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北12
薛眠記得的,他當然記得。
「因為費家認準了那所治療機構,連同裡面的主治醫生也是指定的。」秦笛語速不快,他側過頭看了看薛眠,確認對方在聽,便繼續說下去:「主治醫生是位男性,名叫Mico,在南渡高中畢業第一次去美國接受他治療的時候,Mico已經在那家醫院工作了十三年。十三年,從他手上'康復'出院的病人據說達兩千多。Mico這人有個習慣,他很喜歡玩魔方,不論工作還是休息,甚至連吃飯的時候都習慣在手上拿個魔方,並且還能不分心的做事……聽說這樣的人都極其聰明。」
薛眠一個字一個字,幾乎是聚精會神的聆聽。他睜張著眼睛,連呼吸都放慢了,生怕自己發出過多聲音,干擾到這個正為自己揭開一層層過往謎底的說書人。
可他又沒來由的覺得慌。
好慌啊,內心急迫不已,他覺得秦笛說得太慢了,比自己迫切想要知道全部真相的節奏要慢上太多。
「Mico拿魔方打他了?」於是薛眠就口隨心動的脫語而出,這是他第一反應下能想到的最合理可能。
「沒有。」秦笛搖搖頭:「只是一個魔方,重量不過百克,拿它打人沒什麼意義。」
說話間秦笛伸手到外衣口袋,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一個彩色魔方。他將這小小的東西放到桌上,食指指尖在朝上的那面上摸了摸,道:「有個詞叫'關聯心理暗示',也是一種情緒操控的手段。Mico很懂這個,或者說他很懂怎麼讓自己的治療能事半功倍,所以每次在給病人做電擊的時候,他會讓助手操作電擊設備,病人被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只剩一條貼身短褲,毫無尊嚴的躺在電擊台上,像挨宰的動物一樣被套上刑具。這個時候,Mico就會站在一個視角相對最佳的位置,讓他的病人能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以及他手上的魔方——這是一種記憶命名,也可以視作條件反射。從此以後,在他手底下走出去的每一個病人,哪怕是最後康復了,但一生都會帶上那段被賦予了特殊標籤烙印的記憶。魔方,就是電擊。電擊,就是性向治療。它會如影隨形,像個鬼魅,今後不管你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只要看到'魔方',那段不見天日的記憶就會活過來。即便你都已經把它埋進墳墓里了,它也會自己爬出來,準確無誤的鑽進你腦子裡,鑽到你心裡……薛眠,那是一種躲不掉的折磨,會跟著他一輩子。」
好像起風了。
身上沒來由的一陣顫冷。
薛眠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心頭像墜了一塊沉甸甸的冰。那冰長著一張巨大的嘴,不斷往他心窩上吐涼氣,並伸出一截長滿倒刺的舌頭,藤蔓一樣的往上爬著,劃出一路翻肉露骨的傷口,直往外冒著涓涓鮮血,隨時準備伺機一口叼走他的心,把他殺死。
「為什麼不報警……這是犯罪,這是犯罪啊!」薛眠近乎咆哮。
然而他脖子上像被卡了一隻無形的手,生生扼住他的喉嚨,聲音殘破得像面爛了皮的鼓。
「家屬簽了字的,屬於自願行為,那是合理合法的治療,警察也無權干涉。」秦笛埋下頭深深吸了一口煙。淡灰色的煙圈從他口腔里霧一樣的吐出來,像噴出一口積壓在胸腔里多年的毒氣。
他突然也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青青藍的水面上游過來一群褐毛黃嘴的浮鴨,看不見的腳蹼在水底下撥動,自身後盪開一圈圈水波紋。薛眠目光落在它們身上,像看得出了神,然而下一秒他卻清醒地張口,十分突兀的問了一句:「電擊是什麼樣子的?」
秦笛抬手又吸了一口煙,緩緩道:「人躺在手術台一樣的床上,有很多不同顏色的電線貼在身體不同部位,像中醫里的扎針穴位。然後接上電源,根據醫生的判斷按下不同刺激程度的鍵鈕,全程觀察病人反應,隨時調控電壓,直至當天治療完畢。大概……就是這樣。」
「所……」薛眠張了張嘴,忽然發現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慌亂的吞了一口空氣,清嗓子一樣的用力咳了好幾聲,直到咽部泛上一種難耐的刺痛灼熱,才算把嗓子磨平。
薛眠問:「所以他每天都要、要經歷一次?」
「應該不用每天,」秦笛道:「一周大概一次,剩下的時間可以去看看書走走路,過正常人的交際生活。但是薛眠,」秦笛突然停住,眼中神情比此刻臉上的表情更為沉重,道:「你覺得在那樣的環境下,他還能有正常的生活嗎?」
一顆心惴惴不安的跳著,整個人彷彿處於一種失重的狀態里。薛眠摸了摸自己的手心,涼得像個埋在雪堆里的凍梨。他暗中使勁,大口呼吸一口微涼空氣,待心緒慢慢撫平了一些,方道:「那他後來有和你說過那一年半的……的細節嗎?」
「也不必讓他事無巨細的回憶了,無端受兩次罪。」一根煙抽到頭,秦笛掐滅了煙頭,抬眼望了望頭頂上灰濛濛的天:「頭一次去美國接受治療的時候,他也是帶著少年人的怒氣的。想著早一天逃回國就早解脫一天,自己裝了個乖,騙過了Mico,趕在九月開學季前回到雲州,在他母親的安排下參加擴招生考試,憑實力拿到了同華的錄取通知書……不過我記得那會兒他在美國好像認識了一個男孩,據他說兩人談過一段時間。呵,他那個人啊,與其說是在談戀愛,其實那男孩對他而言,或許更多的只是一種緩解孤獨的陪伴。後來回到國內,沒有再發展的機會,兩人就平平和和的分開了。挺好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該太複雜。」
秦笛口中的男孩薛眠知道是誰,不過不重要了,旁的任何人、任何事他都沒興趣再去了解了,眼下他只想知道有關當年他和費南渡分手后的全部故事,越詳細越好,越多越好。
秦笛垂著眼喝了幾口茶,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你是大四第一個學期離校實習的,對吧?」
薛眠不防他突然問到這個,實誠的點了點頭,又覺得對方不會無端端提起不相干的話題,便主動道:「是崔紹群崔師兄幫忙介紹的實習單位,在外地,不過離雲州不遠。本來按學校的規定,得到大四下學期才能出校實習的,但我自己想早點出校門,所以就……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秦笛不說話地看著他,眼睛里有些散碎的光在動,接著表情鬆了松,帶著點可惜意味的搖頭道:「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南渡其實回來過。」
「……」
薛眠啞在原地,又找不到自己聲音了。
「你們分手的時候你剛升大二,等你到大四了,算下來剛好是他結束整個治療的時候。之前他走的那天在機場托我照看你,不過我這人性格冷,和你也不熟,說是照看,其實就是找人在學校帶著留意你一點,萬一有什麼情況就及時搭把手,平時不會打擾你,也不會讓你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存在。但我沒想到你突然跑出校門實習,後來就幾乎沒再回學校露過臉,偏偏那會兒我帶著樂隊在各地演出,基本也不回雲州活動了,就……」
說到這裡頓了頓,秦笛落寞一笑,帶著些不輕易宣之於口的內疚與歉意,續道:「是我沒把你看好,才讓南渡回來后找不到人,沒讓你們再見上一面,兩個人帶著遺憾過了這麼多年。」
當年分手后,薛眠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撲在了學習上。升入大四提前實習是他自己提的,學校本來不答應,但看他已經提前修完了所有學分,該考的試、該拿的證也都拿齊了,把這麼一個學生再留在封閉的課堂里填鴨式的授課好像也失去了「實踐出真知」的根本意義,所以最後學校打開大門,放手讓孩子自己飛去了。
去外地實習是薛眠的主動申請。
原因無它,他想短暫的先離開雲州一段時間,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去聞一聞不同的空氣味道,見一見不同的人事面孔。
但如果他提前知道那年費南渡會回來,或許……
算了,人生本沒有那麼多「如果」。好的壞的,最後都過來了。
但有個疑問薛眠一直揣在心裡,現在沒了負擔,他也不需再迴避,便問秦笛道:「我所知道的關於他過去的那些年,他是一個人在美國工作生活。可我們都不小了,十年也不是一段須臾時光,難道在葉清璇之前他從沒想過要找一個人嗎?」
「他和葉清璇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係。剛才和你說過的,那只是一段互有所求的聯姻而已。」秦笛一手托著下頜,微微歪過頭看向他。頓了頓,突然道:「你知道南渡身上有傷疤么?」
薛眠一愣,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什麼傷疤?」
「就是……」
像在思考用什麼措辭才能表達最精確,最後秦笛敞開外套,拿手在自己毛衣心口的位置比劃了一下,道:「這裡,有幾道疤。拿尖刀划的。不過不是大傷,但也……」
刻意的一個修飾停頓,秦笛抬起眼皮,表情無端端變得鄭重起來。
他定定的看向薛眠,道:「很巧,那些傷疤……也是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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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把掌聲送給今天的最佳助攻秦大叔!
感覺他這本書里80%的說話機會都在今天使用完了哈哈哈!
我辛苦了!我一天三更!我是最胖……啊不最棒的!!!
明天見!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