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茶
進宮以來,衛漪一直有在悉心觀察著身邊遇到的每一個人,尤其「自古是冤家」的同期。
事無巨細,耐心分析,從衣食住行到行事作風,追著其待人接物的蛛絲馬跡,一筆一畫細緻描摹人物心理。
而這舉世無雙的偉大「功業」,在皇帝離開洛陽的第二十日,無奈擱淺。
——蓋因作五美圖后不久,太後果然重新召見了她們,而不知太后緣何得知,竟和顏悅色地向衛斐討要了五美圖去,品鑒一二后,又主動提及葉子牌,和氣允了五女閑暇時的那點「小消遣」。
轉折就此始。
衛漪與梅如馨臭味相投,日日纏著李琬一起玩牌;盧依依是個耳根子軟好說動的;雲初姒一見人多便也忍不住過來探頭探腦,她雖然少下場,但極喜歡圍著衛斐團團轉,隨便衛斐做點什麼,她都要亦步亦趨跟著學習一二。
這幾個人很快便組了固定的牌搭子,回回都要挑承乾宮東側殿來消遣,美其名曰此處風光最好。
衛斐從旁支著畫架,一日,兩日,三日……衛斐默默將畫架收了起來。
皇帝離開洛陽南下巡察三個月,這幾個女人就真的打了將近兩個半月的葉子牌,在衛斐的承乾宮東側殿里。
衛斐面上淡然相迎,內心徹底自閉。
皇帝歸洛的消息傳回宮,衛斐一行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時,再一次碰著了亡夫后深居簡出的懿安皇后宋瑤。
這一回,她帶了先靖宗皇帝的遺腹子一道。
太后對孫兒喜愛異常,讓宮人把大孫子抱到榻上,慈愛逗弄,一副喜歡得不得了的模樣。
眾女便紛紛識趣地誇讚小皇子聰穎可愛。
太后聽得高興,加之到底年紀上來,力有不足,第三次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后,粗略一看,順手叫招了長得嬌憨可愛、童心爛漫的衛漪過去,讓她來陪小皇子玩一陣。
衛斐的心當即高高地提了起來。
好在衛漪也不是每次都會掉鏈子的,慈寧宮裡、兩後面前,衛漪深深吸了口氣,拋掉過往的咋呼浮躁,拿出十成十的專心。
太后瞧得滿意,遂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衛漪一驚,立時放下手中物什,半蹲下來福身請禮:「回太後娘娘的話,嬪妾衛氏阿漪,『清漪碧浪遠浮天*』的漪。」
因太后倚坐榻上,衛漪為免失禮,刻意蹲得更低了些,不妨也因為此叫小皇子注意到了她耳垂上亮閃閃的東珠。
小皇子好奇地湊過去,小手一抓,握了個嚴嚴實實,再動手一拽……一陣鑽心劇痛,疼得衛漪額上冷汗涔涔,臉色唇色齊白。
衛斐微微色變,就要上前。
「不礙事的,」衛漪怕姐姐關心則亂、情急失態,忙強忍住痛擺手婉拒道,「既是小殿下喜歡,嬪妾這就摘了送與小殿下。」
說著作勢就要將那東珠耳鐺取下來。
「不可,」衛斐第一個出言阻道,「這東珠太小,萬不能叫小殿下拿去把玩。」
衛斐之所以如此心急,是觀太后模樣,顯見並未想到這一點,怕稍一遲疑,等太后真點頭讚許了,卻是再不好多言。
可一旦小皇子真把那東珠耳鐺吞了咽了,出了什麼事,無人敢怨怪太后,卻定是要衛漪受懲。
衛漪果然愣住,后怕地停住了手。
但這一搶話……衛斐眼角餘光不由往另一邊瞟去。
「靜楓,還不快去幫衛淑女一把,」果然,只聽懿安皇后幽幽嘆了口氣,吩咐了身邊女官,復又低低感慨道,「衛貴人果然蘭心蕙質,機敏過人,很有幾分元淳賢妃昔日風姿。」
衛斐臉色霎時一僵。
但也僅僅只有那麼一下,轉瞬即逝,快得幾乎無人看清。
「懿安皇后謬讚,」衛斐福身行禮,只作絲毫不知元淳賢妃其人,很不好意思般紅著臉推辭道,「嬪妾不過在家中時曾與今日一般,被小侄子瞧上過耳飾,其時也想取下送與,被嫂嫂嚴詞呵斥了,這才一直記在心上。」
方才太后與懿安皇后還未出聲,自己便搶那麼一句,可能由此會惹得懿安皇后不虞,衛斐不是沒有想到。
但懿安皇后殺人誅心,竟然拿元淳賢妃與她作比……那衛斐可也不是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菩薩了,當即以事諷事,暗刺是懿安皇后這作母親的不夠經心,才會叫自己第一個道破其中不對。
如此一來一往,惹得太后神色冷淡、興緻大減,二人也是兩敗俱傷。
幾日後皇帝回宮,太后親至明德殿面見兒子,母子倆屏退四下長談一場,應當鬧得也不甚愉快,總之太後娘娘出來時,臉上是一種混雜著憤然與滿意的神色,微微冷笑著回了慈寧宮去。
不難猜測,母子倆應是經過一番爭執吵鬧,最後還是皇帝退了一步,躲無可躲地應承了太后疾言遽色的某項要求。
當晚,張福平小心翼翼地來向衛斐稟道:「啟稟娘娘,陛下今個兒翻了永和宮沈貴人的牌子。」
衛斐笑了笑,倒也無甚驚訝,只道:「那我們便先歇了吧。」
——想想也是,皇帝逃離洛陽躲在外頭三個月,而今既回來了,再沒有朝政作擋箭牌,太后定非得按著他的腦袋召幸宮嬪不可。
至於首夜承寵之恩……或許太后也曾在沈韶沅與衛斐之間猶豫,正如付嬪昔日所言,一個是春花之貌,一個是秋月之姿,恐怕連太后都摸不準自己兒子到底偏好哪個。
懿安皇后那若有似無的一句感慨,也許幫太后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不過衛斐也並不失落,第一個吃到螃蟹的令人艷羨,但出頭的椽子也容易爛。
更何況翌日清晨一起,張福平便低低向她稟道:「昨日沈貴人在華蓋殿坐到戌時末,並未承寵,便又被內務府給送回來了。」
衛斐微微愕然:「那陛下呢?」
張福平低眉斂目,只簡單道:「陛下召了臣工在明德殿議事。」
衛斐低低嘆了口氣,是真被這位陛下的頑固倔犟給折服了。
衛斐頭疼地趕到慈寧宮,片刻后,沈韶沅也到了,面色平靜,不喜不悲。
只有那略微緊繃的唇角,隱隱透露其隱在淡然麵皮下的些許不悅。
「有些人啊,就是再自命清高又如何,」宋美人宋琪弄第一個站出來,明晃晃地嘲諷道,「陛下不喜歡,她可自個兒且慢慢清高去吧,看陛下理不理會她,呵。」
「是呀,」沈韶沅也不是個能忍讓的性子,只微微冷笑著慢吞吞道,「宋美人如此豪氣,想必對承寵早已勢在必得,就容我等這不入陛下的眼拭目以待,細細觀摩、學習一二吧。」
宋琪弄想起自己無意探聽到的某些事,一時心慌,臉脹了個通紅。
——說到底,她只是早在閨中時便處處被沈韶沅壓一頭,心裡本已不得勁許久了,入了宮品階又被壓,暗恨之下,一見沈韶沅倒霉,忍不住要先痛快痛快嘴而已。
太后黑著臉出來了,眾女連忙停下嘴上官司,規規矩矩下跪行禮。
太后極不順意,好不容易才壓著皇帝召幸後宮,但皇帝昨晚竟又半道跑了,還是堅/挺住沒碰沈韶沅。
這讓沈韶沅幾乎成了滿宮的笑柄,也讓太后自覺一番苦心被狠狠地打落在地,臉上火辣辣地疼。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怒到極致,反而半點脾氣也不想發了。
「叫人去大都殿前候著,」太後面無表情地吩咐道,「陛下一下朝,就請了陛下到哀家這兒來。」
「告訴陛下,他一時不來,哀家就在這慈寧宮外站著恭候他一時,他一日不來,哀家就在這裡站著一日不動,不吃不喝,不坐不歇!」
及至最後八字,已是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宮人忙躬身領命而去。
這話說得夠狠,皇帝聽后怎麼也不可能再不來了。
太后自己心裡也有數,緩和了口氣,招手示意沈韶沅與衛斐二人上前。
「昨日陛下可曾親見過你?」第一句是先慈眉善目著問的沈韶沅。
「啟稟太後娘娘,見過,」沈韶沅恭謹福身,事無巨細地回道,「昨日陛下宣召嬪妾后,嬪妾隨內務府的公公們至華蓋殿恭迎聖駕,陛下戌時正過來,與嬪妾閑談二三句,又有明德殿的公公來稟,陛下便先出去了。」
「到戌時末,陛下又命宮人過來傳召,道前朝諸事纏身,就不留嬪妾空等了。」
於是乎,初次侍寢的沈貴人便又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了永和宮。
衛斐在邊上聽著,不禁感同身受般品出了一股深深的糟心。
「哀家知道了,」太后也嘆了口氣,唏噓著拍了拍沈韶沅的手,柔聲寬慰道,「你是個好的,是皇帝有眼無珠,苛待了你。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放心,哀家心裡記著呢。」
沈韶沅自然是忙福身行禮,連道不敢。
太后又與沈韶沅客套了幾句,然後轉過頭來,和顏悅色地吩咐衛斐道:「你先去茶房看看,給陛下備的茶水可安置好了。」
「待得陛下過來,你便親手奉上一盞。」
——這便是明晃晃地拉縴,上趕著給衛斐製造往皇帝眼前湊的好機會了。
沈韶沅不由垂眸,神色複雜地瞥了衛斐一眼。
衛斐默默感慨太後用心良苦,恭謹應是,領命而去。
安心在茶房靜坐多時,待聽外面人聲響動,又是通稟又是請安,衛斐便知道,她等的人總算是來了。
慈寧宮女官懷薇姑姑親自過來引衛斐進殿,一路行來,衛斐禮儀規矩分毫不錯,確完全稱得上是「持躬淑慎,克嫻於禮」。
懷薇姑姑瞧得滿意極了,但轉念一想,又怕衛斐真「規矩」太過。入殿前,特意低低點了衛斐一句:「陛下是個寬和的,從不曾在意旁人是否窺伺天威這等小節。」
衛斐聞弦歌而知雅意,低頭嬌俏一笑,紅著臉羞澀道:「謝姑姑指點。」
懷薇姑姑便點了點頭,放心地領著衛斐進去了。
二人進來時,殿內氣氛正僵,太后陰著臉坐在上首,眾女皆已被賜入座。
皇帝卻好像在躲避什麼瘟疫般,坐得離自己的後宮能多遠有多遠,母子倆勉強顧著面子好言好語問候了彼此兩句,太后就感覺自己心頭的火一陣一陣,直往腦門沖,如何都要忍不住了。
付嬪在下面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生怕這對全天下最尊貴的母子當著眾人的面撕破臉去。
故一見衛斐進來,付嬪也顧不得失禮,忙做作地掩唇嬉笑道:「呀,陛下的『茶』來了。」
衛斐的步子微不可見地頓了那麼一下。
在我們那兒,茶可有貳意……
雖然自己馬上要做的事情也不差什麼了。
衛斐蓮步輕移,裊裊而至,在一人獨坐的皇帝面前盈盈拜下,按照計算好的角度微微抬起臉來,確保能在皇帝面前露出足以使得他一瞥之下驚為天下的昳麗容顏,音調婉轉道:「陛下,您的……」
皇帝微微低頭,與衛斐四目相對。
下一刻,二人同時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對方的失態。
皇帝失態,是因為衛斐手一顫,把整盞滾燙的茶連茶帶水潑到了自己身上。
衛斐失態,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人竟然會是……長了這樣一張臉。
——「呃,你不冷么?」
——「你成績那麼好,肯定是想考哪裡就考哪裡吧。」
——「好巧,又見面了。再介紹一遍,以後我可就是你上司了啊,衛小姐。」
可是他已經死了。
衛斐手一顫,本就傾倒大半的茶盞徹底從手上滾落,摔在地上,碎散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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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