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心有猛虎
「可憐啊。」路過的人搖頭嘆息,是正要放她下來吧。
那是個新娘子,一襲紅妝弔死桃花林中,正對誰家牌匾。絕望而深刻。
抖落一地花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宜其室家。
誓要化猛虎。
「燒了吧……余骸送去義莊。」趕來的老者一聲輕嘆。
「師父,說是一屍兩命了。」年輕的徒弟似有不忍,目光也投向牌匾的一方。
圍觀的人,小聲議論著。
「燒了……結論可是投繯自縊。命若草芥,生不帶來,死無對證,之子于歸——」話音未落,那一襲鮮妍突然化作桃花紛飛,嫵媚的煙氣,雲蒸霞蔚。
頃刻間,大紅的嫁衣裹著一具白骨。鬼氣森森的。
圍觀的人一鬨而散,躲得遠遠的,還有人嘔吐不止。
「誓要化猛虎。生不進此門,也要做倀鬼。」是誰的一聲輕嘆。生前寂寂無名,死後倒是滿城皆知。
他們將她葬在義莊外的十里桃林,尊她一聲「喜神」,倒了的山神廟便又重新蓋了起來。
就在桃林外。
白瑞雪一刻出了神,桃源山城是有這樣的傳說:
最初的喜神,或者說,桃花娘娘投胎轉世的人。他們說,「修行千年,下凡歷劫。」
無數條血色小河,如細細的紅線,正緩慢地流淌在手腕脈搏的每一條縫隙里。
湧向他的心臟。而低頭的他就像擁有透視功能的X射線牌鈦合金狗眼,外形像桃子的心臟砰砰的,枯木逢春般重新變得健康而充滿活力。
左二右三,曾經解剖課上學到的還沒有完全還給大學老師,他是不是找到了,能夠活下去了。眼前的這一幕,讓他的視線無法偏轉:
他是想活的。
生的希望,他始終相信是在這裡……象徵著救命的10克造血幹細胞。所以,他也在影響著眼前的幻境。
他七年前就來了這裡,是公司派駐桃源山城最早的一批人,當時是最小的一個。後來,他們升職的升職,調任的調任,但這裡永遠都不缺新人。
只能說,他們那一批人里現在就剩他了。
真實的情緒從他的眉眼綻開,另一隻手的拇指輕輕滑過小小的新娘抹得鮮紅的唇,「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此刻無名指間緋紅如火,一起一伏,它竟是在動的。
這是她的血。
也是他的血。
「若此生相見無期,你是否會記得我?」他下意識以指腹摩挲她鮮紅的唇。
「表哥……」床邊的白瑞雪欲倉皇起身,卻被他手指抵住脖子,目光凌厲。
他輕笑,卻透出一絲玩味,「看著我。」
似乎察覺了。他臉上依稀嫌棄,她這抹的是什麼牌子的,拓指蓋章似的紋理清晰。
女孩子脖頸皮膚很是白皙細膩。他下意識鬆了手勁,也像是他掐頸掐出來的,貝殼一般幼滑。
白瑞雪遲疑,但還是遵從,一屋子橫死的。她心裡莫名惶恐,只看向他的眉與額。
那裡,依稀還在裂……是被槍殺的那一位?這裡,一個比一個凶,死得凶。
她的血,和他的血,終於匯合到一起。成為他和她無名指間一式的戒。
被拉扯著十指交合,隔著青扇,並蒂蓮開。
卻是紅蓮。
「名字?」被圈中的厲鬼怎肯罷休,三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我命你看著我。」
「表哥……我,我。」
他望著她驚恐的眉眼,目光宛如突然被紅炭般的喜袍融化的冰雪,頹然但溫暖,「表妹,你可仍是我的表妹?」
白瑞雪「呃」了一聲,是被嚇得打嗝,他鬆開了制住她咽喉的手,抬起她下頜。
也是因為夢境之中是反的吧。
明明是他……辜負了她。他……而她表哥才不會這麼和她說話了。
肉麻兮兮。白瑞雪偏開頭。
女人心,海底針。雖然她還只是一個小女生,他也看了出來:
一刻無言。他還是提袖蹭了蹭她脖頸……提起了心,下不了手,也下不了口。
這裡的孩子,長得都偏小了。他想,滿腦子什麼玩意兒,他們那裡的入學考試,十歲都過不了。
十三歲就想成親。
眼前男子的皮相漸漸清明,身軀也漸漸縮小,成了她七歲之前見到的謝瑾軒。
地上一灘的水。
而他一無所覺般地抱扇作揖:「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
白瑞雪沒答,只望著眼前人狹長如柳葉的眉眼出了神。當真是外出留學前的瑾軒表哥,十六七歲的模樣。
額間槍殺的痕迹,也隱去不見。
原來男子也可似這般,白凈清秀,輕逸如茶。
就是面孔白得瘮得慌。化了妝,紙紮的人的那款,和他的帽子倒是配得很。
綠男紅女。青白鬼魅。
「娘子。」他又喚了她一聲。
白瑞雪若有所思,沒有答話,只是看著鬼新郎般的他。他身後的紅燭突然結了個燈花,燈焰一矮,暗了一暗,既而又大放光明。
燭焰透著亮堂。一道閃電劈下來,映得她臉上也一片慘白吧,驚魂未定。
但片刻又鎮定,不能往那方面想。
自己嚇自己。
不過,感覺像是照相機的閃光燈……白瑞雪怔楞著,一刻出了神。
照相機的話,雖然是海外過來的,現在也算不得稀罕物。而身為校報記者的白瑞雪熟,校報的相機總是交給她保管。
「好了……沒想到,走之前還能再見你一面。」說著,他鬆開了扣住她肩的手,「下次別再讓我撞見,撞見你的白日夢,滿腦子鴛鴦升級打蝴蝶怪……如果還能再見的話。」
口吻依稀親昵,依稀疏離。昏過去之前,白瑞雪仍然察覺了那一刻的不對勁。
一開始,就不對。
脖頸就像被蚊蟲叮咬了一口氣似的。但她的迷夢,仍然在昏睡中延續。
已經入了障。
「表妹。」他再次喚了她一聲,「孝期一切從簡,委屈表妹了。嘉和在這裡先給表妹賠個不是。」
嘉和,白瑞雪是知道的,是她表哥謝瑾軒的表字。
妻子可能在洞房之夜詢問丈夫的表字,外人難知,而她差一步或者說只差幾天就是謝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白瑞雪不置一詞,看他抬了手,靜候差遣的小廝丫鬟魚貫而出,卻有人逆流至門外來報:「大少爺,不好了,老太太她……」
陡然熄滅的燭光遮掩了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和慘淡,他丟了大紅蓋頭便出了門,邊跑邊問來人:「才剛服侍喝了粥,精神也大好了,言談間還說明天一早要喝孫媳婦茶的,怎麼突然又不好了?」
「唉,怕剛才正是迴光返照呢……」
聲音一會兒就聽不見了,愣坐在那裡的白瑞雪突然回過神,或者說,這正是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心結:
他跟她是拜過堂的。
只是沖喜。一切從簡,給彌留的老太太磕頭送終而已……這裡,卻又對上了。
她的喜服還沒穿戴齊全,他便被叫走。
只有她,她的心還沉迷在回味和不舍中,醒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