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婆子
這個表哥潘晟是秦舒大姨的兒子,不過也沒有血緣關係,是過繼來的。她大姨嫁人的時候,一家子在國公府都把持著有油水的差事,尋了個殷實的地主嫁了,陪嫁也多。
秦舒家去的時候,每每都能見他上門拜訪,模樣長得周正、性情又溫和,家裡人口也簡單,只得母子二人,鄉下也有三四百畝的水澆地,不缺衣食。
秦舒與他在家裡見了一面,眾親戚都退了出內室,只剩下兩個人端坐相對。
潘晟只低著頭,一味兒瞧著鞋尖,不敢抬頭去看秦舒。
秦舒見此不免好笑:「表哥這樣,是連正眼也不肯瞧我嗎?既如此,還是早早回了姨母才是。」
潘晟嚇了一跳,忙擺手站起來:「不是,不是,我只怕唐突了表妹。你是大家出來的一等丫鬟,見識比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強上百倍,只聽說那些規矩的人家,你們也是不能隨便見男客的。」
秦舒見他憨傻得厲害,捂著帕子輕笑了一聲,這人滿臉通紅,倒是不能再打趣了,只問:「姨母說,以後家裡都歸我做主,這可是真的?」
潘晟點頭:「母親身子不好,自然不會管這些。我向來沒得經濟頭腦,收一收鄉下的田租,就很了不得了。聽母親說,表妹在園子里也是管著老太太的賬,只有比我強的份兒。」
秦舒得了他親口的話,這才放心,頓了頓,又問:「我從前聽人說,即便是街面上的販夫走卒,發達起來有了幾兩散碎銀子,也要納妾進來家裡頭。」
潘晟道:「表妹放心,我是絕沒有這些念頭的。空口說了不算,我立刻立字據也無妨。萬事只一句話,都聽表妹的。」
秦舒便也不再問了,將來的事情說不準,現下能這樣應承的只怕也少,只要自己有傍身的銀子便也不怕。
秦舒同神秀兩個人正說著體己話兒,外頭有人高聲道:「憑兒姐姐,大老爺來了。」
秦舒同神秀兩個人都皺眉,神秀按了按秦舒的手,道:「你不必出去,我出去打發了,只怕又不知是哪裡喝了酒來的。」
秦舒點點頭,囑咐:「不必硬頂,晾著他就是,要茶就上茶,要酒是萬不可上的。」
秦舒在裡間坐了一會兒,慢悠悠吃了杯茶,聽得外間的聲音小了,這才放下心,不料有人突然推開門進來。
來人穿著一襲暗紅圖紋直裰,五十來歲,正是這個府里的國公爺陸中行,他喝了酒,醉醺醺一身的酒氣,指著秦舒,哼哼笑道:「好你個憑兒,你家老爺我來了,連杯茶也不見你出來倒。」
說著便要去捉秦舒的手腕:「來來來,你家老爺我新得了一壺好酒,一副好扇面,你生得一雙多情目,也叫你鑒一鑒。」
這話實在輕佻,尤其是里裡外外那麼多的丫鬟婆子。秦舒未必沒從他口中聽過更輕佻的,只那私下無人之處,不過占幾句口頭便宜罷了,還從未像今日一樣,上手來拉她。
秦舒立刻甩開,倒也有幾分氣:「大老爺做什麼?我不過受了風寒,往避風的地方坐一坐罷了。大老爺要叫我去伺候茶水,叫個小丫頭來喚我就是了,難不成我還敢託大不去?大老爺打量老太太不在,吃了酒便來靜妙堂撒酒瘋,倒是要叫各房的主子來評理,哪裡有兒子來老太太房裡拉拉扯扯的道理?我雖是個奴才丫頭,也曉得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大老爺今兒不說個好歹,便是一頭碰死在這兒也不值什麼。」
眾人聽得這話,都嚇了一大跳,素日里只知道她是個和氣公道的,竟不想如此剛烈,神秀第一個過來抱住她:「姐姐這是做什麼?萬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陸中行叫這麼一下倒也酒醒了,他擺擺手:「不過素日里見你伺候老太太辛苦罷了,賞你酒,攀扯出這許多出來。」說罷,便也掃了興,領著小廝又出園子去了。
他本就是個貪花好色之徒,滿府里略微平頭正臉的,便悄悄尋趁上去,連奶奶姑娘房裡的丫頭也不例外,只老太太這裡他尚且有些懼怕之心,不敢強逼。又加上最近有御史彈劾他,也怕真就叫憑兒一頭碰死了,心裡卻沒有丟開來,只算著日子慢慢打算罷了。
這園子里的丫頭婆子聽到動靜,都圍在一處,神秀瞧了不免生氣,攮了眾人:「都各自當差去,散了。」
神秀把門關上,回頭去瞧秦舒,見她面容平靜,渾不似先前,擔憂道:「姑娘?」
秦舒打了個哈欠,回頭對她笑:「去睡吧,不妨事,囑咐婆子們守夜不可吃酒賭錢,管好門戶。」
神秀知道她素日心思重,自己不想說的事,憑別人怎麼問也是不會說的,這才掩了門出去了。
秦舒移了燈過來,見手上的指甲已然折斷了,從綉籠里拿了剪刀來,索性一併剪了乾淨。她心裡想,即便出了園子,只怕也是難逃,國公府如今雖不必以前,但擺弄她一個小丫鬟是綽綽有餘的,少不得離了這南京,往別處過活。
過得三五日,老太太便帶著丫鬟隨從從靜海寺回來了,她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輩子安享尊榮,過繼來的兒子也孝順非常,又極喜歡熱鬧,於是一回府,便開了宴席,請了戲子女先兒,叫媳婦姑娘都來湊趣。
國公府的戲樓叫小西州,臨水而建,帶廣廈的闊屋,便是三、五十桌也能擺下,屋檐四角都懸挂著鍍金的玻璃吊燈,一時齊齊點上燈,極為富麗堂皇,眾人吃過一回酒,老太太便道:「成天里盡聽這些帝王將相,有什麼意思?」
三奶奶便笑:「我的老祖宗,人家寫戲的不比您老人家看得快,叫老太太這般,只怕十天寫兩齣戲才能夠呢?」她素來得老太太歡心,慣常這樣說話,一面又吩咐莫二家的速速請了管戲的來回話。
戲婆子彎著腰進來,先是磕頭請安,這才道:「回老太太、三奶奶的話,倒是有一出新戲,講的一女子為了救自家未婚夫,女扮男裝考科舉中狀元的故事。」
老太太見了笑:「這個我知道,無非是最後那戲文里的皇帝老兒看上這女子,納入後宮罷了,沒甚有趣的。考了科舉、點了狀元,到了最後反而捨棄一身的學問本事,好沒出息。就是這戲文里的皇帝老兒,也不像賢君,但凡用人用才,何分男女。難不成我朝的紅妝將軍李良玉、集英閣大學生賀九笙,竟然不能用了?可見這齣戲是一貫的沒意思。」
那婆子納罕,做出萬分吃驚的模樣:「老太太難不成瞧過這齣戲?」
三奶奶奉承道:「那不用說,咱們府里的老太太,是無字天書、能掐會算,哪裡還有不知道的?」
老太太受用,彎著眼睛笑:「這等子閑書,都是那些混賬沒出息的男人寫出來的,就只怕女人也出息起來。可見他們怎麼說,你就不怎麼做就是了。」
奶奶等不說了,就是未出閣的姑娘聽了這話,也若有所思。
表姑娘玉瑛正倚在欄杆上靜靜的望著池水,那荷葉枯了些,半晌回頭問秦舒:「憑兒姐姐,天下女子論出息的也不過這二人,可讀書的卻不少,這些人書也白讀了。」
她是老太太娘家的姑娘,親身父母到雲貴做官去了,三年五載回不來,便寄居在這家裡,只是她向來看得開,出手大方,嘴甜愛笑,滿府里沒有不喜歡她的。
她聽了這話問得眾人都笑:「平日里,偏你不愛讀書,白讀不白讀也輪不著你擔憂啊?」一時間倒把她羞得滿臉通紅。
老太太瞧了道:「自然有不白讀書的女子。不說外頭那些自己頂門立戶的女人,就是那些大家小姐,也有著書傳世的。趕明兒,溫陵先生講學,我自領了你去聽,也寬寬你的心。」
三奶奶撒嬌道:「喲,老太太真真偏心,只領了玉瑛一個人去,我們這些人人老珠黃、面目可憎,可見是絕去不了的。」
這話詼諧,引逗得一眾人哈哈大笑,好不熱鬧。
這裡正說鬧著,外頭來了婆子來稟報:「回老太太,外頭人回話說,京里的大爺已經到碼頭,老爺已經去迎去了。」
這位大爺名喚陸賾,今年不過虛歲三十,十七八就點中了狀元,在外做官十幾年,倒是頭一次回家來。
眾人實在意外,忙不迭恭喜老太太,今日是一家團聚的好日子。
老太太又問:「可說了沒有,如何能家來的?」
那婆子是個妥帖人:「回老太太,說了,大老爺說是大爺升任閩浙總督,官船行至南京,特地留幾日給老太太拜壽。」
閩浙總督,權柄江南,這是何等的權勢。國公府這一輩竟然出了個這樣出息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