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去與過不去的時光(1)
二零零五年五月八日,莫名餐廳,我與涓生初相識的地方。
在我眼前,在親朋好友祝福的目光下,涓生正單膝下跪。他手裡捧著的那枚鑽戒,我太熟悉!我撫著左手無名指,上面似乎還有戒指摘下后的印跡。
「看,子君都開心得發傻了。」霍又蓮說。
六年前的霍又蓮還沒有結婚生子,亦沒有微微凸起的小腹,圓臉,留齊耳短髮,還沒換戴隱形眼鏡的她,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臉上的安靜詳和是我一直所熟悉的。
一一望去,是歐沛明、庄進輝、廖星河……
就連餐廳其他客人與服務生都因這陣勢側目而觀。
接著,我知道,涓生會說,「我所賺不多,但我會用十二分的努力讓你過上豐衣足食平安幸福的生活。」
再接著,我記得,在聽完這句感人至深的告白后,我會閃著淚花回答:「我願意。」
然,此刻我坐在這裡,面對燦然耀眼的鑽戒,親臨一心渴盼回歸的一切,卻別是一番複雜心情。
「我所賺不多,但我會用十二分的努力讓你過上豐衣足食平安幸福的生活。」涓生果真如此說,一字不差。
喝彩聲響起,人人都只等我點頭。
我應該點頭,這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但我的脖子卻如僵住了般點不了頭,眾目睽睽下,甚至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之前,我已起身沖了出去。
直至手機響起,大腦才恢復正常運轉。是涓生撥來的,盯著屏幕怔了片刻,我將手機放進兜里。
再抬頭,眼前居然是那間名為SomewhereinTime的酒吧。
這間酒吧不是應該六年後才開業嗎?我聯想到電影《蝴蝶效應》,難道是因為我方才拒絕求婚的舉動引發了蝴蝶效應,使之後的每一秒都與以前所經歷的不同?
古董鐘擺在同樣的角落,日曆上顯示的時間是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
我坐入最裡面的卡座,要了一杯薰衣草奶茶。
手機響起,這次是霍又蓮。
「子君,你是怎麼了?」電話一接通,她便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在哪裡?涓生正四處找你。」
「讓他別擔心,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冷靜下來想想,此時此刻的涓生真無辜,一個人怎麼能承擔尚還未犯的錯?
我撥通他的電話,跟他說對不起。
「沒關係,是我不好,沒給你足夠的心理準備。你現在在哪裡,我過來接你。」涓生道。
「不用,你明天還有一台手術,早點休息吧。」
我不知如何面對當年的涓生。原以為回來了,一切都可以改變,但真正面對深情款款向我求婚的他,我才隱約意識到,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
下一步,該怎麼辦?能回去嗎?
在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我突然想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叩桌面。
是一名陌生男人。
「我可以坐這裡嗎?」見我稍有猶疑,他忙解釋道,「其它地方全坐滿了。」
我這才注意到,方才還稍嫌冷清的酒吧突然人滿為患,所有座位都坐滿人,還有兩、三位客人在門口張望候位。如此,這名男人要與我拼桌,是理所當然。
徵得我的同意,他在我對面坐下,按鈴招來侍者要了一杯白開水后,從包包里取出一部筆記本電腦。
他上他的網,我繼續伏在桌上想心事,中間隔了一塊電腦屏,彼此相安無事。
二零零五年五月八日,我畢業近一年,其中有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在一間小報社當美編,說是美編,其實就是排版,日復一日重複枯燥的工作,直至有一天我受不了周日總要加班,跟主編辭職。接下來直到現在,我都美其名曰在找工作,實則卻是窩在合租的房子里里看看碟讀讀小說,偶爾我也畫插畫投稿,但完全是玩票性質,所得稿費連房租都付不了。
沒有收入,我卻從未擔心過,涓生每月都會把收入的一半放入我錢包,所余另一半,他拿去付房貸。房子是涓生剛參加工作時貸款買下的期房,因為買得早所以總價便宜,月還款並不多,但這一年還沒有那麼多外院手術請涓生主刀,付完房貸留在他手上的錢已所剩無幾,到月末他只能日日上我家蹭飯。但,我們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花他的錢花得理所當然,他亦認為賺錢讓我花是天經地義,哪怕自己要節衣縮食……
我又想落淚。
我吸了吸鼻子,打電話給涓生。
「涓生,我有什麼好?」電話一接通我便問。
「你說什麼?」涓生一時有些懵。
「我像只大米蟲一樣,每個月都把你賺的錢花光光,你幹嘛要娶我?」
是的,這也是我的缺點,常常興緻所至,突然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逼他作答。
而涓生,以前也會認真思考認真回答。
果真,電話彼端一陣沉默,他在認真思考問題的答案。
若是往常,我會催促他快點,還會警告他任何真心話必定是不作考慮衝口而出的,回答得越慢,越虛情假意。但此刻,在經歷過涓生的離棄后,我彷彿變得沒有那麼肆無忌憚,也突然意識到,問出這樣的問題,許是我對這段感情不復自信的表現。然而,我又意識到,以往與他相處,我樂於其中,並不會時時分析,遊離於外。
「我反正也不會花錢。」良久后,涓生說。
「是嗎?」我已心意闌珊。
涓生大概感應到我的情緒,接著道,「再說,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我知道每個月你都把收入花得精光,但你去與朋友去商場,回來提的大包小包的袋子里裝的全是我的襯衫、領帶、褲子、鞋襪,從頭到腳一應俱全,自己卻在網上淘幾十元錢的衣裙;我還知道你懶得做飯,若只有你一個人,你總是去超市買凍餃對付,但如果我過來蹭飯,你就會大魚大肉,照著食譜變著法做菜,你知道我不喜歡吃肥肉,切肉的時候,零星一點都會剔出來。子君,我這一輩子都不需要花錢的能力,因為有你。」
「涓生,今天的事對不起。」我抽泣著。
「傻丫頭,多大的事。」他是真的不介意,「開心一點,散完心早點回家。」
「嗯。」
「若要我來接你,隨時給我電話。」
「嗯。」
若六年後的我可以抽身而出只做一個旁觀者,此時此刻的涓生與子君,早已把對方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信任彼此不離不棄。正因如此,我今天的舉動雖讓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覺得驚異,但他卻絲毫不介意,亦不惱怒懷疑,還能用最寬容最理解的心態待我。
相戀時,又有什麼能比對對方的信任更可貴?
可我對涓生的信任呢?難道已經丟失在六年後?故而哪怕此刻錢包里塞滿涓生剛放進去的薪水,我卻還是為自己沒有工作沒有一份收入而心慌——我再也沒辦法理所當然花涓生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