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厚重的烏雲在天空之中滾著,壓得極低,幾欲同林子之中那些張牙舞爪的樹木枝杈接在一起。
看不見月,更不見星辰。
大雨未至,邪風驟起。
沈羽凌亂的長發被風吹到臉上,遮住了那本就灰黑不辯滿是泥土的臉。
大雨即至,人卻不動。
她只是緊緊地抱著懷中長劍,如同被定在了枯枝落葉之中,一動不動。唯有那一雙來迴轉著私下觀瞧黑白分明的眸子,還透著一抹生氣。
一道響雷徹空而鳴,瘦弱的身板兒不規則的抖了抖,她快速的將眼神定在懷中長劍上,才復又平靜下來。
馬蹄聲亂,由遠至近,行至樹前,一聲低斥,馬兒長聲嘶鳴人立而起,腳下亂枝殘葉噼里啪啦的被掀的噼啪四散。腳步聲朝著沈羽而來,她卻依舊未動。依舊一瞬不瞬的看著懷中的長劍。儘管這馬兒的嘶鳴之聲她熟悉非常。這是流霜的聲音,隨著父親征戰多年的戰馬流霜。然她此時掩身樹后不曾挪動分毫。只因著那越來越迫近的腳步聲,絕非她父親所有,重了太多,還顯踉蹌。
幸而,並無殺意。
沈羽略顯獃滯的目光終究從來人臉上掃過,繼而便是一抹痛苦的神色躥上眉梢。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許久,長吁了一口氣,聲音似是從嗓子中擠出來一般的乾裂嘶啞:「丟了?」
男人滿臉血污,身上鐵甲破碎不堪,胸前的甲片盡皆碎裂,零散的掛著,上面還有未乾的血跡。臉上更是可怖,左眼處一個血窟窿,旁邊皮肉血肉模糊,只靠著右眼勉強撐著,混濁的獨眼聽得這兩個字的當下便更加迷茫不堪,咬牙點頭,頗為沉重的跪下身子道了句:「龍澤,失了。」
「父親與兄長……」
沈羽話到一半便未在多說一言,轉頭看了看獨自徘徊的流霜,那一身雪白的皮毛上面滿是紅色。
一人一馬尚且如此。
千軍萬馬,血流漂櫓。
她自知,問與不問,已無二致。
「公命我……帶您……回家……」七尺男兒,低聲啜泣,聲音斷斷續續:「公與少公……」
他話未完,卻被沈羽打斷。竟只有短短二字,他便不再敢言語。
「回家……」沈羽緊了緊懷中長劍,叨念了一句:「你我,可還有家可回?」
「少主人,家會有的,總會有的。」男人急道:「將軍命我與您同歸,護帝西遷。」
「西遷……」沈羽怔愣片刻,面上浮起更加痛苦的神色:「東餘十六州……」她擰緊眉頭幾近顫抖的說了三個字:「都失了……」
言罷,她愴然笑了幾聲,又道:「既如此,你還同我妄談什麼護帝西遷?」她說著,雙手一松,長劍便要朝外掉落,沈羽伸手把住劍柄,手上一抖將劍鞘抖落,雙手握住劍柄一橫,劍鋒已然抵在自己的頸間。男子大駭驚呼:「少主人不可!沈家只有您了!」
「澤陽沈氏。」沈羽往後一退,面上凄楚之色猶濃,說道這四字之時卻又染上堅毅,她復又朗聲再道:「澤陽沈氏,護舒余國已逾三代,代君守龍澤、亦澤、齒澤、洪澤四地,先王賜我沈氏一族澤陽武都龍甲,封沈氏澤陽之公,世襲罔替祥安四澤。」她言語之間,先前那凄楚之色已被憤懣代替,兼又豪氣,十五歲的少女本該尚算稚嫩的面容漲得通紅,對著面前男子只道:「陸昭!」
短短二字,只聞義憤,不見怯弱:「陸昭!」
她又大吼了一聲。
一身血污的陸昭本已滿是絕望的眼神被叫的一亮,拱手道:「在!」
「陸昭,」沈羽嘆了一聲:「你隨我父戰十九載,榮歸十五,平亂十三,我沈族家訓,你最為清楚。你且說與我聽,澤陽沈氏,家訓為何?」
陸昭獨眼之中晃過亮色,沉聲道了八個字。
「祥安四澤,失,不苟活。」
他言至此,又道:「可……」
「你既知我沈氏家訓,自也應該知道,如今四澤已失,父兄已去,我沈羽,又該何往!」沈羽雙手持劍,揚了揚頭,望向天空中那愈發低郁的黑雲,低嘆一聲:「羽,無顏面苟活。」言畢,雙目一閉:「不可苟活。」雙手用力,便要了結。
「先公有令!」陸昭未動,卻忽而大吼。
沈羽手中動作一頓,鋒利的劍鋒卻已經將她頸間的肌膚劃了一條淺淺的口子,鮮血瞬然而出,順著劍身流向劍柄,彙集在劍身那一塊印刻著家徽族記的鷹爪紋理中。
陸昭撐著虛弱的身子鬆了口氣:「先公令少主人將劍鞘一分為二,令藏鞘中。」
沈羽凝眉不動,似是不信。陸昭又道:「先公之令,陸昭不敢假傳。請少主人依令而行。」
言罷,拱手跪身,再不多言一字。
沈羽終是放下手中的劍,將地上的劍鞘撿起,思忖片刻,隨手一拋將劍鞘拋至半空,提劍擰身腳下一轉,以力御劍旋身平切,長劍寒光一凜,咔嚓一聲。劍鞘被從中豎直斬成兩片,切口竟正正從劍鞘口縫之中切開,不偏不倚。
沈羽將兩片殘鞘拿起,果在殘鞘內壁瞧見了暗刻其中的幾個字,仔細觀瞧,竟真是父親筆跡。
「國不堪貳,蘚周哥余。四澤若失,吾女為公。」
沈羽閉目默念,此劍乃是出征之前,父親特為她所鑄,想來,怕是在出征之前,父親已然知道此戰凶多吉少,又知四澤若失,自己定然要殉節於此,故在鞘內暗藏玄機。她沉吟片刻,死死地咬著牙關。許久,長嘆一聲,將手中的殘鞘又是一甩,騰身而起,似是泄憤一般的劈砍數次,只聽得數聲脆響,那刻了字的半片殘鞘頃刻之間變為數段,上面的字皆被削去。
而沈羽,身前的衣衫已被自己的血染了個透紅。
她收了劍,長長的呼了口氣,閉了閉眼睛,走上前去雙手將陸昭扶起來,毅然道:「父兄已死,沈家無子,只我一人。羽既不死,定圖再興。」她抿了抿嘴,看向陸昭:「陸將,若沈羽為公,你可願隨我,再護舒余?」
陸昭幾近哽咽不住點頭,又要下跪,卻被沈羽扶著,顫巍巍的拱手:「昭,願護澤陽少公羽,再護舒余!」
「好。」沈羽鬆手,翻身上馬,催著馬兒慢行了幾步到陸昭身前,伸出手去:「陸將軍,與羽同行,護帝西遷。」
時,中州歷舒余大興王三十五年,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