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
有薛南喬的幫助轉院手續很快辦好,何慧的情況坐不了飛機,方思只能讓薛南喬和周晨驍先回越江,自己請救護車一路把何慧送到越江,途徑一千公里方思全程跟車,專業醫護人員也請了好幾名,饒是如此,路上何慧的病情還是發生了惡化,剛到醫院就轉進了重症監護病房,方思路上二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此刻一路跟著跑進來,累得只能撐著膝蓋靠在監護室外的牆邊喘氣。
「別怕,會沒事的,累了就靠在我身上。」
薛南喬一手摟著他,一手抓著一堆證件和繳費單與辦理入院的護士溝通,ICU門口很安靜,小護士偷偷瞥了方思一眼,猶豫著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去那邊急救床上躺一會?」
方思滿頭都是汗,用力按了按太陽穴,白著臉搖頭:「沒事,一會就好了。」
「頭疼嗎?」薛南喬趕忙給他擦汗:「我抱你去躺會。」
「別……」方思靠在他肩膀上搖頭:「真沒事,先把手續辦完。」
薛南喬急得很,但很多手續只能由親屬辦理簽字,他心疼方思,只能站在後面輕輕給他揉著額角,看方思簽著一張又一張同意書,連握筆的手都在抖。
「這個探視制度知曉書和自費項目同意書也簽一下,還有病危通知書,您仔細看看。」
方思深深喘了一口氣,拿起那張病危通知書看了又看,這時身側來了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俯身問護士:「昨天轉過來的那個術後腦出血的病人今天情況怎麼樣?」
他手敲著大理石板,方思下意識往邊上挪了一點,露出自己已經簽過的一大堆同意書。
「嗯?方思?」
那醫生偏著頭看他的簽名,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低著的臉:「居然在這碰到你。」
方思沒想到在醫院還能遇見熟人,疑惑著抬頭,竟從金絲邊眼鏡下認出了老同學的輪廓。
「鄒欽?!你怎麼在這?」
他才剛發出聲音,就被身後的薛南喬猛地往懷裡一拉,鄒欽看了薛南喬一眼,表情有點驚訝,但對薛南喬的在意只是一瞬,很快撤回眼神,對方思說:「我在這工作,神經內科。」
「奧……」方思點點頭:「當初高考完大家都不知道你去哪了,沒想到你當醫生了。」
「高考完之後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就出國讀了醫,博士畢業了才回來。」
他勾起唇角笑著說:「可能是少了你這個對手,讀書都沒意思了。」
「原來我還有激勵你讀書上進的作用嗎?」方思說:「當初多虧了你那些複習資料,一直想找機會謝你來著。」
「謝我就不必了,也沒什麼能幫你的,只是沒想到……」他瞟了一眼薛南喬:「你們什麼時候重新在一起的?」
「重……新?」
「我們從沒分開過。」薛南喬牽著方思的手,依然和鄒欽針鋒相對:「建議你換個話題。」
鄒欽脾氣比以前好了很多,笑著說:「行,那你們這是給誰辦手續呢?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忙的。」
「我媽媽。」方思把病歷遞過去,失落地說:「胰腺癌三期。」
鄒欽翻看了一會,說:「我不主攻這個方向,但是有個導師是研究這一塊的,我幫你聯繫聯繫,看能不能做個會診。」
方思喜出望外地拉著他的手:「麻煩你了,真的!特別謝謝你!」
「好了,你再拉著我,某人的眼神都要把我捅穿了。」
薛南喬自然知道鄒欽在指桑罵槐地說誰,幽幽別開眼,目光卻在鄒欽胸口的銘牌上逗留了很久。
「神經內科……是治腦部疾病的吧?」
鄒欽點點頭:「嗯,主要收治腦血管方面的病人,怎麼了嗎?」
薛南喬把方思往前一推:「那能麻煩你幫他看看嗎。」
鄒欽微怔,旋即臉色一變,語氣有些急,問方思:「你哪裡不舒服?」
「沒有沒有!我挺好的。」方思捅了薛南喬一胳膊肘,含糊道:「就是偶爾頭疼,吃兩片葯就好了。」
「沒檢查過嗎?怎樣的癥狀?是哪個區域疼?持續多久了?平時生活習慣怎麼樣?喝酒熬夜嗎?工作壓力大不大?」
方思被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舔了舔嘴唇尷尬道:「就……沒怎麼在意過……」
「腦血管疾病不能忽視,既然有癥狀了就要及時檢查,不然很容易出大問題。」鄒欽看了眼手錶,說:「門診那邊應該是排不上了,這樣吧,你辦個住院掛個床位,下午我給你安排幾項檢查,看看顱內有沒有長東西壓迫神經。」
「不是……」方思驚悚地摸著後腦:「你別說的這麼嚇人,我頭都被你說疼了……」
「早發現早治療。」鄒欽十分具有醫生的專業素養,寬慰他:「放心,雖然開顱手術難度大,但以國內現在的醫療水平來說風險並不高。」
「等等!」方思連忙擺手:「我沒病都被你們倆說的病入膏肓了,別說了,再說下去我都入土了。」
「別胡說。」薛南喬摸著他的臉:「聽話,你這樣疼我不放心。」
方思猶豫了一下,他一個人倒無所謂,但要是這件事會讓薛南喬有心理負擔,那他說什麼也是要治好的。
「行,聽你們的。」他嘆了口氣:「但是下午我還有點公事要處理,最多到三點半就要走。」
「來得及。」鄒欽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給你插個隊。」
下午的檢查是鄒欽全程陪同的,做核磁共振的時候薛南喬被關在外面,鄒欽陪他進等候區脫外套摘飾品,等候的時候隨口閑聊般地問他:「當初他拋下你自己走了,怎麼現在又好上了?」
方思也不知道他怎麼對這個話題如此感興趣,無奈地說:「不是他拋下我,是我讓他走的。」
「你讓他走?」鄒欽蹙著眉滿臉疑惑:「那你還退學?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全七八糟,不後悔嗎?」
「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肯定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方思一邊摘著耳釘,一邊說:「或許是因為我太喜歡他了吧,所以看不得他過的不好,他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光,應該被捧在手心裡。」
他握著獅子耳釘,金屬已經磨得不再光亮,鑽石卻依舊閃耀。
「他跟我在一起會黯然失色,會跌落塵埃,我不要他變成那樣,他要站在高處,被很多人仰望,我沒有好的家境、沒有錢、沒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只會拖累他,離開他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即使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即使這選擇對於我們的愛情來說是錯誤的,我仍然毫不後悔。」
鄒欽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直到上一個人做完檢查,方思準備進去了,才拉著他的手低聲說:「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方思,你也曾是別人世界里的光。」
方思沒聽懂,正想問的時候鄒欽卻進操作室和影像科的醫生交流起來,他有些不解卻又摸不著頭腦,只能按照醫生的指示躺下,儀器的光掃描過來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握成了拳。
前十年他把身體當做本錢來換取他想要的東西,而現在薛南喬回來了,他又害怕自己真的病了,害怕自己沒有機會跟薛南喬長相廝守一輩子。
薛南喬比方思還緊張,剛做完檢查還能跟方思一起坐在候診區說說話,後來方思被司機接走,他一個人想了很多事,從他們的初遇想到分離,又想到他們的以後,當想到方思可能患病的時候連掌心都冒了汗。
「薛南喬。」
鄒欽拿著漆黑的影像片向他走來,皮鞋在地磚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薛南喬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重重闔眼無聲喘了口氣,手腳血液倒流頓時冰涼一片。
他從心底抗拒著知曉檢查結果,卻又不得不成為第一個得知詳情的人。
「檢查結果出來了。」鄒欽把片子遞給他,望著薛南喬毫無血色的臉說:「你先放心,他顱內沒有長東西。」
薛南喬驟然抬眼,從鄒欽眼睛里找到了肯定的答案,忍不住欣喜的把手裡的片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問鄒欽:「那……他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會頭疼?」
「按照他描述的頭疼癥狀應該是長期承受巨大的精神和心理壓力造成的。」鄒欽在他旁邊坐下,沉聲說:「這種情況即使看心理醫生也是治標不治本,關鍵還是要找出癥結所在。」
「癥結?」薛南喬臉上的喜悅神情轉瞬即逝:「什麼意思?」
「他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壓力,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你得把這個原因找出來。」鄒欽盯著他說:「而且依我看,原因多半在你。」
「我?」薛南喬點著頭:「對……是因為我……但是、但是我現在已經回來了,為什麼他還會頭疼呢?」
「大概在他潛意識裡,你並不是真正回來了,他依然沒有安全感,神經緊繃覺得你某一天還會消失,你得讓他真正安下心來,不再焦慮,情況才可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真正……安心……」
薛南喬雙手緊握抵著額頭,他已經跟方思保證過不會再離開,也承諾過一輩子只愛他一人,但言語的力量始終太蒼白,他得給方思一個實質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冥思苦想間他突然回想起了重逢當晚方思從抽屜里拿給他的那些東西,他還記得自己給方思的承諾,要給他買鴿子蛋,要跟他結婚,要給他一個家。
薛南喬一躍而起,重重拍了一下鄒欽的肩。
「謝了!」
他笑著說:「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鄒欽目送他跑出醫院,薛南喬迎著風奔跑,衣擺和發梢高高揚起,一如從前他每次奔向方思一樣青春飛揚。
年輕的醫生沉默地站在台階上,他眺望著遠處凝視著風,冬天日頭短,夕陽西沉,在他眼裡有緋紅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