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就是羊馗
深夜。
匯文中學的鍋爐房裡,老李頭舉著一盞油燈,察看羊二栓的傷勢。
傷處的皮肉腫脹發黑,向外浸血。
羊二栓感覺很疼,而且是那種「滯重感」的疼痛,格外令人難受,他知道,這是子彈嵌入皮肉,釘在骨頭上的「異物感」,也就是人體組織對異物入體的排斥反應。
「小夥子,這顆子彈得拔出來,」老李頭舉著油燈認真地說:「我當過羊倌兒,羊腿上若是扎了鐵貨,不拔出去傷處會被鏽蝕爛掉,你的腿,不見得比羊腿結實。」
羊二栓哭笑不得,「大叔,肯定沒羊腿結實。」
「對嘛,咱們得做個手術。」
「您是說……您來做?」
「我給羊腿動過刀,給你做也沒問題。」
羊二栓:「……」
你給羊做過,也就能給我做……這理論太牽強了。
可是現在沒別的辦法,特務們四處戒嚴,自己腿上有傷,根本就出不去校門,傷口拖延下去很危險,耽擱個三五天,「羊腿」就可能爛掉了。
干吧!
當下老李頭找了一根老火鉗,加上羊二栓的匕首,準備了一盆熱水,一塊白布,這就是所有的「醫療器械」。
羊二栓躺在老李頭的床上,伸腿洗凈傷處。
「小夥子,忍著點,咱們沒有麻藥,你興許挺疼的,疼了,不許喊,明白嗎?」
不許喊是有原因的,這是學校,晚上有住宿的老師和學生,魚龍混雜,說不定暗藏特務,喊出來會暴露目標。
刀子和鉗子都用熱水洗凈,在火里烤過。
「關雲長刮骨療毒,血流了一盆子,談笑自若,面不改色,還和別人下棋。二栓,呆會你要是疼了,就學學關公,拿一副竹牌玩玩,疼痛就忘了。」
羊二栓咧咧嘴,苦笑,我學學關公……可人家給關公動手術的是華佗!
老李頭坐在小板凳上,扳著羊二栓的腿,用刀子扎進泛著黑青的傷口。
羊二栓痛得眼前發黑。
渾身哆嗦。
努力在腦中想象……關公刮骨療毒……
刀尖在傷口裡試探,很快,就觸到了子彈屁股,金屬相撞的聲音似乎都聽見了。
老李頭放下刀子,拿起鉗子,喝道:「忍住了!」
將熱乎乎的火鉗探入傷口,找到子彈尾部,用力一夾。
「啊——」
羊二栓還是沒能忍住,張口叫了一半,又使勁往回憋,他覺得——腿已經被一隻巨大的利齒獠牙給叼住了,痛感象火焰一樣迅速蔓延到全身,身子在蒸騰。
鉗子猛地往外一拽!
突——小小的圓頭子彈,帶著些許皮肉被生拉硬拽出來。
羊二栓身子猛一震。
痛,還是痛,但是他覺得,腿上一陣痛楚中的輕快感,那種「異物離身」的感覺,令人非常的酸爽。
「乖乖,就是這個小東西,」老李頭把那顆圓頭子彈扔在地上,那是一顆8MM南部十四式手槍子彈(俗稱王八盒子)。
用洗凈的白布,再次擦拭傷口,老李頭說:「二栓,咱們也沒刀傷葯,不過呢,清水,這是世界上就好的東西,洗凈了,傷處就不會爛了,從前我治過的羊,就用的這法子,清水,勤洗,紮緊了,一頭都沒死過……」
羊二栓一腦袋的汗,說不出話來。
人影一閃,外面走進個姑娘來,是白惜瑤。
她手裡提著個籃子,還蓋著毛巾。
「喲,手術做完了,羊二栓,疼嗎?」她瞪著亮晶晶的眼睛,瞅瞅二栓的傷腿,關切地輕聲問道。
「不疼,一點都不疼,」羊二栓咧咧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就跟……關雲長刮骨療毒似的。」
白惜瑤放下籃子,掀開毛巾,裡面是一罐麵湯,還有幾塊夾肉燒餅。香氣撲鼻。
「二栓,李大叔,趁熱吃吧。」
羊二栓余痛未消,真心沒有胃口,但是他想——此時必須要吃飯,手術后既沒藥品,也沒營養,身體的元氣經不起消耗的,吃一口飯,就相當於吃一口葯。
夾肉油酥火燒,很香很脆,麵湯也可口。
稀里忽嚕吃了幾口,羊二栓抬起頭來,「李大叔,你吃呀。」
「呵呵,二栓,我吃過晚飯了,你吃,都留著你吃。」
二栓心頭一熱,他知道,老李頭是捨不得吃,這年月,平常人哪裡吃得起夾肉火燒。
「不行,大叔,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傻孩子,犯啥倔脾氣,好好,我吃。」
白惜瑤坐在板凳上,抿了抿耳邊的頭髮,輕聲說:「校園外面,還有狗子在遛達,特務們守得真緊呀,從教會街往西這一片,全都戒嚴。」
羊二栓心裡一沉。
敵人,顯然在繼續搜捕。
城裡的形勢已經惡化。
黃有財和區小隊的隊員們,怎麼樣了呢……
一點消息也得不到,這讓他的心裡象被什麼東西吊著。
喝了半罐子麵湯,老李頭把他的傷腿緊緊包紮起來,二栓覺得——輕鬆多了。
他望著白惜瑤那張圓潤的臉膛。
「惜瑤,你們學校,是有個叫張少青的新老師,對吧?」
「嗯,不過,他今天離職了。」
「離職了?」羊二栓一愣。
「是呀,他這個人,八成是個特務,從前很愛往同學堆里鑽,好打聽個小道消息什麼的,有時候還說點激進的話,可是日本督導員根本就不管他。今天,聽說他突然離職了。」
「嘿,」
羊二栓拍了拍腦門。
「那……惜瑤,你們那個何思穎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何老師啊,挺和藹的一個人,平時也不多言多語,跟我關係挺好的,今天她還向我詢問,學校里來特務搜查,是怎麼回事……」
羊二栓一陣緊張,「你沒告訴她我在這兒吧?」
「當然沒有,我會那麼傻嗎?」白惜瑤的臉上現出不滿的神情。
她盯著羊二栓那張因失血和痛苦而蒼白的臉,饒有興趣地問:「二栓,你們八路軍,到城裡來,是想暗殺鬼子嗎?」
「對,」
「你親手殺過日本鬼子嗎?」
「什麼話!」
二栓有些驕傲地揚起臉來,「鬼子、漢奸,全都殺過,不瞞你說,於蠍子那隻耳朵,就是我親自打掉的。」
「真的嗎?」白惜瑤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射出光彩,「你沒開玩笑?可是我聽說……射擊於蠍子的是八路軍神槍手,叫羊馗,也不是你呀。」
「嘿,我就是羊馗。」
「哎呀,是嗎?」
白惜瑤的眼裡爍爍放光,臉蛋都變得通紅了,象是染上了一層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