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袁丁單手遮著嘴,對尚揚低聲道:「金師兄好帥!我又可以了!」
尚揚:「……」
剛才還是金所長,這就變成金師兄了?可以什麼可以?
金旭帶著笑朝他倆走過來,眼睛看著尚揚,說:「怎麼來之前也不說一聲?」
他的語氣熟稔而親近,好像與尚揚昨天才分開。
反而是尚揚頓了數秒,才拿出成年人的社交態度,禮尚往來地客氣道:「還不是怕你太忙。」
旁邊袁丁心道:你不是沒人家手機號嗎?所以那天才火車一到站就直奔派出所來了。
「這位是我同事,袁丁,」尚揚介紹道,「是公大的小師弟。」
袁丁伸手:「金師兄好!」
金旭和他握手,應了聲「你好」,只瞟了這師弟一眼,就又看著尚揚,嘴唇微動像是想再說句什麼,最後垂下眼睛,連眼角都掛著笑。
尚揚沒有像他這般喜悅,但表現出了一種袁丁沒見過的拘束和不自在。
袁丁滿頭問號變得更多,為什麼兩位老同學見面,見出了疑似相親的氛圍?
「金師兄,張副所長還在裡邊替你接待報案人,」袁丁提醒道,「要不先去處理好了,你再跟我們主任好好敘舊?」
一進去,金旭那外露的喜悅就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經心的嚴肅。
他朝注意到他進來的張志明打了個手勢,示意張志明帶那位阿姨到樓上辦公室去。
金旭又回頭看尚揚,說:「領導,要旁聽嗎?」
尚揚本來也想跟去看看什麼情況,聞言皺起眉來,金旭這稱呼確定不是在內涵他嗎?他這副處級是虛職,調研員也並無實權。
金旭卻沖他露出一個略帶痞氣的笑,道:「大老遠地來一趟,多看多聽,回頭調研報告里才有東西好寫,對不對?」
上樓到辦公室,金旭先一步進了門。
尚揚拉著袁丁滯后兩步,在門口叮囑:「別讓他知道咱們早就來了白原,要是聊到,就說今天早上才下火車。」
袁丁點頭表示明白,在別人家門口蹲了一禮拜,就為了挑刺,屬實說出來是不太好。
他倆進去,見報案人阿姨坐在沙發上,正一臉不敢相信地看著金旭,道:「你是金旭?你是派出所所長?」
她大概是以為所長會比副所長張志明年紀更大些。也或者是,她想象中的「壞警察」,不該長得如金旭這麼周正英俊。
「我就是。」金旭示意尚揚和袁丁隨便坐,自己拖了把邊上的椅子過來,坐在沙發對面,對阿姨指了指尚揚,道,「這位尚主任,是上面來的領導,您想投訴我什麼,今天這時機正好。」
那阿姨茫然地看看尚揚。
這位名叫吳鳳蘭的阿姨,65歲,退休,獨居,只有一個兒子,就是目前失聯的劉衛東。
三天前,吳鳳蘭這個月退休金到賬的日子,按著慣例,劉衛東會找她借錢,當然是借了不還的那種。
她沒等到劉衛東的電話,打過去提示關機,到劉衛東家裡找人,一問鄰居才知道他好幾天沒回家,一下慌了手腳,就來報了警。
民警接案以及處理的速度很快,次日就給了她回信,告知她,劉衛東一周前在長途汽車站坐大巴去了外地。
當時她對警察的調查結果表示了信服,回家去等劉衛東在外地安頓好了再聯繫她,結果一天多之後,道聽途說了一些傳聞,懷疑上了劉衛東的「仇人」金旭。
張志明對尚揚解釋說:「劉衛東幾年前偷竊,被金旭抓過,拘留了幾天。」
又對吳鳳蘭道:「阿姨,這是依法辦案,怎麼能說是仇人?」
「那別人還說,金旭上個月打過劉衛東,」吳鳳蘭為了讓尚揚這「領導」聽明白,換成了普通話,道,「不止一個人說看見了!還有人聽見金旭說,要是再看見劉衛東,就要收拾他。尚主任,這也是依法辦案?」
尚揚和群眾直接打交道的經驗不太多,這幾年更是幾乎從沒有過,被問得一愣,下意識看金旭。
金旭也正看著他,眼神含著幾分戲謔,像是看出了尚揚的無措。
尚揚非常想揍他,毫無感情地問道:「是阿姨說的這樣?有這事嗎?」
金旭端正了表情,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有。九月中旬,具體哪天我忘了,沒有動手,我是嚇唬了他幾句,原話也不是那麼說的,我對劉衛東說的原話是,『讓我再看見你來這裡,就對你沒這麼客氣了』。」
尚揚頓了一頓,才又問:「你說的『這裡』?是指哪裡?」
金旭道:「中心醫院家屬院。」
「我知道了……」吳鳳蘭的雙眼一下子睜大,像終於抓住了證據,指著金旭道,「我明白了,你就是陳靜的那個姘頭!」
尚揚奇怪地看向金旭,金旭也看著他,斷然否認道:「我不是。」
尚揚:「……等一下,陳靜又是誰?」
陳靜是劉衛東的前妻,中心醫院的一名醫生,和劉衛東離婚已經有一年多。
吳鳳蘭望向金旭的眼神中懷疑的成分比先前更重,道:「劉衛東跟我提過一次,他倆離婚是因為陳靜外面有人了,還說過那姘頭是個當官的,他拿這人沒辦法,才只能咽下這口氣。」
尚揚:「……」
吳鳳蘭道:「他們倆都離婚沒關係了,金所長,你要和陳靜搞破鞋是你們倆的事,為什麼還不放過劉衛東?」
金旭仍舊用那一板一眼的語氣,陳述道:「事情是這樣的,劉衛東頻繁騷擾他的前妻陳靜,要求和陳靜復婚。陳靜不堪其擾,向我這個警察尋求幫助,隨後我在醫院家屬院樓下截到了尾隨陳靜的劉衛東,由於他還沒有做出嚴重不軌行為,我只在口頭批評教育了他,告訴他如果不加收斂,即將觸犯法律。他不服氣,出手意圖挑釁我,想揪我的衣領,我出於自我防衛,推了他一把。這就是那場所謂恐嚇的全過程。」
吳鳳蘭質疑道:「你說是就是了?」
金旭道:「那裡是公共街道,您要是不信,可以調監控。」
說完他又看向尚揚。
尚揚以為他是提醒自己該說點什麼,便道:「吳阿姨想看監控的話,讓他看看劉衛東在長途車站買票上車的那段?」
張志明道:「車站的監控,上次同事去就拷回來了。阿姨,我陪您看看去?」
「你們警察一起蒙我!視頻可以造假的,我在新聞上看見過!」吳鳳蘭大約是覺得這一辦公室的人都沒向著她,情緒失控,小孩兒一樣哭了起來,道,「我兒子肯定是找不著了,找不著了!」
張志明勸說道:「阿姨你聽我說,劉衛東只是出去找工作,暫時還沒聯繫你,不會找不著的……」
「別哄我了,」吳鳳蘭道,「他一個人怎麼可能空著手去外地,吃住都是要花錢的,他哪裡有錢?我自己的兒子我還能不知道?他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他為人最是膽小怕事,老實得很,不可能跟別人結仇的,就只有陳靜還有陳靜的姘頭。」
她這樣說著,又把懷疑的目光投向金旭,不相信金旭和她的前兒媳之間不是那種關係。
最後還是張志明好話說盡,說服了吳鳳蘭暫時回家去等消息。
「阿姨你看,上面領導都在場看著,」張志明最後指了指尚揚,道,「我們一定儘快幫你聯繫到劉衛東,讓他打個電話回來。」
尚揚只得道:「吳阿姨,我會監督他們的。」
張志明帶吳鳳蘭去看拷回來的車站監控視頻,吳鳳蘭出去前還是對金旭充滿了懷疑,嘟嘟囔囔地說著,如果找不到劉衛東,她就要去上訪之類的話。
等張志明陪著她走了,憋了半天的袁丁才問出了自己的疑惑:「這阿姨說的話怎麼這麼奇怪?」
尚揚斥道:「別亂說話。」
意思是讓袁丁不要隨意發表不屬於自己工作範疇的意見,更不能攻擊群眾。
金旭卻道:「怎麼怪?說來聽聽,這也沒外人。」
袁丁看看尚揚,有點請示的意思。
金旭笑道:「你們單位官僚作風還挺嚴重。」
尚揚道:「不要胡說八道。」
金旭還是笑著,卻說了句挑釁的話:「那你寫進報告里,就說我私底下詆毀上級單位。」
尚揚糾起眉毛,像不認識一般打量金旭,說:「你怎麼廢話這麼多?」
金旭正色道:「領導,我本來就不是個啞巴。」
尚揚道:「你以前嘴巴可沒這麼貧。」
金旭道:「你以前脾氣也沒這麼好。」
袁丁看看他,又看看尚揚,搞不明白兩位師兄的關係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要是放在從前,我敢當面這麼懟他,」金旭對袁丁道,「他早就跳起來打我了。知道嗎?你們主任彈跳力特別好,都是打我練出來的。」
袁丁有點想笑,不太敢當著尚揚笑,生憋著。尚主任這人哪裡都很好,就是面子薄,平常就有點愛端著,一般也沒有人主動招惹他。
尚揚冷冷道:「基層待了八年學點什麼不好,學得警痞子一樣油嘴滑舌,還跟別人老婆不清不楚,沒看出來,夠長能耐的!」
袁丁噤了聲,立正站好,知道尚揚是真動了氣。
金旭道:「我跟人家沒什麼。再說也不是別人老婆,早離了,是被賭棍前夫糾纏,只能求助警察叔叔的受害女群眾。」
他笑了笑,分明沒把尚揚的怒氣放在眼裡,隨口又問:「哪天來白原的?打算待幾天?」
尚揚不接話,袁丁有眼力勁地說:「早上剛到,坐火車來的,一下車就來派出所找金師兄了……」
尚揚心想誰讓你說這麼多了?馬上打斷道:「一來就看了這齣戲,你還有心情在這東拉西扯?還不趕緊幫吳阿姨找兒子去。」
「張志明副所長已經去了。」金旭又對袁丁道,「袁丁師弟剛才說,覺得吳鳳蘭哪兒奇怪?」
尚揚其實也想聽聽實習生聽出了什麼,對袁丁點了下頭,示意他說。
袁丁道:「她口口聲聲說她很了解她兒子,說他膽小怕事,一個有過偷盜前科的人,會膽小怕事?聽這老太太的意思,每個月只有她退休金到賬的時候,劉衛東才會找她要錢,這就很……而且劉衛東都離婚一年多了,至今還在騷擾前妻這事,吳鳳蘭是一點都不知情啊,剛才金師兄提起來劉衛東想和前妻復婚,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她非常吃驚,應該是第一次聽說。」
尚揚點了點頭,對實習生的觀察能力感到滿意。
金旭卻說:「那可能她一直就不喜歡這兒媳婦,劉衛東想找前妻複合,故意瞞著她呢。」
「不像,那些不喜歡兒媳婦的婆婆,提起兒媳婦時的態度,可比吳鳳蘭激烈多了,說話不踩兒媳婦一腳是不可能的,吳鳳蘭剛才連一句貶低陳靜本人的話都沒有說。」袁丁道,「我的直覺是,她和劉衛東母子關係一般,和劉衛東的前妻陳靜也不太熟。不然像兒媳婦給兒子戴綠帽子離了婚,這麼嚴重的事,她都是聽劉衛東說過一次才知道的,正常婆婆會這樣嗎?」
金旭道:「有些老人不和兒女住在一起,不夠了解也很正常。」
袁丁撓撓頭,道:「也是……我也是瞎想,可能就是我想多了。」
「辦案子就是得多想,你想的不多,」尚揚道,「比有些什麼都不想的辦案人員強多了。」
他就是有諷刺的意思。
金旭一笑,說:「劉衛東的父母在他小時候就離了婚,他跟著父親長大的,他父親去年去世以後,他才和母親吳鳳蘭恢復了來往,前妻陳靜和吳鳳蘭確實不熟,只見過一兩次。」
袁丁恍然,當下也對自己的結論沒錯而感到高興。
尚揚也明白了,金旭對劉衛東的情況還挺了解,剛才約等於是給袁丁這師弟捧個場。
金旭笑道:「師弟觀察力不錯,做調研員屈才了。」
資深調研員尚揚被掃射到,沒好氣地想,金所長,還真是不肯吃虧呢。
但袁丁是個馬屁精,馬上說:「不不不,這都是尚主任教得好。」
尚揚想到了什麼,眯眼看金旭,道:「劉衛東這些情況,是受害女群眾向你反映的?」
金旭一挑眉,說:「尚主任的聯想力也很不錯。」
尚揚道:「說完了?說完了就別閑著了,去找人,真等吳阿姨去上訪,張副所長也不能替你扛。」
「行,去,換件衣服就去。」金旭道。
他脫了制服外套掛在衣架上,薄薄的警用襯衫下,肩背的肌肉線條流暢而漂亮。
袁丁對尚揚擠眉弄眼,質疑他之前騙人,為什麼編排金師兄是個一百公斤的胖子?
尚揚道:「眼睛不舒服?出去做套眼保健操。」
袁丁:「……」
但他知道這是把他支出去的意思,聽話地揉著睛明穴去了外面。
「師弟機靈還聽你的話,你就欺負人家。」金旭從衣架上拿了件黑色運動外套穿在身上,笑道,「你這什麼毛病,老是欺負身邊人。」
尚揚還坐在椅子上,奇道:「有這事嗎?你倒是說說我欺負過誰?」
金旭道:「你說呢?」
尚揚道:「想說你自己?不好意思,那是你技不如人,才總被我按著打。」
「行行行,你厲害。」金旭端杯子到飲水機邊接水,眼睛望著水流注入那杯子里。
杯子里的水花汩汩翻滾著。
金旭說:「真沒想到,你會來。」
尚揚嘲諷道:「是沒想到這麼巧,剛好被我撞見你不幹正事么。」
金旭的眉眼噙著笑,端著杯子轉過身來,這一瞬間,尚揚遭遇了顏值衝擊。
這傢伙以前有這麼帥嗎?決計是沒有。
金旭把冒著熱氣的杯子遞過來,尚揚道:「不用,我杯里還有水。」
金旭把那杯水放一邊,拿了另個杯子,接了杯常溫水給自己喝。
尚揚問他:「你和那女醫生,到底什麼關係?」
金旭道:「警民關係。」
他這樣說,尚揚也不好再質疑,說:「同學一場,我也不想在報告里給你難看,麻利點趕緊把人找著,安撫好報案人情緒。你都當上分局副局了,這種事應該不用我教。」
金旭道:「消息夠快的,不是早上才剛到嗎?」
尚揚反應極快地回答說:「我來之前當然要做足功課,你以為調研員很好當嗎?」
「不好當,至少我當不了。」金旭換了副語氣,說,「還是一年到頭總在出差?」
尚揚一下子沒適應這忽然的關心,發獃臉看了金旭三秒,才說:「還是老樣子。看你這樣,病好了?」
金旭對他一笑,說:「我現在比你健康。」
尚揚想問究竟是什麼病,金旭又道:「你手腕怎麼了?」
尚揚便一怔。
「看到你只戴了一邊護腕,在左手。」金旭道。
「一點腱鞘炎,不嚴重。」終究是數年故人,尚揚心裡有些暖意,道,「謝謝。」
金旭卻一哂,似有嘲意,道:「別客氣,我又沒說什麼。沒準我心裡總在盼著你過得不好呢。」
尚揚:「……」
他覺得金旭這話說得一點不像開玩笑,想想也是,以他倆的過往,金旭不盼他好也說得過去,頓時翻臉道:「金曉旭!別得寸進尺,我忍你半天了。」
金旭笑起來,說:「怎麼不繼續裝斯文人了?裝的還挺像,袁丁師弟知道你的真面目嗎?九零后第一代網路噴子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尚揚:「……」早改了!早就不在網上亂噴人了!
「趕緊找人去吧。」尚揚道,「別在這兒秀你的嘴皮子,這八年屁事沒幹,在這兒當西北脫口秀大王是嗎?」
金旭還是一臉笑意,說:「領導,還沒回答我,準備在白原待幾天?」
尚揚今天被他內涵數次,現在又沒別人在場,不留情面地回道:「領導要你管?」
金旭拿了手機和鑰匙,示意尚揚出門,笑著說:「這怎麼辦,我太想以下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