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瞳孔1
李德富和他的老母親是在三年前的冬天來到屯子里的,那天我恰好也和他們坐一趟車。
那是輛跑鄉村路線的長途,車裡人擠人、腳踩腳的,李德富牽著他媽,擠得慢,沒佔到座位,只得坐在駕駛座旁的引擎蓋上。
老太太年紀很大了,那引擎蓋又不是個正經坐處,她坐得很是勉強,每次顛簸都順著蓋往下滑,蠟黃的臉上滿是疲憊。
我看見李德富用閃爍的視線在沉悶的車廂里來回掃,似乎在期待有人能讓座。可這又不是城裡的公交,都是勞累了一年的歸家人,哪有人讓座。
他終究還是沒開口求人,把快要滑下去的母親摟起來,讓她躺在引擎蓋上,枕著自己雙腿,宛如懷抱嬰兒般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另一隻手則死死抓住鼓囊囊的蛇皮行李袋。
我看著這對如同對調了身份的母子,剛從座位上抬起來的屁股又慢慢坐回去。
到終點站后,我幫背著母親下車的李德富提了下行李袋,他先是露出驚恐神色,見我不是搶行李,隨即露出感激的笑。
我和他同路,就拼了輛小三輪,進屯路上我們閑聊起來,我問起他是哪裡人。
「湖城岳縣的。」李德富答道。
「湖城的啊,難怪聽你們口音不同。」
我問起他幹嘛要從南方搬到這冰天雪地里來,李德富再次憨厚地笑了笑,說是來這裡投奔親戚。
討生活嘛。
他帶著幾分無奈嘟囔道。
德富媽靠在一旁,沒參與我們之間的閑聊,三輪車的後車廂沒有蓋,那天又恰逢雪融,風吹得她縮緊了脖子,腦袋像失去懸線的傀儡一樣有氣無力地耷在肩上。
她枯樹般的臉上儘是死灰與蠟黃之色,喉嚨上的皺皮輕輕顫動著,渾濁的雙目半眯半睜。
——這老太太,應該沒什麼病吧?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而就在那一兩次的視線交匯中,我發現老太太那雙彷彿垂死的昏黃眼珠中,偶爾會刺出一線幽邃的微光。
那光竟近似金色。
或許只是陽光和雪的反射吧。
我當時沒多想。
回到屯子,我本以為和這對母子的緣分也就盡了。可第二天一大早,村主任老趙就找到了我,哐哐哐地敲門,不由分說就把我拉到村委會。我進門一看,李德富正抱著他媽,懨懨地坐在一旁。
原來他們要投奔的那家親戚,早就沒在屯裡住,據老趙說,在港回歸前就搬走了。
這兩母子也不知道多久沒和人聯繫,就這樣沒頭蒼蠅一樣撞上門,他們也沒帶幾個錢,就睡在那破屋子牆角,差點沒凍死。第二天被鄉親發現,兩母子只說得出我的名字,就把我給找來了。
「你說這可咋辦吧?送救助站去?」
我看著蜷在一起的李德富和老太太,想起三輪車上他無奈的笑和黯淡的神色,不忍地搖頭。
「算了吧,救助站……老太太這身體怕是撐不住。學校里,不是還有幾間空屋嗎?把柴禾課桌什麼的清出來,能住。」
李德富母子就這樣住了下來,我在屯子里的小學支教,學校一直差個小賣部,我就安排德富在操場邊上的一間土坯房開了個小賣鋪,給學生賣點零食和汽水。我和另外兩個老師都抽煙,因此他鋪子里也進了些煙。
李德富是個憨厚老實,臉上常掛笑容的人,他身材魁梧,國字臉,留著板寸短髮,雖說是南方人,卻比屯子里的男人更像個東北大漢。
他性格也開朗熱忱,開了小賣部,生活好轉以後,隔幾天就往我屋裡各種送酒送菜。冬天提著鐮刀上山砍柴,一捆一捆地給各家堆門邊,夏天下河撈魚,也是一筐一筐地送人。
德富媽則依然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她的身體隨著生活好轉變得健康多了,皮膚猶如枯木逢春,變得略有血色,這讓我最大的擔心(她活不過那個冬天)放下。
但她神色依舊陰沉,不苟言笑,也不怎麼愛搭理人。終日披著件老棉襖,佝僂著腰,入定般坐在操場的角落,宛如一截從地底下翻出來的古樹虯根。
老趙說,老人不都這樣嘛。
和自己兒子正相反,德富媽十分慳吝愛財。有天晚上我去店裡拿煙,碰見德富正給她洗腳,我當時沒帶錢,就記了賒賬,第二天白天把煙錢還給了李德富。可自打那之後,每次德富媽看見我,都會用昏黃渾濁的眼珠緊盯著我。
「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德富媽,我已經還給德富了。」
我每次都哭笑不得地說。
「噢……人老噠,記不住事。」
她每次都這樣回答。
可下次遇見,又會問我還煙錢。
如此重複,次次如此。
我把這事和李德富說起,他摸著頭,尷尬地笑。
「我阿媽屬蛇的,比較精細惜財。姜老師,您莫怪啊,我回去和她說。」
他的勸說應該是沒有效的,因為德富媽還是一遍遍地催我還錢。
***
李德富是個很孝順的人,這點毋庸置疑。
天氣好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他背著他媽,唱著一些我們聽不太懂的嘹亮山歌,四處走動的身影。
德富媽纏過腳,行走不便,所以他盡量背著她往人少地勢高的地方走,大抵是想讓她俯瞰風景,舒緩心情。這時我們要是和他搭話,他是斷然不會駐足的,只是用微笑表示歉意。
屯裡的老人看到他背著母親走過的身影,都十分感慨。
我知道老人們在議論些什麼——都在羨慕德富媽有個孝子。
「命好啊。」
我有次聽見張旺媽和老趙坐在村政府院子里小聲嘆氣。
「我家那王八犢子,等我老了,能給我翻個面我都謝天謝地了。」
「可不是,都盼著咱早點咽氣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默默走開。
李德富的孝順在屯裡確實是獨一份的,在這個傳統價值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的時代恐怕都不多見。
有次我上語文課,講到二十四孝和弟子規,讓學生舉個生活中看到的實例,底下的孩子們都異口同聲地答:「李德富——」
年春天,屯裡來了個算命先生,不少人圍著攤子算命,李德富也背著他媽湊過去,給求了卦壽運。
算命先生把銅錢一撒,盯著爻象搖頭晃腦,掐指細算了半天後,面露訝色,說老太太命格貴奇、八字也極好,算下來足足得有兩甲子陽壽。
兩甲子——那可就是120歲了,我心裡頓時就感覺這先生離譜,別的人頂多也就敢說個長命百歲,他上來就是120歲,哪有這麼糊弄人的。
可李德富聽到結果,露出一副打心底里歡喜的笑臉。
「還有好久呢,阿媽。」
德富媽也舒展開一直陰沉沉的臉,笑得如同枯樹開花。我們其他人自然不好拂了興,都連聲恭喜。
那之後不久,李德富開始挨家挨戶發請柬,我接過大紅帖子一看,是要給他媽辦壽宴。
「德富,你媽今年幾十大壽呢?」
「噢,今年一百零八了。」
我聽到這話,整個人直接愣住。
「你媽今年一百零八歲?」
「欸,對啊。」
壽宴當天,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十幾桌,吹拉彈唱、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德富也捨得花錢,光主持人就請了三個。老太太穿著大紅大紫的壽星袍子坐在主桌,一臉的歡喜。
酒過三巡,眾人借著勁開始起鬨,請壽星發言,老趙也說,咱屯裡還沒出過一個百歲老人呢,更別提是一百單八歲,德富媽您今天一定得說兩句,是怎麼這麼長壽的,讓大家也沾沾福氣。
我看得出來,眾人都不怎麼信——德富看起來也就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壯的年紀,他媽要是一百一,那不得是古稀產子?
德富媽那天心情十分好,因此還真的就如我們所願,操著一口帶濃厚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向我們述說起她生平來:
我出生於光緒一十九年(1893年),從小在洞庭湖邊邊上長大,那時候的洞庭湖,那個大呀,到處都是漁船,一起霧,滿湖的霧跟著水波飄,就跟到了神仙住的地方一樣。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我六歲,寨子里來了一群韓人,要教我們練拳,說帶我們打洋人,打教士。我們長老說,我們只管打漁,你們和洋人的事不關我們事,就被韓人抓了。
(韓人)就帶我們練拳,說練拳不怕槍炮打,男人都被帶過去練拳了,我哥也被帶走了,再也沒回來。
後來,又來了很多韓人,傷的傷,瘸的瘸,問我們:你們信什麼?我爸說,我們信大蛇,湖裡的大蛇。韓人頭領很高興,說修蛇是吧?
我爸說不知道,就是大蛇,頭領就要我爸帶他們去找修蛇。我爸說不敢,頭領就拿刀架我脖子上,我爸只好帶著韓人和我去找大蛇。
「修蛇是什麼?」老趙小聲問我。
我思索了幾秒,說可能是山海經上記載的一種大蛇,能吞象。
老趙咂了咂舌,翻個白眼,我和他的心情也一樣——心說這老太太怎麼說起神話故事來了。
我爸帶著韓人,搖著船,來到湖心的山。我們都在這裡祭大蛇,一年送一頭豬,或者兩隻羊。
我爸把羊送上去,吹起哨子,大蛇就出來噠,那個蛇,大呀,好大——尾巴還纏在山巔巔兒上,頭就已經伸到了山腳底下!
韓人就下令放箭,幾條船的人一起射箭,不過沒用,射不穿大蛇的皮,大蛇嘴一張,就把一條船囫圇吞了進去。
韓人帶著我們逃回來,我爸問他為什麼要殺大蛇,韓人說:大蛇是神仙,神仙的血能讓人刀槍不入。就又帶著人過去,這次他們帶了「太歲兵
「太歲兵又是什麼?」老趙再次小聲問。
我搖搖頭——這詞我也是第一次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