾分,如此看來,這個人應該不是變態,他是來找人的?
不過他要找的這個人……衛染後知後覺地開始思考:「邊凱」,這像是個男生的名字啊。
這人闖進女廁所來找一個男生?
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攫住了衛染,以至於她沒有抓住這個最佳時機及時出聲澄清,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有音樂聲響起,好像是外面男生的手機響了。
衛染聽見他接起電話:「……不用堵樓門了,那龜孫子還縮在廁所里不敢出來,」他輕蔑地冷嗤一聲,「對,就一樓男廁所,我看他是……」
隔著一道門,衛染獃獃站在狹小緊閉的隔間里,小臉羞窘成緋紅一片。
後面的話她都沒怎麼聽進去,注意力全聚焦到了一點事實上:這真是男廁所啊!
她懊惱萬分,剛才進來得太匆忙,很有可能一時看錯了。
人生第一次誤闖男廁所,她本能地不想讓人知道這等囧事,暗自祈禱外面這男生快走,好讓她悄悄地溜掉。
男生道:「……這次我就在這兒堵著他,看他能藏多久。」
衛染:「……」
*
男生又和那邊聊了幾句,就沒聲了。但是顯然,他沒有走。
衛染心裡天人交戰了一番,最後還是沒有攢夠開門出去的決心。
外面這尊大神說起話來都那麼凶,或許不是變態,但也絕對不是什麼友善之輩。
衛染不由自動腦補出殺馬特、花紋身、目露凶光的典型社會青年形象,一想到要當著這麼一個人從男廁所里走出去,她每一寸肌膚都在發怵。
算了,還是再等等吧。
也許等一陣他要找的人找到了,他發現自己堵錯人,就會走了。或者,再過一會兒,他等煩了,也就會走了。
像這種壞脾氣的傢伙不會很有耐心的。
她等。
*
半個多小時之後,衛染仍然緊繃著身體一動不動站在隔間門裡,小腿站得陣陣發酸,外面是一片鋪天蓋地的廝殺聲。
很顯然,她的判斷失誤了。
哪怕一個非常沒有耐心的人,在手機遊戲的幫助下,也可以輕易打發掉半小時無聊等待的時間。
而且外面的男生似乎是故意把那兇案現場般的音效調得這麼響,接連不斷氣氛詭異的慘叫聲震得她腦仁發疼,外加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衛染莫名地想起來以前同學都把學校里最橫行霸道的男生叫做「校霸」,她覺得今日她遇到的這位,可稱是「廁霸」,廁所一霸。
在公共廁所玩遊戲,還開這麼大聲的外放,好像這廁所是他家開的。
衛染縮縮肩膀,已經開始後悔,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死個痛快。
再這樣下去可要等到什麼時候?
上課肯定是耽誤了,更不用說下午兩點之前她必須趕回去的,總不能在這廁所里躲上一整天。
就在這時,遊戲的音效被手機鈴聲打斷,外面的男生再次接起電話,衛染忽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就趁現在他忙著打電話的時候,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去。只要他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就可以有多遠跑多遠……
她知道這不算是最完備的計劃,但就目前的條件而言,也只能試試了。
她下定決心,手上準備開鎖,兩條小細腿已經醞釀好百米賽跑的速度預備衝刺。
偏偏就在這時,「廁霸」低沉不滿的嗓音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就是穿個女裝嗎,有這麼難?哼,我都不怕,他怕什麼。」
聽到「穿個女裝」的時候,衛染手上一顫,門沒有打開。
*
衛染在震驚中消化著自己剛聽到的內容,不怕穿女裝……!
「……那個人穿著裙子,但絕對是個男的!」
這「廁霸」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女裝大佬?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變態呢?
還有,他要找的這個拒絕和他一起女裝的男生,又是他什麼人?
種種疑問炸開,衛染在瞬間不受控制地聯想起,前一陣她瀏覽某文學網站時,曾經看見一個粉嫩粉嫩的書封彈出來,上面印著一行字,是這樣的:
《霸道女裝大佬的小逃妻》。
衛染:「……」
變不變態還說不好,但她覺得自己肯定是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這下,她是真的不敢出去了。
疑似女裝大佬的「廁霸」聽不見她複雜的心理活動,還在繼續通話。
「……現在打給他?他會接才怪。」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麼,他低哼一聲,煩躁地又道,「算了,我給他打一個試試。」
衛染聽懂了他要做什麼,心頭燃起一絲希望,要是這個電話能接通,他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在別處,或許就不會繼續堵在這兒了吧?
她緊張地屏息、等待——
「茲拉——」,手機振動聲突兀地響起。
……在她自己身上。
衛染獃滯地低頭。
她驚恐的小眼神落在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上,她應該還是她自己吧……?
外面「廁霸」寒意逼人的威脅傳來:
「還不滾出來,是要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