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瘋子
野蠻,殘忍,封建,保守,家族主義。
這是沈摘星通過周招娣,了解到的這個村莊。
整個河神村,周是大姓,村中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有些親屬關係。
比如說周招娣和周小波,就是遠方堂姐弟。
周招娣的父親,是家中第二個孩子。
但並不像俗語所說的那樣,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
在這個沒有皇位可以繼承的家裡,老太太偏心的仍是長子。
因為長子能掙錢,長子會說話,甚至連小兒子的媳婦,也就是周招娣她媽,都是長子買來的貨物。
林美瑕被送給周招娣父親的時候,手和腳都是斷的,已經病得說不出話。
「我媽反抗的最激烈,被打得最慘,沒有人肯花錢買她,大伯父就把她送給了我爸。」
在這個村子里,買女人是常態,在重男輕女的思想侵蝕下,女孩幾乎活不下來,就算活下來了,也是用來交易的貨物,往往還沒成年,就會被娘家人安排著嫁出去,換取一筆不菲的嫁妝。
因為「做生意」的是自己人,所以他們往往能以較為便宜的價格,買到從外面或騙或綁來的女人。
而女人們一旦進了河神村,就別想逃出去。
村子三面環山,山中資源保護的很好,還有如今少見的豺狼虎豹。
便是經驗豐富的獵人,也不敢在沒做足準備的情況下獨身一人進山,何況是從外面拐來的女人?
剩下的那一面,倒是沒那麼危險,離鎮上的直線距離也最近。
問題是中間要跨過一條幾十米寬的大河,過河的纜繩和吊蘭都被把控在村裡人的手裡。
周招娣讓沈摘星去磐石村,其實是讓她繞一圈路,不要去最近的小鎮,而是直接去縣城。
「鎮子上也全是村子里的人,如果跑到了鎮上被發現了,還是會被抓回來的,縣城裡要好一點。」
周招娣經驗豐富地囑咐沈摘星,「如果有人來抓你,你就裝瘋,你就打人、咬人,明天我給你找一支紅筆,往你身上畫一些紅點,這樣他們就不敢來抓你了。」
「你有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嗎?」沈摘星躺在咯人的條凳上問周招娣。
黑暗中,周招娣沉默了許久,就在沈摘星想她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周招娣開口道:「離開這兒?又能去哪呢?去你說的福利院嗎?那我媽怎麼辦?我不在,他們肯定會磋磨死她的。」
「你媽是怎麼……」沈摘星問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
「我爸對我媽其實挺好的。」周招娣卻說起了自己的父親,「他是個好人。」
「他不像村子里的其他男人一樣,把女人當成生兒育女的工具,他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尊重我媽,我媽要什麼東西,他都會給她買,他在鎮上打零工,每個周回來一次,每次都會買一些浪費錢的玩意兒。」
說到這兒,周招娣頓了一下,「這是我奶的原話。」
「我爸還說,等他掙了錢,就帶我們離開河神村,帶我媽去找她的家,要是她願意留下來,他們就繼續過日子,要是她要回家,就把她送回去,他一個人也能供我長大……」
「你爸真好。」沈摘星感嘆。
「是啊,我爸真的是個好人。」她聽見周招娣抽了抽鼻子,「但是好人沒好報,我爸給大伯父修房子的時候,從屋頂摔下來,把腰摔斷了,我說要去縣裡大醫院看醫生,大伯父不肯,只找了村裡的黃郎中,那個姓黃的除了會借著把脈摸女人的手,會治個屁的病,我爸在床上躺了一個周,痛了一個周,死的時候想吃口回鍋肉,我大伯娘都不肯給他做,所以我也恨她,我巴不得她去死!」
沈摘星:「你爸死了,你大伯父都沒表示什麼?」
「表示什麼呀,本來說好的,大伯父出錢,我爸出力,修的房子分我爸兩間,結果我爸一死,大伯娘根本不允許我和我媽住進去,說什麼這是他們家自己修的房子,跟我們沒有關係,屁的沒關係,也不知道他們晚上拄著,心裡虛不虛,我爸的冤魂有沒有去找他們!」
黑暗中,周招娣抹了一把淚,也許是從來沒有人傾聽過女孩心中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恨不得將心裡的一汪苦水全部倒出來,「我爸死了以後,就剩我和我媽兩個人,你知道的,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媽又長得那麼漂亮,好多人都來打她的主意,我奶還想過把我媽再賣出去,掙一筆兒媳婦的聘禮錢……」
「我媽肯定不樂意啊,說她要給我爸守寡,要一個人養我長大,我奶不讓她在家裡一起吃飯,她就掛了塊牌子,讓那些男人花錢來跟她睡覺,她說反正早晚也是要被人睡的,與其被人白睡,不如給我掙一筆嫁妝錢……」
「後來呢?」這個故事沈摘星越聽越難過。
「後來她就瘋了。」
周招娣一筆帶過,不肯再說。
「你不是走了一天的路嗎?快睡覺,別說話了,明天早上我會喊你。」
她不再說話了,沈摘星睜著眼睛,明明累得要死,卻沒有半分睡意。
她感覺這片天地間,好像有一座巨大的牢籠,就坐落在河神村的上方。
這座牢籠將像周招娣母親這樣的可憐人,牢牢地禁錮其中,逃脫無門,掙扎不得。
拼在一起的條凳,不過堪堪支撐著沈摘星的後背和大腿,膝蓋以下則是直接垂放在地上。
屋外傳來野貓的叫聲,沈摘星攏了攏身上的毛毯,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忽然間,她的身體一沉,像是有什麼東西壓迫在了她的身上。
「老婆?」她用氣聲輕輕呼喚道。
冰冷的青絲垂落在她的頰邊,緊接著一張帶著寒意的臉龐貼了上來。
明明是在求生欲之下,虛與委蛇騙來的老婆。
此時此刻,沈摘星卻從越公主的身上,感受到了真實不虛的安全感。
按理說是應該害怕的,但她竟在越公主的陪伴下,漸漸睡了過去。
……
不知何時,一場大霧悄無聲息地襲擊了整個村莊。
濃郁的水汽填滿了村中的每一個角落。
大霧當中,幾道潔白的身影,忽然漸漸凝實。
她們披散著烏黑的長發,低垂著頭顱,排成一列長隊,沉默寡言的行走在河神村的道路中間。
吱呀——
一個男人閉著眼睛拉開門,從屋裡走出來,走到牆角的位置,解開了褲腰帶。
女人抬起頭,露出慘白的臉,忽然轉向了這個方向。
「啊——」
……
沈摘星在男人的慘叫聲中驚醒。
她一哆嗦,睜開眼,就被眼前的場景先嚇了一跳。
作為一個天生的陰陽眼,她的夜視能力相當不錯。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從驚嚇中回過神,她認出了站在自己旁邊的人——
周招娣的母親,那個叫做林美瑕的女人。
「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們來抓你了!」
女人十分急切地說道。
「什麼……現在幾點了?」
沈摘星下意識低頭想要去摸手機,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身上一無所有。
她並沒有第一時間選擇相信女人的話,而是選擇追問道:「什麼人來抓我?」
周招娣還沒有醒,沒有她指路,沈摘星並不是很想獨自離開。
林美瑕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站住不動,像是在傾聽什麼一般。
片刻后,她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一般,表情變得極為難看。
「他們來了,你走不掉了。」
沈摘星被她弄得一頭霧水,正當她想林美瑕是不是精神病發作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亂,很急,好像有十幾個人,同時朝這邊走過來。
沈摘星第一反應是往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在自己的臉上。
下一刻,門被人大力撞開,幾盞手電筒照了進來,白天聽到的那個小男孩的聲音響起。
「你們看,我沒說錯吧,周招娣就是偷偷藏了一個女人!」
周招娣被驚醒,從床上跳起來,尖聲喝罵道:「你們幹什麼呀!」
「周招娣,你為什麼帶外人進村?」為首的人指著躲在角落裡的沈摘星開口質問道。
作為一代戲精,在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沈摘星已經尖叫著躲在了角落裡頭,將自己縮的像是一個蘑菇。
周招娣看她一眼,見她的模樣略鬆一口氣,轉頭半點都不帶害怕的頂回去,「她是一個武瘋子,自己要跟著我回來,我能怎麼辦?我又不敢趕她,萬一她打人怎麼辦?」
說完,她又目光陰毒地盯著躲在大人身邊的小男孩,「周小波,告狀精,你等著,我早晚要收拾你。」
周小波身邊的男人將兒子往背後拉了拉,「不論如何,你收留外人,就是你的不對!」
「那你要怎麼辦嘛?」周招娣沒理他,只盯著為首的人問道。
「我家裡還差個婆娘,不然把她送給我嘛,武瘋子我也不介意的。」
這時候,一個站在角落裡的男人,忽然猥瑣笑著開口。
周招娣翻個白眼,走到沈摘星身邊,拉起她的袖子一扯,露出一截手腕來,「來來來,你要你就拿起去,只要你不怕死。」
不太明亮的光線里,袖子的陰影處,好像藏著一片紅。
男人沒有懷疑周招娣的話,後退一步,唾罵一聲,「晦氣。」
「那怎麼辦?」周小波旁邊的男人開口,「後天就是河神祭了,把人送出去也不現實,扔在山裡頭萬一她又自己跑回來就麻煩了,不然——」
他看起來老實,眉宇間卻有狠厲的神色閃過。
為首的人略一思索,「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她關到廟裡去就是了,怎麼處理等河神祭過了再說。」
周招娣沉著臉,沒有開口,兩個男人上前,架起沈摘星的胳膊往外拖。
沈摘星回頭看向她,女孩開口,「我會去看她的,你們最好不要欺負她!不然我也不是好惹的!」
一個小姑娘說這話有些好笑,為首的人卻點點頭,「你要看就看嘛,要送飯也自己送,別把她放出來就行。」
沈摘星知道這就是結局,沒再反抗,裝武瘋子,也要在有贏面的可能下才奏效,現在不如安靜些看他們要帶自己到什麼地方去,反正聽他們的對話,這群人應該暫時還不想要自己的命。
她垂下手,一塊紅色的碎步自袖中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