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朱高煦雖獲罪,念其曾為漢王,縱然在詔獄之中,也獨居一室,寬敞潔凈。霽雪就不同了,她獨處於一間逼仄狹小的獄室,三面高牆,密不透風,獄門由粗壯的圓木做成,她這十幾日連日趕路,饑寒交迫,已是瘦削單薄,牢門推上去紋絲不動,她絕望地倚牢門而坐。

漢庶人身穿青色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立於門前,抬頭仰望碧藍澄澈的長空,目光悠遠而澄明。在新皇親徵發難前,他已將子女家眷和霽雪送往他處,妥善安置,她心中再無牽挂,尤其是她。新皇捕獲的不過是他與王府一些侍女僕婦。

他的侄兒新皇朱瞻基要的不過是他,他也願意一力承擔所有責罰,只要他放過他的家人。

他欣慰的是,當時他聽從了霽雪的勸說,不曾殺過一兵一卒,不成攻陷一城一池,不至天下生靈塗炭、餓殍遍野。

出城投降又如何?他仍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不愧對先祖父兄與樂安子民。是非功過,任由千秋評說!

想起她清澈的眸光,傾城的容顏,他的嘴角不自覺向上彎起。只要她餘生安好,哪怕天涯兩隔,他也無怨無悔。

因此,當新皇御駕至其面前,漢庶人朱高煦並無怨懟憤懣,激憤難平。只要他不再四面圍捕他的子女親眷足矣。

瞻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澄澈長天,「京師的天氣不似樂安,才十月已寒氣漸侵。」

「你屈尊紆貴到此,不會是想與我一起賞這浩瀚長空吧?」漢庶人沒有轉身,目光依舊緊緊盯著遠方。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

「鷹擊長空,自由翱翔,想必二叔子女親眷都已偏安一隅,如飛鳥逃脫牢籠。」

聽聞此言,朱高煦一驚,神色陡然轉變,收回目光,「你還想怎樣?」

新皇含笑說:「二叔勿慌,朕謹遵皇祖父遺訓,自然不會趕盡殺絕。」

朱高煦在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新皇又說:「若二叔想要這逍遙自在,朕也可以答應。朕會在西安門一處院落安置二叔,名為『逍遙城』,只要二叔安分守己,未嘗沒有冰釋前嫌的一天。」

「你的手段,我自是知道!本王是否反叛?大哥是怎麼駕崩的?你又是如何即位的?太宗皇帝的遺詔到底在哪?你若將真相昭告天下,我自然安分守己。」

新皇逐漸收回笑容,面上神情轉冷,一字一頓說:「皇祖父當年猝然駕崩於榆木川,並無手書遺詔,但已囑咐近臣馬雲與大學士楊榮、金幼孜,扶立太子即位。此事鐵板釘釘,實錄之中白紙黑字昭告天下,二叔何必耿耿於懷日久?」

漢庶人冷哼道:「你已君臨天下,掌握天下言官與刀筆吏,恐怕真相會被永遠掩埋史冊之中了。那高熾呢?他又因何辭世?你怎會區區幾日之間從南京奔赴京師即位?」

「群臣無首,朕日夜兼程,秉承大行皇帝遺詔,主持朝政,又有何蹊蹺?倒是二叔,朕一路馳騁,聽說二叔也沒閑著。」

「我若率兵狙擊,你又怎能逃脫?當年李景隆30萬大軍不照樣是我的手下敗將?你孤身在南京,又能帶多少兵馬星夜疾馳回京?」

新皇聞言不悅,「那也未必,二叔雖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之才,朕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二叔也未必能夠取勝。不過,」新皇旋即平復了神情,「二叔也知此等捕風捉影之事不可聽信。我大明遵循祖制,立嫡立長,朕自少年被太宗皇帝立為皇太孫,繼承大統合情合理、名正言順,二叔早該放下成見。」

「放下成見?當年太宗皇帝以樂安為我封地,就是希望我此生安樂,得償所願。你如今所為,將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他?」

新皇狹長鳳眸之間隱現陰鷙,「朕顧念親情,饒爾性命,已是法外開恩,即便二叔捨生忘死,想必也會顧慮漢王府眾人性命,否則也不會提前將其安置他處。朕今日前來,不過與二叔答疑解惑,再話家常,信與不信,二叔自己定奪。」

朱高煦沉默不語,新皇拂袖而去。身後響起朱高煦的聲音:「你不過想得了天下,又得民心,前朝後世留下仁君美名。」

話音剛落,一旁的金純偷眼看到新皇的拳頭攥緊,手背青筋隆起,暗暗捏了一把汗。

猛然聽到新皇說:「承二叔吉言,我自會肅清宇內,勵精圖治,還列祖列宗一個萬世昇平、海晏河清的大明盛世。」

待走出詔獄,新皇信步緩行,對一旁隨行的金純說:「縱然高煦頑固不化,知錯不改,朕仍念及親情祖訓,留其性命。明日就將其移往西安門逍遙城吧。」

金純忙回答:「皇上仁孝,實乃天下之福。」抬眼看時,新皇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淡然神情,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新皇即位年僅二十七歲,然文治武功、城府心計皆讓人不由嘆服!不愧是太宗皇帝早年選定的繼承大統之人!

朱高煦內心起伏跌宕,他真願放過他的家眷嗎,錦衣衛犬牙遍布,是否已發現他們的藏身之地?她可還好?想起霽雪,他心中如遭重鎚。但願她餘生平安喜樂,自在隨心。

新皇漫不經心問:「周霽雪關在哪?」

金純一驚,「回稟皇上,周霽雪就在女牢第一間。」忙讓張忠帶路。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霽雪正仰頭暗祝。在潮濕陰冷的詔獄之中,不見天光,暗無天日,霽雪無法分辨時辰。

她清晰記得那天聽說新皇已經率軍御駕親徵兵臨樂安城下,她與漢王一飲之後,再無知覺。待醒來后,已身在馬車之上,車上放滿了食物與衣飾。

她以絕食相逼,方才從管家口中問出,漢王深知新皇並不會放過他,所以事先安排好她和眾親眷分散逃往各地,改名換姓,隱居一隅。

漢王義薄雲天,對她有再造之恩。那時,她原本想回去追隨漢王,管家的話語提醒了她,她還肩負重責,「王爺說如果夫人執意回去,讓老朽一定轉達夫人:『夫人是王爺唯一珍愛之人,漢王此生只願夫人平安喜樂、自在隨心,王爺即使身處無間之地,心亦安然自得,願夫人念及父母家人還在等候,不要以身赴險。』」

「父母家人?」霽雪喃喃。

是的,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父母家人剛剛脫險,漢王安排她此行是與他們團聚,從此安享天倫,遠離朝廷紛爭。那是她曾經一直期盼,並奢求已久的。

漢王堪稱良人--他信任她、理解她、愛護她,想她所想,一往情深。他不計較她出身教坊,身份低微,一心想給她漢王正妃名分,讓她主事王府,位同嫡妃。

此恩此情,她此生難報。此時,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置若罔聞、安然度世?

「那丹青呢?」丹青是她從小親如姐妹的侍女琉璃唯一的妹妹。

管家面露難色,支支吾吾。「為行程輕簡,她們在第二批馬車之上,此次出行倉促,分散四處,難免顧此失彼。不過,想必不久就會與夫人相聚江南。」

於是,她暫時順從管家安排,與父母家人相聚江南。父母自流放南疆以來,飽經風霜,逐漸年邁體弱,兩鬢斑駁,讓她不忍心再話離別。

然而,丹青一直杳無音信,漢王也生死未卜。他多方打聽,才知他身陷詔獄,生死未卜;漢王府女眷已悉數充入掖庭為奴。

午夜夢回之時,漢王與丹青的音容笑貌常現眼前,她如何能夠置他們安慰於不顧,獨享安樂?

所以,那一日,她含淚拜別父母兄妹,「漢王對我恩同再造,琉璃為我而死,她唯一的妹妹丹青,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實在無法不管不顧。『父母在,不遠行,』請原諒女兒不孝,再次離家遠赴京師,或能略盡綿薄之力。」

母親神夫人含淚道:「當年你離家入宮,是皇命難違;如今再次離家卻是情意難違。父母雖然年邁,但是有你的兄弟妹妹們照顧,你不必掛心。母親知道,若是強留下你,你此生難安,母親和你父親都理解你的苦衷。你放心去吧。」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當天清晨,煙雨江南,霧氣迷濛,此次一別,或許此生再難回鄉。為行程方便,又不連累他人,霽雪扮作男裝,獨身一人,北上京師。

在進京路上,她聽到坊間一行人傳聞:「聽說當今聖上御駕親征,漢王寡不敵眾,隻身間道投降,如今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詔獄,等候發落。」

其中一人打斷道:「什麼漢王?如今已經被削爵貶為漢庶人,還敢說漢王二字,不要命了吧?」

另一人道:「天家最是無情,親叔父又怎樣,還不是淪為階下囚?」

剛才那人搖頭嘆氣,說:「階下囚還是好的,誰知道日後還能否留住性命?別說是親叔父,自古以來,天家之中,兄弟手足淪為刀下鬼的還少嗎?」

「聽說漢庶人部下頑強抵抗,要與樂安同存亡,漢庶人怕連累無辜百姓,執意隻身出城投降。」

「哎,千古成王敗寇,這一念善意,日後恐怕都湮滅塵埃了。」

「聽說聖上此次招安,倒是凸顯了兩個人才。」

另一人被吊起了胃口,忙問:「不知是哪兩個?願聞其詳。」

那人接著說:「一個是于謙,那于謙在陣前朗聲宣讀聖旨,細數漢庶人之罪行,昭告安撫當地百姓休養生息,其儀錶堂堂、氣度非凡,更兼聲如洪鐘,文采斐然,深得聖上隆恩,當即下旨命其巡撫山西。」

一人插話道:「莫不是那個吟斬蛇詩的那個?」

「正是,話說那于謙八歲時,著紅衣騎馬玩耍。鄰家老者覺得很有趣,戲弄他說:『紅孩兒,騎黑馬遊街。』于謙應聲而答:『赤帝子,斬白蛇當道。』人皆驚異,稱其有宰輔之相,將來必成大器,或能拯救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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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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