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露

第二章 玉露

1

明天就是王欣鑫大喜的日子,說是欣鑫大喜,倒不如說是王小巧「大喜」。

在這個特殊的家庭里,太需要「喜事臨門」了。

王小巧長得雖說小巧,可幹練的很,三下五除二便掛好了燈籠。

村西頭的老槐樹上,橘紅色的夕陽,映透粉紅色的燈籠,勾調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暈。

王小巧迎望著燈籠,臉頰上映出一抹緋紅,褐色的雙眸里倒映著殘陽的餘暉。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好像一眨眼功夫,女兒就長大了,欣鑫兒時的樣子浮現在母親眼前:

「哭,成天就知道哭……」年輕的王小巧哄著兒時啼哭的欣鑫,「還想等著眼淚自己幹了不成?」

「不想」,小欣鑫仍是不停地抽泣著。

「拿袖子一抹,淚就幹了」,王小巧半開玩笑的說道。

「擦乾了,它還流……」小欣鑫含著稚嫩的哭聲問道。

「那就再抹一袖子……」,王小巧笑了。

「還流……」

「還抹……」

往事浸著淚水,就是這樣轉瞬即逝,經不起回憶,更放不下割捨。

2

欣鑫出生那年,村裡劉大哥家有了一台黑白電視機。

天還亮堂著,小巧便拎著馬扎,抱著欣鑫去人家裡串門兒去了。

她跟人家東扯西拉的挨到晚上,便順勢坐下來看會電視。

有人戳記著,讓「暴發戶」王小巧也買一部,她總是擺擺手,「俺沒錢」。

「你咋能沒錢?兩個男人抓起腚來給你掙錢哩,你能沒錢?」

「俺沒錢。」

「瞎扯,光龐大海給你那錢,恐怕能買台帶色兒的了吧。」

「俺沒錢。」

……

有時候,上人家家裡去的多了,王小巧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就順手帶上點新拉好的棒子麵。

那年冬天,央視熱播《渴望》,每天晚上八點,劉大哥院子里就擠滿了人,就連牆頭上都扒著一個一個的小腦袋,碰來碰去的。小巧抱著欣鑫擠擠挪挪的,卻也總能佔到頭排座位。

「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片頭曲就如同「定場詩」,嘈雜的小院里漸漸安靜下來。

悠揚的歌聲中,不時的夾雜著小欣鑫的幾聲啼鬧,擾的周圍人厭惡。

小巧倒是習以為常。

她坐在電視機前,不慌不忙,將胸前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兒從孩子緊握的小手中抽回來,撩到腦後,將栗紅色妮子大衣上的金色大扣子一枚枚解開,露出草綠色暗花緊身收腰毛衣。這身行頭,在那年頭,比電視劇里的人還要鮮亮,還要氣派些。

王小巧把右腳盤在左腿上,把孩子平放在大腿上,熟練的撩起毛衣一側的衣角,順帶將裡面的純棉內襯一起撩起。

孩子張著大嘴,眼巴巴盯著,四肢不停地扭動,口中咿呀咿呀的叫個不停。

當母親的眼疾手快,趕忙往口上一送,孩子哭聲戛然而止,眉宇間頓然舒展開來。

小巧用左手抓住大衣的衣擺,在孩子的頭上一擋,便抬起頭來。恰時,電視中也才剛唱到「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

就這輕巧的「一檔」,原本圍攏過來的目光,便不約而同的從小巧身上轉向了《渴望》。

日子久了,常坐在身邊的劉大哥倒也不反感她。

劇情隨著信號天線輾轉騰挪,小巧邊看電視,邊自言自語的嘟囔,「我看我就挺像這劉慧芳似的」。

「你快散了吧,人家慧芳有兩個男人追求,你都沒人要了!」

「哎,誰說小巧妹子沒人要啊,來,跟哥哥回家當個小的吧,哈哈哈……」

「村裡二傻子還沒結婚呢,你跟了他吧,哈哈哈」

……

眾人總能從小巧身上找到話題,七嘴八舌的,整個院子就熱鬧起來。

「咋咋呼呼幹啥,不看電視了?」女主人劉大嫂的一句呼喊,終結了笑聲。

她這一嗓子,也著實讓一旁的劉大哥嚇得不輕。

3

相較於村裡的「普通婦女」們,王小巧這個外村人並不普通。她這個年紀,好端端兩個男人說沒就沒了。

發生在王小巧母女倆身上的「故事」,在村婆子們的嘴子里更像是個「事故」。

小欣鑫剛上學哪會兒,同學們背後里總是嘀咕她,說她「來歷不明」,她爹走了不要她了……說她鼻子長得像同村誰誰誰,嘴巴長得又像鄰村的誰誰誰……

小欣鑫起初還聽不太懂,耳朵侵染久了,也知道了不是什麼好話。

欣鑫覺得委屈,回家便一句句的說給王小巧聽。王小巧火冒三丈,在糧場子上罵了三天街,還發了毒誓,自表清白。

然而事與願違,學校里又有了「王小巧當了婊子還自立牌坊」的說辭。

小欣鑫回家「學舌」,問媽媽啥叫「立牌坊」,這可給王小巧氣炸了。

王小巧雙手抓著小欣鑫的肩膀,千叮萬囑:「你聽娘的,今後不管誰罵你,你就她N的罵回去……罵他……娘的……他們罵你娘啥,你就給我罵他們娘啥……但凡人家罵你一句,你就給我還他十句……不,還不夠……還得……」

不解氣,王小巧怎麼也不解氣。她年紀也好,長得也好,獨獨這命不好。

世上大大小小的戰爭,都是從「罵街」開始的。欣鑫這點兒緊隨他娘,罵起架來,不輸氣勢。

小欣鑫按母親教的,回學校這麼一鬧,原本還替她說話的人,也避而遠之了。

罵輸了的,到老師那裡告欣鑫的狀,告狀的人多了,老師也漸漸疏遠欣鑫了。

4

有人罵人,就有人挨罵。挨罵的人總想罵回來,罵人的你也別覺得佔了便宜。你罵我,我罵你,罵來罵去,罵不過又自感吃了虧的人是要先急眼的。

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幾個男孩兒在水塘里游泳。為首的男孩看到欣鑫,就起鬨:「這不是大母狗家的小母狗嗎?」,欣鑫條件反射似的,衝到水塘邊上,指著他們就罵,「你才是狗,你是狗娘養的!」。為首的男孩一氣之下,光著屁股從水塘里跳出來,一把欣鑫拉下了水。

渾身濕透的欣鑫哭著回家給王小巧告狀,王小巧二話沒說,拉著欣鑫到男孩家門口理論。

「你怎麼教孩子的,你看給俺們家欣鑫弄得……你孩子說話那麼難聽呢,是不是你們大人教的?你大人咋說,孩子還不不就咋學嗎……」

「滾你娘的熊X玩意……」

男孩兒的母親氣勢洶洶,只罵人,不講理。

王小巧也不是省油的燈,挨個問候了她們全家老小、祖上先人。

「說我不要臉,我和你男人睡了嗎……」王小巧嘴上不留德。

屋裡的男人可實在聽不下去了,奪門而出,指著王小巧的鼻子,氣勢洶洶的質問:「你想幹啥?」

王小巧見狀,頓時癟了氣,邊嘟囔邊拉著孩子往回走,「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有男人,我男人在外面做買賣……有的是錢……」

顯然,她說的這「男人」便是「老龐」,背信棄義、拋妻棄子的「老龐」。可即便王小巧再怎麼恨他,他也是現如今母女倆唯一的一塊遮羞破布。

王小巧在村裡是個要強的女人。

準確的說,是沒辦法不要強。

再準確一點,她也只能在嘴上要強。

從那以後,小欣鑫每次放學路過魚塘,總是低著頭,加快腳步衝過去。

5

日子長了,欣鑫也終於懂了——娘,畢竟不是爹。

當然,所有針對欣鑫的議論,其實說的都是她娘,她這個沒男人的娘。王小巧成了小欣鑫年少時擦不掉的污點。

欣鑫偃旗息鼓了,漸漸也學會了逆來順受。有的人覺得索然無味,便不再為難她。然而無所事事、好事生非之人,卻怎麼也不肯善罷甘休。

不知是多少次后的某一次,又有幾個同學在欣鑫背後低估:

「你們看,王欣鑫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咱們都是黑色的。」

「對對,她媽也是褐色的,就跟外國人似的。」

「M的,洋鬼子……」

「就是他們炸死咱記者的!」

「打她,打她……」

幾個男同學將粉筆掰成一段一段,嘴裡伴著罵聲,使勁扔過來,一顆顆打在欣鑫頭上,好像木槌敲梆子,震得欣鑫腦袋瓜子咚咚作響。

欣鑫再也忍不下去了,衝上去和同學們扭打了起來。小姑娘下手沒輕重,順手拿起根圓規,追著為首的一名男同學就扎,直把那男同學逼到教室後面的牆角上,抱著頭鑽進了一堆大掃帚裡面。欣鑫伸手從掃帚堆里薅出同學的胳膊,一個勁兒猛扎,直到被打的這名男同學嚎啕大哭起了,她才緩緩罷手。

6

事情驚動了村裡,老師拉著男孩,家長拽著村長,來找王小巧算賬。後面跟著的還有十來個好看熱鬧的。

小欣鑫自知闖了禍,獨自跑到鄰村躲了起來。

男孩母親不由分說,一見面就薅住王小巧的長辮子,把王小巧按在地上。

「你看看,讓你家小雜種扎的,胳膊上全是血點點兒,你說咋辦?」

北方的女人身子個大,遠嫁至此的王小巧,一點兒個的個人兒,人家就跟抓小雞崽似的,死死地抓著她,動彈不了,只能「咯咯咯」的叫喚。村長和老師趕緊上去拉,可越拉,這婆娘就抓的就越緊,抓的越緊,王小巧疼的越是叫喚。兩個大男人使不上勁,也只能幹著急。

僵持了沒一會兒,王小巧開口說話了:「你說……咋辦吧。」

婆娘手上鬆了鬆勁,「賠醫藥費!」

「賠……多少?」

「100」

「30」

「少一分不行」,說話間,抓著辮子的手擰得更緊了。

王小巧的臉蛋緊貼在地面上,她強撐起脖子怒吼著,儼然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50,多一分不給!」

王小巧雙眼通紅,惡狠狠的斜視著婆娘,汗水、淚水沖洗著小巧臉上的泥土,順著下巴滴落回地面。

……

「你別得理不饒人了,差不多行了!」村長衝上去對著婆娘吼,唾沫星子都濺了那凶婆娘一臉。

「就是啊,小孩有矛盾,調解一下就好了,你再給人家打出毛病來,你不還得給人家賠錢!」老師也在一旁勸架。

見那婆娘不聽勸,村長急了,一把上去扣住婆娘的手腕,怒目相向,一口口粗氣,吹打著婆娘的臉,把她沾滿汗水的頭髮都吹得翹了起來。

見有男人出頭,婆娘漸漸鬆開了王小巧的頭髮,村長也漸漸鬆開了這婆娘的手腕。婆娘畏懼的看著村長,悄悄站到一旁,揉搓著自己手腕上暗紅色的大手印。

王小巧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捋了捋頭髮,抹一把花臉。

「你們先出去」,王小巧指了指婆娘和老師。

轉而又指了指村長,「村長,你在門口等等我」。

村長招呼幾人出去,關上了房門,守在門外。

王小巧從門縫裡偷瞄了幾眼,隨即來到裡屋,挪開大瓮,取出一張50元的「黃河壺口瀑布」。剛要往外走,眼珠子一轉停住步,她嘴角一撇,又把50元放了回去。幾塊、幾毛、幾分,一個鋼鏰、一個鋼鏰的數出50元零錢,推門出來,把錢往婆娘手裡一甩,「就這些」。

那婆娘雙手捧過錢,點了兩遍,沒做聲,拉著孩子就走了。老師見狀也跟了出去。

村長看著兩人走遠,又回頭看了看蓬頭垢面的王小巧,安慰的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搖頭撇嘴,長嘆一口氣也走了。

王小巧收拾著掉落一地的頭髮,嘴角上卻露出了一絲勝利者的笑容。

第二天,王小巧和王欣鑫都剪了短髮,女人白皙的臉上透出幾分英氣。

7

小欣鑫似乎吃到了甜頭,自此,她每天上學總會在書包里藏好圓規。

同學們也漸漸地明白了「兔子急了會咬人」的道理,人前人後都躲著王欣鑫走。

欣鑫覺得,這全世界都與她為敵,她無時無刻不在與周圍的人「戰鬥」。

她也十分清楚,在一個家裡,男人意味著什麼。

「娘,你再給俺找個爹吧!」

「你有爹,你爹叫龐大海,你可以去找他,可以認了他。但我和他沒關係。」

……

有時她也會懷疑,如果那些關於王小巧的風言風語是真的,那自己的反抗又有何意義?她恨王小巧,恨她的軟弱無能,恨她的死要面子,恨她當初的選擇以及現在的不選擇,恨她生下了自己又給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娘不可能成為自己的靠山。那爹呢?別想了,爹如果願意接受自己,怎麼不回來呢?」

相比於母親,小欣鑫才更需要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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