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天啟歷，武帝七年。
隆重肅穆的正月尚未過去，天啟北境之內，紛揚的大雪遮蔽了河山萬里，似要落到地老天荒。
天啟皇城名曰「青芸」，取自天啟武帝顧青羿及帝後步芸汐二人名諱。
是夜的青芸城內，無星的夜空在白雪的映照下，透出些詭異的蒼白。
一國之君所在的居安殿中，原本隱約的燈火，在一陣嘈雜和慌亂之後，霎時通明。
顧青羿一襲玄底赤紋的龍袍，筆直的站著，手中的軟劍因為之前的短兵相接尚在不住嗡鳴，此刻，卻見他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緊抿的薄唇令他更顯冰冷。
「速去，他跑不遠！」顧青羿沉聲道，悲喜不辨。
鬼魅般出現在殿中的影衛們得到天子命令，轉身幾個起落，於夜色中飛快的追了出去，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那個躺在天子腳下奄奄一息的少婦---雪裘下，少婦胸口的血污正在她素色的宮裝上越暈越大。
少婦雖已韶華不再，身姿卻依然窈窕，面容之上，更是生了一副滿身鮮血淋漓的狼狽也無法折損絲毫的無雙姝色。
玉人，垂死…..
而殿中的天子，卻仍舊未有任何動作。
沈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緩緩闔上了雙眼，感覺到體內的生機在飛速的流逝，意識也開始漸漸散亂。
她出身武將世家，自小習武，雖然這一身武藝，早在七年前就被顧青羿廢了個乾淨……不，彼時他還叫莫青羿，是她認定的那個良人……雖然武功已廢，但基本的武學認知還在，她自然知道，自己替顧青羿擋下的這一劍，正中心脈，這一次，她是真的活不了了。
死亡，終於是要來了么。
似乎，也並沒世人傳言中的那般可怖……
垂死的女子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費盡僅有的氣力將頭朝著一側轉了過去，直到目光瞥見滾落在一旁的碧色玉瓶，生機漸散的眼眸之中，浮上些得到確認之後的譏誚。
那玉瓶中裝的，該是斷腸的毒藥吧。
想來，今夜顧青羿將自己從冷宮傳召而來，原本也是要將她悄悄賜死的。
女子一笑----是啊，今夜，她左右都是必死的不是嗎。
而說起來，上蒼還是眷顧她的。
因為，若是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自己，也必然會死在顧青羿「御賜」的毒藥之下。
而比起服下穿腸毒藥痛苦的死去，如今她替顧青羿擋了一劍，不僅死了個痛快，更重要的是-----她和顧青羿，終於……兩不相欠了。
兩不相欠啊，糾纏了一輩子，這個她本以為死亡也無法消解的結，終究是迎來了轉機。
自十八歲相識，二十年了，顧青羿，你利用了沈瑜十年，又折磨了沈瑜十年……
如今，沈瑜以命報你，殺父滅族之仇，自此兩消。
越來越深重的迷霧之間，沈瑜恍惚聽到了太子顧珏匆匆進殿的聲音。
噗通……
一道年輕挺拔的身影，跪在了居安殿中這具即將變得冰冷的身體之前，跪下的少年，似是極力的壓抑著什麼，只是渾身仍舊控制不住的顫慄了起來。
「來的不慢。」顧青羿望著自己失態的嫡長子，平靜述道。
太子顧珏剛屆束髮之年，住在皇宮東首的太子殿，因著皇城之大，從那裡到居安殿，距離並不算近。
天之驕子的少年跪在了那灘鮮艷的刺目的血泊之中，聲音顫抖，「父皇，你將沈瑜如何了？」
顧青羿頎長身軀挺的筆直，冷冷收回佩劍，而後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的後繼者，一字一句道，「太子……沈瑜，不是你該叫的。」天子又走的更近了一步，眼眸黑的瘮人，「這個問題，也不是你該問的。」
一國之君，最是這寥寥數語的威儀啊…….
然而，長久的沉默之後，少年依舊倔強的揚起了那張同樣俊美卻同天子並不十分肖似的臉龐，從來郎朗的目光之中泛起點點恨意，「父皇，你不能這樣對她！」
顧青羿不明顯的皺了皺眉，卻一言未發，只是靜靜而長久的盯著少年的眼眸，那目光，似要直直剖進人的心底。
不可？
呵，為何不可？
自始至終，他顧青羿對沈瑜，都是予取予求，予生予死，有何不可！
居安殿中，正是夜寒，只那刺目的鮮血，尚余些微微的溫熱。
天子靜默的眸光，刻意的繞過那一道染血的身影，虛虛的望著殿外，似在等待什麼人到來，又似在等待什麼人離開。
顧珏抬頭看了眼天子，后又垂下了頭去，終於，他不再爭辯什麼，亦不再探尋什麼，只是從血泊之中，輕輕掰開了女子微握的拳頭，默默攤開了她細白無暇的手掌，而後，指尖輕點，在女子漸漸變的冰冷的掌心，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寫的鄭重而緩慢-----正如當年，她教自己識文辨字時做的那樣。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沈瑜曾誇，他母親帝後步芸汐寫的詩，靈氣十足、才氣四溢，每一首都讓他背誦謄寫了不下百遍。
可現在，他能想起來的，似乎卻唯這一首而已。
心脈漸微的沈瑜恍惚感覺到掌心傳來的溫熱，蒼白的面容上，緩緩凝起了笑意。
她即將死去，死的也並不是那麼轟轟烈烈、驚天動地。
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了吧。
重要的是，顧青羿，沈瑜，再不欠你什麼！
重要的是，這充斥著陰謀、算計、背叛與磨難的一生，到底，還是有人真心待她----譬如，眼前的顧珏，譬如，那早已英魂消杳的蕭書生。
那個傻書生啊，若不是碰上自己，他雖孱弱，卻也斷不至於……
罷了，這負累的一生，或許，是她應該承受的，她並無怨懟。
只是，若再入輪迴，她沈瑜，定要為自己謀一個世外逍遙，定要讓真心待她之人，一世長安！
轟隆隆……
忽而，平地一聲撼天動地的驚雷，霎時將天地破開一道豁口。
明明是這飄雪的子夜，明明是絕不可能有雷的節氣……
雪白的雷光，照亮了皇城「青芸」的每個角落。
居安殿中，驀然回首的顧青羿，望見了那個已然沒有了一絲生氣的女子，望見了依然掛在她嘴角的淺淡的笑意。
雖然，沈瑜從來都是個愛笑的女人，可是，這一抹永遠凝固在時空中的笑，讓他忽然覺得，刺眼的無法直視。
該死的，都死了……皇宮之外，江山如畫，終余他一人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