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瞳孔3
那叫聲一天比一天非人。
有一天早晨,我出門活動筋骨,突然間感覺寂靜得過分,這才意識到往年開春都會有的鶯歌燕語完全聽不到,看了看樹枝丫上,一隻鳥都沒有。
何止是鳥,學校的周邊,連雞鴨貓狗彷彿都不敢再靠近。
又一年春天,屯裡又來了個算命先生。
依舊有不少人圍著他算命,財運、壽運、桃花運,算什麼的都有。連上課的學生都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窺探,我只得用尺子一個個把他們的頭打回去。
過了沒一會兒,我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朝算命先生的攤子走過去——是德富。
我連忙也跑過去。
他整個人彷彿老了十歲,鬍子拉碴、衣衫不整,連腰板都變得有些佝僂。他的眼眶可怕地凹陷,像兩汪漆黑的深潭,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屎尿味,眾人像避瘟神一樣分開一條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張寡婦,試著朝她笑,張寡婦卻嫌惡地扭開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看到德富臉上的黯淡和愁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德富,你還好吧。」
「誒、誒,還好……我還好,姜老師,」他依舊憨厚地笑,「來算命呢,給我媽再算一卦。」
他把生辰八字報給算命先生,先生一撒銅錢,盯著爻象細細研究了半天,面露訝色地抬起頭,說老太太命格極好,雖一生坎坷,會遭各類劫害災禍,但又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至少可保二甲子陽壽。
李德富聽到結果,垂下消瘦的肩膀,愣愣坐在板凳上,我又喊了他一聲,他這才緩緩轉頭看向我。
「二甲子,真的是二甲子?」
我說是啊,上次不就算的兩甲子。
他臉上露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我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獃滯神情。
兩甲子,120歲。
他低頭喃喃念著,突然又看向我。
「還有好久呢,姜老師。」
我手指一抖。
「德富,你——」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日子漫長地流逝。
德富媽的尖嘯依然瘮人,德富的哀求和吼罵聲也一天比一天響亮,有一天我出門拿柴禾,正好遇到德富,見他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意識到我的視線,連忙伸手把血跡抹掉,笑著說:「沒事,沒事,不是我的血。」
「……啥?!」
德富一愣,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上再次慢慢流露出那種極度弔詭的表情。
「德富,你——你打你媽了?」
德富沒有吱聲。
他怔怔地把手伸到嘴邊,舔了舔手上的血。
「……還真是又腥又臭。」
他再也沒搭理我驚恐的注視,轉過身,慢慢走開了。
春去夏來,氣溫漸漸升高。有天,我看見德富背著他媽走出門。
這還是自去年冬天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德富媽,連忙走過去打招呼。
德富媽被德富用一件秋大衣裹著,只露出半個頭臉,她的臉色黑且蠟黃,又回到了我剛見到她時的樣子,眼眶也像德富一樣深深凹陷著,最深處的眼珠子卻閃著懾人的亮光。
那亮光微微呈現金黃色——我確定不是因為陽光的原因。
她死盯著我,從喉嚨底擠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咕嚕聲,涎水順著嘴角淌到了德富肩膀上。
我完全聽不清楚她在囁嚅些什麼,卻莫名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推想,她是想說:「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我問德富這是要去哪,他說他準備帶他媽去鎮上看醫生。
我說之前勸你找醫生你不是死命說不找嗎?現在咋又想通了?
德富乾巴巴地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想了想,朝著他的後背大聲叮囑:小心點啊!這時候山上狼多!
德富不大不小地應了聲。
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沒見德富和他媽回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總覺得心裡有些不熨帖。爬起身打著手電筒出門,先往小賣部里照了照,又鬼使神差地抬腳向屯口走去。
從屯裡通往鎮上就只有一條鋪土渣的盤山路,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陡坡。
我站在路口照了幾分鐘,手電筒的電池都耗光了,慢慢地就覺得自己疑神疑鬼得有些可笑。正欲轉身回去,突然看到山坡上面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正匆匆行走。
德富?!
我大喊了一聲。
人影猛地低頭看向我。
他背著月光,我沒看清臉。
人影繞下山坡,跑進了屯裡。
第二天,我被哭喊聲吵醒,穿好衣服跑出門一看,德富正跪在路中間哭。
「阿媽呀!我苦命的阿媽呀——!!」
他一邊放聲慟哭,一邊以頭磕地,周圍的人在小聲安慰他。
我連忙拉了拉圍觀的老趙:「咋了?」
「昨天他背著他媽出去看病,晚上回來時把她媽放在路邊去小解,結果轉身就不見人影了,」老趙嘆道,「怕是滾下山坡了吧,要不就是被狼給叼了。」
我看向號啕大哭的德富,他也瞟到了我。
他瞬間把視線錯開。
「我苦命的娘啊,我千不該萬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來,讓你被狼給叼走啊——!」
他哭嚎道。
還沒哭幾聲,人群外傳來一個喊聲。
「德富、德富!沒事,沒事兒!你娘沒事!哎喲,福大命大啊!」
我們循聲看過去,是騎著三輪車的張旺。
張旺是開三輪拖貨的,每天都會往返鎮上和屯裡,他跳下三輪車,把滿臉血跡的德富媽從後座抱了下來。
德富的哭聲戛然而止。
「我昨兒晚上回來時,看見山坡下面有兩個黑影在那滾,我狀著膽子打開手電筒過去看,你們猜怎麼著!」
張旺又從後座拖下來一隻血淋淋的死狼,喉嚨斷得只剩下一絲皮連著。
「德富媽咬死的!」
「啥子?!」
眾皆嘩然。
「德富媽,不得了啊!」張旺手舞足蹈地說,「我看到她時,她就死死咬著那狼的喉嚨!我都不知道她咋辦到的,她全身上下,就那脖子和嘴巴能動吧?哎呀媽呀,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一百零八歲的老太太!」
眾人嘖嘖稱奇。
老太太真的是福星高照,不對,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張旺眉飛色舞地說。
我看向德富,他在一片讚歎與議論聲中如同雕塑般凝固著,一動也不動,臉上蠟白如紙。
「德富。」
我小聲喊了喊。
他依然沒反應。
我用力踢了踢他的腿肚,他這才彷彿終於找回魂來,撲向他媽。
「阿媽,太好了!阿媽呀——」他顫抖著聲音乾嚎道。
德富媽一動也沒動,連臉上的肌肉都沒牽一下。
她依然裹著那件秋大衣,大衣上沾滿了血跡,她的嘴半張著,崎嶇殘缺的牙齒里,赫然還殘留有狼毛與乾涸的血塊。
她用深陷在眼眶裡的鋥亮眼珠子緊緊盯著我,那金黃色的懾人視線彷彿有洞穿人神魂的力量,讓我手腳冰涼地轉開視線。
因為我發現——張旺出現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中也充滿了失望。
那之後,又是大半個月沒見著德富和他媽。
那間土坯房成了我心裡的一個黑窟窿,我看都不敢往那邊看一眼。
德富媽的尖嘯聲自從被救回來之後就徹底消失了,學校寂靜得嚇人,這到底代表著什麼,那間漆黑的小屋裡,到底在發生些什麼,我也完全不敢去細想,也沒了去探求的心思。
搬走吧,我心裡想——反正現在學生都在村zhengfu上課了,我在那弄間房子住,老趙肯定也沒意見。
我這樣計劃著,慢慢收拾東西。
德富的小賣鋪自打學生被我支走以後就沒開張過了,我搬走後,他們母子倆靠什麼吃飯……我搖搖頭,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我已經仁至義盡了呀。
我琢磨著,搬走之前怎麼也得打個招呼,於是就在搬家的前一天,硬著頭皮走到土坯房,敲了敲門。
「德富,在家嗎?」
沒人應聲。
賣東西的木窗子也緊閉著。
我站門口踟躕了半分鐘,推開門走進去。
裡面黑咕隆咚的,貨架上的一些零食泡麵都蒙著一層灰。
「德富?」
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應。
裡屋彷彿有聲音——嘶嘶的呼吸聲。
我站在裡屋的門前,又在心裡鬥爭了半分鐘,硬著頭皮推門而入。
屋裡悶熱難耐,混合著濃郁的尿騷和屎臭味,德富媽坐在裡屋的床上,靠著床板。
接近盛夏的季節,她被一床厚厚的棉絮裹住了全身,只露出一個頭,那被子上還纏著線,把她綁得死死的。
她用金黃色的眼珠子瞪著我——這下我確定那是金黃色了,因為她的鞏膜(眼白)部分,完全變成了帶斑駁紋理的暗金色,瞳孔則是個漆黑的圓球。
她發出嘶——嘶——的呼吸聲,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某種原始的懼意給懾住,手指不住地輕顫,背後升起一股刺骨的冰涼。
要不是見她被棉絮被子裹著,我肯定扭頭逃跑了。
「德、德富——!」
我繞過床,邊喊邊走向後門,拚命控制自己不去看德富媽。
我知道她肯定在盯著我看,背後的涼意清晰得很。
德富不在屋裡,不知為何我鬆了口氣。
趕緊走吧,我心裡想,趕緊從這搬走,離這對母子越遠越好,以後也別再扯上聯繫。
我把手伸向後門門把,背後的德富媽突然發出一陣咕嚕聲,我差點腳一軟跪在地上,用力轉過身。
德富媽還坐在床上,依舊緊盯著我。口裡模糊不清地嚅喃著些什麼,她的牙已經掉光了,牙齦上只有些壞死的爛肉,涎水從嘴角不住地垂下來。
我說,德富媽,煙錢我已經還給德富了。
她彷彿沒聽到我說的,依舊嗚啊嗚啊地嚅喃著,並且試圖把頭從棉絮中掙出來,我看著她的樣子,不禁有些可憐又好笑,心想自己怎麼會被這麼個行動都不能自理的癱瘓老太太給嚇到的?
但盯著看了幾秒,又逐漸感覺不對。
不對啊,
她怎麼還能拿正臉對著我的?
我進裡屋時,她就用正臉對著我,我繞過床走到了她背後,她還在用正臉面對我。
她的身體早就不能動彈分毫,還被棉絮給裹綁著,那也就是說——
我冷汗涔涔地看著棉絮上的那顆頭。
也就是說——她把頭扭了180度。
我靠在門板上,竭力支撐著自己發軟的雙腿,用顫抖的手瘋狂去摸門把。
德富媽見到我的動作,頭扭動的幅度更大了,她成功把脖子一點點地扯了出來,她喉嚨上的皺皮一顫一顫的,緊貼著棉絮滑動,就像老樹的枯皮——
不對,這形容已經不對了,那皺皮已經皸裂成了更細、更小,整齊排列的圓片,就像……
鱗片。
那下面的身體,到底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她把脖子從棉絮中不停地伸出來。
將頭越抬越高。
我撞開後門,連滾帶爬地跑出屋子。
跑了好幾十米,才翻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抬起頭,發現德富提著桶水,愣愣地盯著我。
「姜老師,你怎麼能隨便進人屋呢?」
他喃喃說道。
「德富、德富——你、你媽她!!」
「你怎麼能隨便進人屋呢?」
他又重複了一句,面無表情地繞開我,自顧自走進了屋。
*
我搬離了學校,搬到村政府住下,再也沒有回去過。
學校變成了一片鳥獸都不敢靠近的無人區,我偶爾路過那裡,能看見德富佝僂著腰砍柴。
夏天過去,秋意漸深,我跑了趟省城,申請了一筆款子,打算給屯裡新建個學校——畢竟一直擠在政府樓里不是個長久辦法。
順帶還買了批老鼠藥回去,屯裡鼠害挺嚴重,一年不打就滿街亂竄,我把老鼠藥分給幾戶鬧得厲害的人家,正準備回屋,突然看到遠處有個身影。
是德富。
他躲在路邊的籬笆下面,似乎不敢過來,又一直不離開。
我想了想,走過去。
德富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腰像老頭子一樣彎著,他原本是個一米八的壯實漢子,此時卻彷彿一陣風就能刮跑。
我說德富,有什麼事嗎?
他乾巴巴地笑了笑,
「我、我聽說你買了老鼠藥回來,姜老師。」
「噢,你那邊應該也有老鼠吧,我給你拿兩包。」
我說著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腿肚子猛一顫,停下腳步。
我轉回頭,看向德富,他的眼睛直愣愣盯著地面,抬都不敢抬起來,眼珠子在不停左右動。
我走回房間,盯著老鼠藥,怔了半天。
良久,拿起兩包,走出去,遞給德富。
他把葯攥在手心裡,頭依然不敢抬起來。
「這……這要怎麼用?」
我眼皮猛地一跳,說我他媽怎麼知道,你不會看說明嗎?
德富依然杵在那,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包裝。我揉了揉猛跳個不停的左眼皮,慢慢湊過去。
「拌在飯裡面。」
我聽見自己小聲說。
「誒……誒。」
他轉過身,匆匆走遠。
幾天後,德富媽死了。
這回是真死了,躺在棺材里,裹著厚厚的壽衣,只露出一張漆黑的臉。
德富在靈堂里以頭戕地,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見者無不感慨。
我遠遠看著,沒有靠近。
我怕和他對上眼神。
「哎,是該死了呀。」
老趙在我身邊嘆道。
「哪有老而不死的道理嘛,是吧,姜老師?」
他說著,深深看了德富一眼。
「總得騰出位子來給年輕人生活嘛。」
可德富的生活並沒有因為他媽的死而回到正軌。
他依舊蝸居在那棟土坯房裡,如同幽靈一般在村子里四處遊盪。他不僅沒有變回當初那個開朗、敦厚的人,反而變得愈發陰森、怪異、沉默寡言。
我有幾次在路上碰見他,發現他的腰一次比一次佝僂得更厲害,身形也越來越像個古稀老人——有一次我甚至把他的背影當成了回魂的德富媽,嚇得差點坐倒。
村民們如同避瘟神般躲避著他,一些讓我頭皮發麻的謠言在屯裡流傳,大部分都和德富媽的死,以及他的怪異轉變有關。
有一次,我又在路上碰到他,連忙偏開視線,正欲改道,被他主動一把拉住。
他的頭此時已經比我矮了。
瘦得幾乎已經只骨頭包著一層皮的臉上,唯有眼珠子閃閃發光,亮得瘮人。
他說,姜老師,你有沒有夢到我媽?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破口罵道,李德富你他媽說什麼胡話?我為什麼要夢到你媽?我他媽又沒做虧心事我為什麼要夢到她?!你們母子倆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他媽和你們沒關係!
他也不反駁,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我,說我又夢見我媽了,每天都夢見。她滿身滿臉的血,往我嘴巴里鑽,她鑽進我肚子里了,姜老師,她肯定還沒死!我放少了,我、我放少了……
我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屯子里的動物開始奇怪地減少。
最先是老鼠,起初我們還以為是下的葯有了效果,但老趙說不對,葯死的老鼠應該留下屍體才對。他來回找了幾圈,帶回來一些黏巴巴的毛團。
我說這是什麼?
他說不是葯死的,是蛇吃的,蛇吞了獵物,消化不了的東西,羽毛、皮毛之類的,就會這樣吐出來。
我打個寒顫,想起草料堆里的那幾根雞毛。
不久,雞果然也開始失蹤。
今天這家丟一隻,明天那戶丟一隻,各家人只能看緊自己的雞棚。
再之後,丟失的動物開始變成羊羔和貓狗。
恐怖的流言開始在屯裡流傳。
有些人從學校接回了自己的孩子,鎖在家裡不讓出去,我也不好阻攔,因為羊羔和貓狗的體型,確實已經很接近小孩了。
這樣下去不行,老趙說。
不管是個啥玩意兒,得想辦法把它抓住,弄個陷阱之類的東西吧。
我說,別弄太致命的,老趙聞言轉過頭,用無比怪異的視線看向我。
沒過兩天,陷阱還真的抓到東西了,我們趕到羊圈時,就看見德富蜷在網裡面,肚子鼓脹鼓脹的,正在胡亂掙扎。
他向我嘰里咕嚕地說著些什麼,可那聲音聽著完全不像人話,和他媽曾經的那些嚅喃十分近似。見我沒有反應,德富向後稍微退了退,在網裡以一個詭異的姿勢蹲伏起身,用力張大嘴。
他的嘴張得如此之大,遠遠超過了人類可能的極限,將面部的其他器官都擠到角落。口腔裡面,上顎與下顎、牙床與舌頭都已經徹底錯位分開,接著,從蠕動的花蕾深處,翻出一個血肉模糊,尚在顫動的貓頭。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隻半死的貓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
——蛇在遇到危險時,會將肚子里的獵物吐出來,以期能減輕身體負擔,得以逃跑。
我想起許久前在書上看到的這句話。
*
德富被關了起來。
他被拴牛的繩子綁著腿,關進曾經用來教書的空教室,教室的窗戶緊閉,蒙著黑簾,只能聽見他在裡面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嘶嚎與尖嘯。
這要怎麼辦?
老趙六神無主地看著我,請醫生還是喊巡捕?
我的眼皮猛一跳,說不行,這不是醫生能看的病,也不是巡捕能管的事。
那要咋辦呢?
我說,請個道士吧,茅山的道士,靈得很。
老趙聞言,用驚疑的視線看向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一個教書的知識分子,竟然會想到這種迷信的法子。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我是害怕巡捕過來。
我怕李德富那張早已發不出人聲的嘴,會將他媽的死和農藥的事給抖出來。
道士請來了,黃袍玄巾、桃劍卦鏡,看上去頗為仙風道骨。他揭開黑簾看了眼,又讓我們帶他去看了看德富吐出來的死貓。眯起眼、捻著鬍子,喃喃自語了幾句后,睜開眼道:
「此物自東南巽位而來,乃一得道蛇怪,巽位有風無火,逃到艮位來,又借了山勢,因此得以逃過災劫。此物兇險難測,若不儘早祓除,只怕會懾了這人魂魄,再奪其舍。」
他擺起法壇,在教室周圍貼滿符籙,開始焚香作法。
法事一直做到深夜,一道炸雷響徹天空,暴雨傾盆而下,澆滅了燈火和香燭。
血色雷光在鬱積的雲層中不斷地翻滾、綻放,在夜空抹出一道接一道的詭異猩紅紋理。道士提起桃木劍,踢開教室門,走了進去。
我和老趙在狂風暴雨中瑟瑟發抖地等了幾分鐘,聽見門裡面的黑暗中,傳來道士的大喝、慘叫和德富的尖嘯、嘶嚎。
我不顧老趙的拉扯,跑進教室。
道士頭破血流,倒在地上。有一個人形生物赤身裸體,蹲伏在黑暗與光的交界處,正痛苦地扭動掙扎。
它的身體上纏著一層乳白色的、彷彿麻皮袋的半透明薄膜,我愣在原地發了好幾秒的呆,才意識到它的掙扎和扭動是想從那層薄膜中掙出來。
我強忍著恐懼,小心翼翼走到那個生物面前,慢慢蹲下身。
「德富?李德富?」
一道炸雷將黑夜映成白晝,也把屋子深處的黑暗短暫地驅散,我看到屋中擠滿了一種奇特的生物。
它們有碩大而扁平的頭,金黃色眼睛分列在頭顱兩側,細長而光滑的身軀上披覆著灰綠色鱗片。它們豁開上下顎,狂舞的血信中,傳來整齊而空洞的吟誦。
那些吟誦,和德富媽癱瘓后的嚅喃與咕嚕有著相同的韻律。
我猛然明白過來,那不是失智老人的囈語,那是咒文。
邪惡的、褻瀆的、遠古的、蛇神的咒文。
我坐倒在地,身旁的德富在咒文聲中放聲尖嘯,猛地跳起,壓在我身上。
他也有著碩大而扁平的頭,金黃色的眼睛,瞳孔豎成一道罅隙,光滑的身軀上——即使隔著薄膜——也能看到剛剛新生出來的綠色鱗片。
它極限地張開上下顎,但因為頭部也被薄膜給覆蓋著,無法用下方的尖牙與毒信傷到我。
就在這時,從它大張的喉嚨深處,衝出一張早已腐朽的人臉。
人臉撞在薄膜上,一邊尖嘯,一邊扯著薄膜向我掙扎逼近。
那張臉的模樣,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最深沉的噩夢中。
「德富媽啊啊啊啊!!」
我放聲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啊——!!」
我尖叫著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地醒來時,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躺在地上。
李德富就跪在一旁,腳邊是剛剛褪下來的蒼白色薄膜。
他依舊赤身裸體,但在我模糊的視野中,是一副人類模樣。
他恭恭敬敬地向著教室深處的黑暗連磕了三個頭。
「孩兒不肖、孩兒不肖。」
「孩兒想活……孩兒想活啊!」
他保持著以頭磕地的姿勢,就那樣,斷斷續續地痛哭了起來。
我看向教室深處,黑暗正慢慢褪去——天亮了,東南方向的陽光灑進了教室。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置身醫院。
老趙來探望我,我連忙詢問德富和道士的消息,老趙說那兩人都沒大礙,一個只是皮外傷,一個是精神因為喪母而受到打擊,才做出了那些詭異行徑,服用幾次藥物以後,已經漸趨穩定了。
我不敢置信地說精神打擊?
我對於醫生將這一切都歸咎於精神問題感到既安心又有些擔憂。
安心的是農藥的事應該不會抖出來了。
擔憂的是——德富嘔出死貓的詭異情景我們可是都有目共睹,那能用精神問題來解釋?
「噢,醫生說了,那只是某種異物吞食癖,是異食癖的一種。雖然極其罕見,但也不是沒有其他病例,德富和他媽,估計就是得的這種怪病吧。」
「異食癖……」我哭笑不得地搖頭,「那他褪下來的那層……那層皮呢?」
老趙一臉疑惑地問什麼皮?
我說那層蛇皮啊。
「我衝進教室時,只看見你們仨倒地上,可沒看見什麼皮。」
「沒看見皮?」
我瞬間愣住。
「姜老師,你好歹是個教書人,怎麼也被屯裡傳的那些迷信流言給迷住魂了?我看你怕是也看到了些什麼幻覺吧?」
我啞口無言。
*
難道那一切,確實都只是我在恐懼與自責之下產生的幻覺?
我不得而知。
德富的身體經過醫院調理,迅速地好轉,等到出院的時候,他的腰已經完全不佝僂了,臉上亦恢復血色。
他一家接一家地送柴禾與魚,為自己怪異行為造成的影響道歉賠不是。屯裡人本來還有些閑言碎語,也都被他的誠懇態度給堵住了。
某天我在路上和他碰到,他立即露出笑容,大聲和我打招呼,我猶豫了半秒,也笑著回應。
申請建新校區的貸款沒批下來,我只得帶著學生又搬回老學校。德富依然在小賣部里賣零食,對誰都是一副樂呵呵的笑臉。
第二年開春,我看見張寡婦提著個包,又住進了土坯房。
我說德富,這回真該修房子了。
他摸著頭笑了笑,說再等等,按規矩,要給我媽守完三年呢。
「你沒夢見你媽了?」
我試探道。
「那哪能呢?天天夢見,她老人家保佑著我呢。」
德富一邊給我拿煙一邊說。
說完,他抬起頭,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凝視我。
「我現在是連同她的命一起在活著呢,姜老師——我的命現在是兩人份的了。」
我聞言,呆怔良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德富,說得好!好好過日子吧,日子還長得很呢。」
「長得很、長得很。」
他憨厚地笑了笑,把煙遞給我。
我遞過去十塊錢,他把錢收進櫃里。
我等了好幾秒,他都沒有給我找零。
「……德富?」
我忍不住催了句。
「正好啊,不用找了,姜老師。」
他低著頭,一邊數錢一邊說。
「啊?」
他慢慢抬頭,用隱隱透出金色的瞳瞥向我,瞳孔在眨動間短暫地豎成兩道細隙。
「——你不是還欠5塊錢煙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