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越江和津口雖然只隔了一個省,但由於津口不是省會城市交通不便,只能先飛到省會轉大巴,或者等第二天中午的高鐵,薛南喬心急如焚無論如何也等不到明天,但他又沒有國內駕照開不了車,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能把周晨驍從被窩裡叫起來,兩人訂了當晚的紅眼航班凌晨三點抵達省會機場,找了家二十四小時租車行租車,再馬不停蹄驅車兩百公里才在早上六點趕到津口市腫瘤醫院。
薛南喬不知道何慧患了什麼病,但看到醫院的名字時,突然就理解了方思為什麼那麼難過。
這座偏遠的地級城市建築風格還停留在十幾年前,路上還留有昨夜雨後的水漬,枯葉堆積在下水道邊,有環衛工正沿著馬路牙子打掃,附近的門店還沒開門,醫院門口支著不少小攤賣早點,油炸的香氣飄進空氣中,正在慢慢喚醒這個城市的知覺。
「跑一夜了,吃點吧。」
周晨驍也不挑,把車停在路邊,沖老闆喊:「兩碗面,一籠蒸餃,兩杯豆漿。」
「你吃吧,我先上去。」
「大清早的,方思估計還睡著呢。」周晨驍按著他:「你先吃點東西,讓他多休息會。」
這座城市很小,他們路過收費站開了沒半個小時就到了市中心,早起上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南來北往,穿越潮濕的水溝和斑駁的人行道,在閃爍著倒計時的紅綠燈下哈著白氣步履匆匆。
多少年前方思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個靜謐的城市中過著雖然清貧卻寧靜的生活,可命運太奇妙也太殘忍,它說要人成長,一夜間就足以天翻地覆。
「哎哎哎!咋停這了?!」
協警敲著他們車窗玻璃:「這裡不讓停車,前面那麼大的禁停標誌沒看到嗎?」
「哎呦!對不起對不起!真沒注意!馬上就走!」周晨驍連忙點火拐進醫院停車場,無論大小城市醫院永遠人滿為患,他繞了一大圈找不到空車位,只能讓薛南喬先下車,自己開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個地下停車場。
住院大樓只有六層,電梯里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薛南喬在五樓找到了方思說的病區,病房門半掩著,裡面有說話聲。
他隔著門口一小塊玻璃看進去,方思正站在床邊從保溫罐里往外盛粥,他的背影依舊單薄,卻比從前寬闊有力,彷彿一身血肉都被歲月澆築成了鋼筋鐵骨。
薛南喬凝視著他,心尖密密麻麻泛著心疼,連喉舌間都瀰漫著苦意。
何慧看起來很不好,她今年才五十多,曾經滿頭烏黑的秀髮已經白了大半,雙眼深深凹陷下去,整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頭,她靠在病床上輸液,虛弱失神的模樣離薛南喬記憶中那個溫婉膽小的女人相差甚遠。
「喝點粥墊墊吧,吃藥傷胃。」
何慧不好意地抓了抓頭髮:「媽沒事,你還大老遠跑回來,多累啊。」
「不累。」方思坐在床邊喂她:「燙不燙?要不要再晾一會?」
「不燙,正好。」
何慧一勺粥要吞咽很久,方思沒有急,端著碗來給她掖被子,卻被何慧握住了手。
「時間真快,我的思思都長這麼大了。」
方思微微點頭,把她抓亂的頭髮攏到耳後重新紮好,又盛了一勺餵過去,他看著何慧,只覺心境悲涼,曾經這個女人也憑一己之力撐起過整個風雨飄搖的家庭,也曾是無數高樓職場中勤勉敬業的一員,她這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卻被「婚姻」二字拖入了泥潭深淵。
何慧強求來的婚姻甚至還沒有許藝雯堅持的久,因為方思和薛南喬的事她與薛紹心生芥蒂,即使何慧百般放低姿態討好,薛紹還是對她越來越疏遠,再加之兩人學歷見識有著天壤之別,薛紹嫌何慧上不了大檯面,兩人婚後爭吵不斷,最後以薛紹另覓新歡離婚收場,軟弱了一輩子的何慧這個時候爭了口氣,一分錢沒要凈身出戶,接到消息從大學趕回來的方思拉著她的手,只說了一句「回家吧」。
兩段不幸的婚姻徹底擊敗了這個脆弱的女人,她終日以淚洗面、神思恍惚,最嚴重的時候連人都分不清,那時方思還在讀大學,只能將她送回津口老家療養院請護工看護,為了讓何慧過的好一些,他找了津口市最好的療養院,每月高昂的醫療費和護工費使他本來就拮据的經濟條件雪上加霜,很多時候生活的重擔壓得方思幾乎撐不下去了,但又想起遠隔重洋的那個人,咬碎了牙、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
「媽媽這輩子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何慧眼底含著水光,緊緊拉著他的手:「思思,你會怪媽媽嗎?」
「不會。」方思低垂著眼眸,輕聲說:「你是我媽,我永遠不會埋怨你。」
「媽媽知道你懂事,聰明又有能力,其實媽媽一直為有你這個兒子而感到驕傲。」何慧抹著眼淚說:「只是從小到大媽媽都沒照顧過你,如今你還沒有成家,萬一哪天媽媽走了,怕是連眼都閉不上。」
「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方思抽了張紙給她:「現在醫療技術很發達,癌症也是能治的。」
「其實這些年媽媽真的考慮過了,從前是媽媽只考慮自己沒顧及你的感受,才會害你一個人漂泊這麼久……」何慧如同交代遺言般急切地說:「要是、要是你真的喜歡男人,就……再找一個不行嗎?」
方思冷靜地看著她,眼裡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
「可以,但我不願意。」他說:「世界很大,這十一年來我遇見過很多人,但他們都比不上薛南喬萬分之一。」
他笑起來:「可能真的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除了他,我誰都不要。」
站在門外的薛南喬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他心裡很暖,暖到眼眶發熱,就快落下淚來。
何慧愣了一下,雙手抓著被角,為難地說:「可是、可是薛紹是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要他同意?」方思放下已經涼了的碗,把何慧的手塞進被子里。
「人這一輩子總要為自己活一活的,從前我們沒有能力,總是被迫傷害自己成全別人,他成全了薛家的名聲,我成全了你的婚姻,我們成全了你們所有人的期望,可我跟薛南喬十一年的感情,又有誰來成全呢?」
「媽,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方思了,也不是非要人照顧不可,我的婚姻對象只能是薛南喬,如果不是他,那我寧願一個人過一輩子。」
「思思……」何慧流著淚:「何苦呢?」
「一點都不苦。」方思搖搖頭:「箇中滋味,旁人是不會懂的。」
他站起來看了看藥瓶,又去把窗帘拉上,安撫何慧:「再休息一會吧,等會還要做檢查。」
何慧還想說什麼,卻再也抓不到方思的手了。
門口薛南喬避讓不及,被拉開門的方思撞了滿懷,兩人對視一眼,方思關了門,對他說:「路上累了吧?我去給你找個酒店休息一會。」
「我是來幫你的,不是要你照顧我的。」薛南喬把他拉進樓梯道,心疼地摸著他眼角:「眼睛都紅了,你才應該休息一會。」
方思下意識地想說不用,但身邊熟悉的氣息卻讓他明白過來這人是薛南喬,是他的南哥,他在南哥身邊是不用強撐的。
「你讓我抱一會吧。」方思解開他外套紐扣,雙手環住他的腰,臉貼著溫暖的羊絨毛衣,疲累地閉上了眼。
薛南喬把他緊緊抱住,一下又一下吻他頭頂。
「臟。」方思說:「在醫院一夜,有細菌。」
「那回酒店洗個澡,你是不是一夜沒合眼?眼睛里都是血絲。」
「我媽上午還有檢查,等做完了再回去。」
「好,我陪著你。」薛南喬問:「你媽媽……是……」
方思動了一下,臉更深地埋進薛南喬懷裡。
「胰腺癌,四年前查出來的,醫生說與長期心情積鬱有很大關係。」
薛南喬瞬間想到了方思的頭疼癥狀,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還有手術機會嗎?要不轉院去越江吧,找專家再看一看,肯定能治的,再說你兩頭跑總不是個事,在越江我也好幫著照顧。」
方思抬起頭:「你不回法國了嗎?」
「怎麼能用『回』這個字?」薛南喬說:「出國是被逼無奈,我又沒換國籍,這才是我的祖國,而且,我的思思還在這,我為什麼要走?」
方思茫然地眨著眼:「我……我以為你還是要走的……」
「我不走。」薛南喬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就算要去處理公事,也得把你帶著。」
「我不去。」方思重新把頭埋回去,悶聲說:「才不去。」
這些年方思去過國外很多次,做項目、參加設計展、領獎或是因為別的一些什麼事,他曾兩次到過法國,但時間緊迫又聯繫不上薛南喬,只能在公事結束后遊盪於酒店附近的街道上,期盼、懇求、奢望能在某個轉角遇見他。
可他是無神論者,上帝和佛祖都聽不到他的祈求,願望一次都沒實現過。
越江是何慧的傷心地,而法國就是方思的傷心地,在那樣浪漫的國度里,他尋不到他的愛情。
「好,哪也不去。」薛南喬什麼都依著他:「你不喜歡的地方我們就不去,你在哪,南哥就在哪。」
他低頭,在那個昏暗逼仄的樓道里,吻住了他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