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謎團
李璽從辰明殿出去之後,根本沒去找太后,而是偷偷摸摸去看了無花果。
無花果抱著他的大腿,哭得像個悲傷蛙。
「阿郎信奴,奴什麼都沒做!」
「不過沒關係,奴會將罪行一力擔下,絕不連累福王府。」
「就、就是吧,求阿郎看在你我主僕十幾年的份上,幫奴說說情,給奴一個痛快吧,遼東太冷,嶺南太遠,奴不想去啊!」
「還有還有,奴的私房錢藏在床下的土洞里,就、就給了胡椒吧,這丫頭整天臭著臉,估計嫁不出去了……」
然後,挨了胡椒一拳。
終於消停了,開始說正事。
當時,無花果原本要到花棚找李璽,中途遇上府里的馬夫楊老三。楊老三蹲在大楊樹下,一臉煞白,說是肚子疼,沒法去打理馬鞍。
無花果向來熱心腸,又是自家主子的馬,乾脆替他跑了一趟。
「無花果看得很清楚,那副鞍套確實是我母親縫的,他親手套在了我的馬鞍上,根本不知道為何會跑到大兄的馬上。」
李璽一五一十地講給魏禹聽。
其實,事情到這裡,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個局,一個針對福王府和魏禹的局。但凡魏禹有點頭腦,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王爺放心,有大理寺和宗正寺聯手去查,必會還福王府一個公道。」
李璽有點不高興,「連你也要拿這些場面話誆我嗎?」
魏禹抿了抿唇,道:「王爺應該知道,無論哪位閣老主審此案,你,亦或福王府都會安然無恙。」
有太后,有宗正寺,有三十萬定王舊部,別說這是一個局,就算大皇子真是李璽害的,他也能全身而退。
至於那三十萬禁軍兵符能不能保住,就要看博弈雙方誰強誰弱了。
李璽嘖了聲:「讓他們審,這案子不變味才怪。我不信他們,我就信你。一句話,就說幫不幫吧?」
魏禹失笑,「王爺想讓魏某幫什麼?保下你手中的兵符嗎?」
「誰TM在意兵符,我是想救無花果!」
李璽煩躁地撓了撓頭髮,也不在意是不是有小捲毛露出來,「算了,確實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我去找別人吧!」
魏禹一怔,下意識拉住他,「你去找誰?」
李璽拿小白眼翻他,「我倒是想找你,你樂意嗎?」
魏禹遲疑了。
李璽撥開他的手,氣呼呼地跑走了。
魏禹看著他的背影,略驚訝。
他沒想到,李璽如此上心,是為了一名僕役。
蕭子睿搖頭嘆氣:「我這小舅子就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生多大氣睡一覺就忘了……書昀,你做得沒錯,此事牽扯到你跟壽喜縣主的婚事,就算你想主審,聖人也不會答應。」
魏禹知道,蕭子睿說得對。
他應該忽略內心深處那點稚嫩的愧疚之心,做出一個成熟理智的為官者該有的選擇。
蕭子睿繼續勸:「你也說了,不管誰主審,福王府和小寶都會平安無事,頂多扣個『御下不嚴』的帽子,罰點食邑,再把那個小伴當推出來頂包,這事就算了了。」
魏禹腳下一頓,偏頭看著他,「敏之也覺得,犧牲一個小伴當,很划算嗎?」
蕭子睿對上他的視線,突然有點心虛,「不、不划算嗎?」
魏禹突然笑了,眼底卻透著一抹諷刺,並非針對蕭子睿,而是所有門閥世家、皇親貴胄。
「你們都不會在意一個僕役的生死,甚至以為舍了他保下福王府是極划算的。只有福王,只有他在意。」
「他把那個小伴當看得比兵符還重要,就像他對待芙蓉園中那些禽畜,無論出身,無論血統,他都一視同仁。」
所以,他才會真心實意拿自己當朋友,才會信任他,拜託他。
「他和大皇子、二皇子,包括你,都不一樣。」
這一次,魏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李璽的可貴之處。同時,也做出了決定。
既然李璽沒有讓他失望,他也不會讓李璽失望。
魏禹調轉腳步,毫不遲疑地走向辰明殿。
蕭子睿追上去,「不是,書昀,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要邁出這一步,不僅會入了布局之人的套,說不定還會惹怒聖人!」
魏禹勾了勾唇,「敏之,你還記得揭榜那日,你我立下的誓言嗎?」
蕭子睿一怔,如何不記得?
他出自蕭家旁支,沒有蒙蔭入仕的機會,就連進太學的名額都被嫡系堂兄搶了。為了母親,為了自己的將來,他寒窗苦讀,一朝高中,何等揚眉吐氣?
那晚,二人把酒言歡,躊躇滿志,對月立誓。
「我們為官,不就是為了終有一日,這世間不分貴賤,只要公正嗎?」
「為官幾年,筋不再是一根,血卻從未涼過。」魏禹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又點了點他的,「我是如此,敏之亦然。」
蕭子睿就這麼被他說服了。
毫無反駁之力。
***
魏禹沒有辜負李璽的期待。
他不僅成功說服了聖人,以二十四歲之齡主審如此要案,還在各方壓力下堅守住本心,徹底查明了真相。
原本,楊淮還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做得足夠乾淨,大可以把鍋都推到楊兮兮身上,魏禹就算懷疑也不可能拿到證據。
別說,知道魏禹主審的那一刻,楊淮是興奮的,以為自己布下的局終於圓滿了。沒承想,還沒高興兩天,就被龍武軍從床上揪了起來。
人證物證俱在,就算他不認,罪名也是實打實的。那個楊家安插進福王府的馬夫,楊老三,出賣了他。還有那個被楊淮買通的瑞王府的僕役,一併被抓了。
別問為什麼如此順利,問就是魏少卿本事大,深諳人心,經過他手的嫌犯,沒有一個不崩潰認罪的。
楊淮下了大獄,秋後問斬。
若非他的本意並非謀害大皇子,就不是他一個人被問斬,而是滿門抄斬。
當然,因為他出身世家,背後宗族姻親關係網過硬,才有人願意去追究他的「本意」。但凡換成普通百姓,抄家滅族避無可避。
楊兮兮更難看。
被貶為奴,幽禁掖庭,遇赦不赦。
一個嬌嬌柔柔的小娘子,愣是被鐵面無私的龍武衛一路拖行,從王府二門拖到了大街上,被無數人圍觀。
生死關頭,楊兮兮爆發出非人的力氣,推開龍武衛,瘋狂地撲進楊氏懷裡,求她救救自己。
幸虧楊嬤嬤反應快,堵住了她的嘴,不然她就要喊出不該喊的話了。
楊氏也瘋了,不惜拿出禁軍兵符,威脅龍武衛。
福王府的禁軍符,可號令三十萬皇城禁衛,包括龍武軍。奉命前來拿人的幾名兵士面面相覷,一臉為難。
關鍵時刻,李木槿挺身而出,「母親還要偏心到何時?您沒聽到嗎,楊兮兮要害的人原本是小弟,她要殺了小弟!都這樣了,您還要管她的死活嗎?」
楊氏一改溫和柔順的模樣,道:「你懂什麼,她才是——」
「她才是謀害大皇子的元兇!」楊嬤嬤大聲截下她的話,一個勁使眼色,「娘子,聖人下的旨,已無回天之力,您就……認了吧!」
「她是我——叫我如何眼睜睜看著……看著她被貶為奴?」
李木槿冷冷一笑,將楊兮兮一揪,扔到龍武衛腳下,用前所未有的果斷又冰冷的語氣說:「帶她走,從今往後,這個人與福王府再無瓜葛。」
龍武衛當即揪起楊兮兮,破布似的拖走了。
楊氏一巴掌打在李木槿臉上,「你瘋了!」
「你才瘋了!你為了那麼個黑心玩意兒,不要我了,也不要小弟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李木槿氣得渾身發抖,「母親,我早就知道了,不然這些年我為何如此容忍她?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謀害小弟!」
李璽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緊緊攬住她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我這不好好的嗎?我福大命大,誰都害不了我。」
李木槿看到他,瞬間綳不住了,放聲大哭:「你是我親弟弟,你就是我親弟弟!我不會讓任何人害你,就算、就算是母親也不行……」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楊氏和身旁的嬤嬤皆是臉色一變,再不敢讓她說下去,連忙把她拉回府中。
楊氏沒時間審問她,匆匆坐上馬車,朝著宮城而去。她要進宮,求太後娘娘保下楊兮兮。
路上遇見了楊淮的生母,鄭氏。
鄭氏面容憔悴,裝扮低調,還特意戴著帷帽,似是不想被人認出來。她算到了楊氏會進宮,特意在這裡等她。
「求王妃救救淮哥兒吧!他才二十歲,就、就要沒命了,暫且不說這喪子之痛夫君如何能受,就算顧著壽安縣主同豫哥兒的臉面,也求王妃開開恩,留他一條活路啊!」
——壽安縣主,正是楊氏的長女,嫁給了楊淮的兄長楊豫為妻。如今夫妻二人遠在安西都護府,長安的消息還沒送過去。
楊氏紅著眼圈,恨恨道:「你還真是不知足,也敢放膽來求我!鄭玉珠,你該不會不知道吧,我女兒是受了誰的算計,才遭逢如此大難?我會救他?我恨不得讓他立刻就死!」
鄭氏多麼驕傲體面的一個人,當街跪下求她,卻得來這麼一通惡狠狠的話。
凄涼的笑爬上嘴角,「你們姓楊的血都是冷的,當爹的為了仕途捨棄親子,當娘的為了富貴欺騙女兒……不愧是一家人啊!」
楊氏急著進宮,不打算再理會她。
鄭氏突然道:「你真以為兮娘是你的女兒嗎?」
楊氏擰眉,「你這話是何意?」
鄭氏譏笑道:「不如問問你身邊那人,想必她比我更清楚。」
楊氏抓住楊嬤嬤的手腕,「奶娘,到底怎麼回事?她在詐我對不對?」
楊嬤嬤輕嘆一聲,知道瞞不住了,索性說了出來。
她本是楊氏生母的陪嫁丫鬟,後來又成了楊氏的奶嬤嬤,極得楊氏信任。當年,就是她和楊家主母誤導楊氏,讓她深信楊兮兮就是她的親生女兒。
實際上,楊氏的女兒根本就沒有胎記,是楊嬤嬤騙了她。
「娘子要怪就怪老奴,千萬不要生主母的氣。她也是瞧著您傷心太過,這才出此下策……」
楊氏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整個人獃獃的,彷彿半生的力氣都被抽盡了,滿腦子想的都是——
兮娘不是她的女兒?
她疼了十幾年、愧疚了十幾年的人,只是一個贗品?
宮是進不成了,楊嬤嬤抹了抹淚,撥轉馬頭往回走。好在此處偏僻,又是她親自駕著車,方才那番話再沒第四個人聽到。
殊不知,因為不放心楊氏,默默跟過來的李雲蘿,正站在拐角,把一切都聽了去。
上車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丫鬟連忙攙住她,「縣主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王妃沒在那邊嗎?」
「沒,沒瞧見,想必母親走的另一條路。」李雲蘿鎮定道,「回去罷,我乏了。」
馬車晃晃悠悠,就像李雲蘿此刻的心情。
她聽到了李木槿的話,也聽到了鄭氏的話,還聽到了楊嬤嬤的話。雜亂的信息在腦海中迅速拼合,與一段久遠的記憶相接。
她的生母臨死前曾握著她的手哭訴:「雲娘,你要永遠記得,阿娘是被人害死的……阿娘知道了她們的秘密,李璽、李璽他,不是……」
不等說完,就咽了氣。
那時候她太小,一直不明白阿娘想說什麼,而此時——
一個可怕的答案跳進腦海。
李雲蘿捏著帕子的手驟然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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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蟲和魏少卿,才是本質相同的一類人啊!
雖然……表象千差萬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