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妲己在自己的宮殿放飛了那隻翠鳥，那隻翠鳥拍著翅膀，把許許多多未出口的囑託帶了出去，妲己不知道翠鳥能幫傳達多少東西，因為當自己死了的時候，翠鳥的靈力也會開始漸漸消失，那些儲存在其中的東西就會一點點流失掉，直到完全消失不見，那是，很令人遺憾的事。

所幸，她深知自己並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她能做的一切已經完成，剩下的無非是一些可有可無的，或許能或許不能，產生效用的叮囑和感謝。

這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於是她把那些擔憂踩碎，鬆了一口氣。

穿著一身綢緞織就的華服，頂著一頭金玉寶石做的首飾，她看上去雍容華貴。

她端著最優雅的姿態走出了宮殿，看見宮殿門前跑過一個慌張的內宦，背著一大包她不知底細的東西，匆匆忙忙，連爬帶滾地，從妲己的宮殿前跑過。

妲己攔住他，問他：「大王在哪呢？」

那個內宦非常用力地甩開她，那力度表明了他想將她摔個跟頭的決心，然而妲己終於沒有摔倒，她的姿態依舊優雅，只是退了一步，靜靜等他把要說的話說完，只聽那個內宦煩躁地斥道：「我怎麼知道？滾開，別煩我！」然後急忙跑掉了。

他都沒有自稱「奴婢」了，這樣慌張，不成體統，妲己忽然很不高興，她像是甩掉了什麼包袱似的，心底里某些不安分的東西就此慢慢浮上來，使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捉弄的衝動，她自認為不是嗜殺的妖怪，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所以當女媧娘娘告知她「不許傷生害命」的時候，她心底里是輕鬆愉快的，於是她這次也只是開些小小的，無傷大雅的玩笑。

她伸出蔥一樣白嫩的食指，對著那個內宦離開的背影輕輕滑動了一下，那個內宦背上的包袱便隨之咧開一道縫，從裡面飛速滑落了許多東西，妲己安靜地看著，有一大串的珍珠項鏈，有一根白色的瑩潤漂亮的如意，還有更多零碎的，很難一一分清楚的首飾和擺件，內宦明顯感到背後的阻力變化，於是他停下來，轉身瞧見掉了一地的金銀珠寶，他看見包裹已經裂了口，只好扔到一邊，心疼地脫下自己的外衣，一把一把地把那些金銀珠寶裹進外衣里，他看見外衣上有一道血跡，沒有管它，也沒什麼好管的，當務之急是把金銀收好，於是他撿，撿著撿著，就倒下了，背上的血在衣服上沁開，泉水一樣，流個不停。

妲己知道要去哪裡尋找那個悲傷的君王，那個面臨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一切毀於一旦的王上，這沒有什麼，即使自己的任務是幫助這個君王敗壞他的朝綱，也完全不妨礙在任務完成之後，她去找他，因為在很久以前，她就在他的提醒下了解到，自己會和他一起，享受同樣命運的降臨，妖姬和昏君，兵敗於王都，身死於王都。

他在摘星樓，那座摘星樓那樣高啊，整整九層，比王都任何的建築都要高，王都的百姓看著它的時候，總是疑心摘星樓已經通上了天際，上過摘星樓頂的妲己會說：「不是的，它小巧得可憐。」大家都小巧得可憐。

摘星樓上此時正冒出滾滾黑煙，翻卷著升上天空，向四面幅散，彷彿聚集起一片厚厚的黑雲，然而妲己知道，這黑雲不是黑煙聚集的，它是從四面八方，從天上來的。但這不妨礙百姓們這麼想，是因為黑煙，誕生了這樣大片，令人壓抑，令人沉痛的烏雲。

妲己看著高大巍峨的摘星樓，輕易找到了方向，當她到達摘星樓的時候，樓下已經有火光躥了起來，大火愈燒愈烈，「噼啪」作響，周圍空無一人，宮女和內宦們忙著逃亡，摘星樓的寶物雖多，卻也不是必要的，所以更沒必要冒著生命危險靠近它。

妲己端著最優雅的姿態，慢慢走進摘星樓，因為她的到來，樓內的火焰謙讓地避了避，等她完全走進去，才用身體關上了她身後的門。濃煙滾滾，妲己卻沒有什麼感覺，她只是緩步走上階梯，並在摘星樓頂上，找到了那個君王。

商湯王帝辛，他正在喝酒，坐在高台的王座上，喝的很痛快，或者說是在潑酒，因為更多的酒被他灑在了地上，瘋狂地，毫無章法地灑在地上。

或有幾縷煙從地板漏上來，但這無傷大雅，大開的門窗，會讓它們自己散掉。

帝辛喝著酒，扭頭看見了自己的愛妃，她緩步上樓，屋內的燭火照亮她的半張臉，那種橙黃色的火光彷彿天然就有神化某些人的能力，這使她看上去像是神女，他想起來，自己曾經好似莫名地想要娶回一位神女，如今自己得償所願了，這樣很好。

於是他大笑起來，端著酒杯，踉踉蹌蹌地走下王座，他將酒杯高舉，向妲己展示樓外烏雲繚繞，火光四起的江山，樓外的肅殺氣氛被樓頂的風刮散，疏忽吹滅了屋裡的燭光，妲己沒能看清他的臉，只聽見他趁著酒醉，吟了一句詩：「佯扮酒醉疏狂飲，不羈願做摘星人。」這裡是，摘星樓。

趁著醉酒，一股熱氣撲上了他的臉，並且那股熱流還從腳底向上肆意涌動，叫他不得不走動，一刻不能停。

妲己叫他一句：「大王。」

他就自然接上一句：「愛妃。」並向他的愛妃張開了雙手，他的愛妃果真從善如流地上前來，他期待著他的愛妃慢慢走過來，卻驚喜地發現她提起裙擺奔跑著，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穩穩地把她接住，仰頭喝下了僅剩的酒，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怎麼樣？這下可如你心愿了？」

妲己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兩隻手虛虛抓著他腰間的衣服，很輕地，沒有弄皺。帝辛扔掉酒杯，用手捧住妲己的臉頰，迫使她抬頭，他看見了她滿臉的淚水，濕漉漉的眼睛里有著閃爍的驚惶，和決然的恐懼。

他低頭吻著她臉上的淚，不經意地微微勾起笑，從前陰冷的神色一掃而空，他如今這樣暢快，無所畏懼，他問她：「完成了你的任務，為什麼還要回來？」

妲己看著他，聞著他身上的酒氣，忽然笑起來，那雙狐狸眼波光瀲灧，眼角微微上挑，嬌軟柔媚，她抱緊帝辛的腰，雙手用力地弄皺了他的衣服，她撒嬌一樣把臉頰貼在他胸膛，蹭了蹭，帝辛清楚地聽見她的聲音，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毅然決然卻又釋然地說：「我必定和你死在一起。」

帝辛抱住了她。

火焰終於從地板的縫隙向上躥了，它們要抓住一切機會，向更高一層攀爬，這是本性，也是宿命。

最先被攻佔的是飄飛的紗簾，大火得以在其上迅速蔓延並衝上了摘星樓的骨架，火光照耀著帝辛和妲己的臉頰，妲己臉上的淚有些發亮，而淚水仍然不斷地從她的眼眶裡滑下來，她更緊地抱住帝辛，用盡了畢生力氣，咽下喉嚨里那顆艱澀的苦果。

風助火勢，高樓的大風不但吹不滅摘星樓的火，反而叫它更上層樓，摘星樓像是一根巨大的火炬，持久地發出耀眼的紅光，即便周武王的軍隊到達了這裡，也不能搶救這過大的火勢，他們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只是聽說那昏君和妖妃走了進去，再也沒有出來，這是一個不救火的好理由，他們咎由自取，他們自取滅亡，他們罪有應得。

火焰遮蓋住樓內的一切，一切都被掩蓋住了，什麼也不會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