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塵埃落定
太子嬴錚正在聽廷尉陳鴻說話,稟報天牢中片刻之前的情況。
「微臣帶著鴆酒到關押罪人伍纓的牢房時,他精神還不錯,至少還有力氣罵人。見到微臣時,他啐了一口,說微臣也就是會搬弄是非,才能借著殿下的面子走到如今這一步。」
嬴錚笑道:「陳卿莫要聽他的話,這話倒是說他才對。他那樣的人,若不是形勢所迫,孤也不齒與他為伍。」
陳鴻微一鞠躬:「殿下能屈能伸、洞察形勢,又慧眼辨才、殺伐果斷,這才是明君的風範。」
嬴錚一擺手:「陳卿便不必浪費時間在這些場面話上了。孤的長處和短處,孤心中都有數。而招攬陳卿這樣的大才,就是為了在孤力有未逮,或是決策有誤時,能及時拉住孤,不要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
陳鴻的身子躬得更低了:「殿下英明。」
「微臣按著殿下的吩咐,對伍纓說,他既然一直口口聲聲說忠於殿下、公而忘私,那麼微臣現在就告訴他,以如今的局勢,比起一個臭名昭著的右相,永遠躺在棺材里的罪臣伍纓對殿下的用處可要大得多了。」
「他說了什麼?」
「他說……」陳鴻猶豫了一瞬。
嬴錚一擺手,「不必顧慮,孤向來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若是連陳卿都不敢在孤面前直言複述區區一個死囚的話,孤將來又當如何治理一國?」
「是。伍纓十分憤怒,說殿下……慘礉少恩,必然不得好死,死後亦不得安寧。」
嬴錚嗤笑了一聲,「陳詞濫調。連罵人都這麼沒新意,他果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孤在意的是什麼。」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微微跳動的燭火,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燭光中映得晦暗不明,「孤從記事起,就明白絕不是為自己而活。孤早已將一己生死置之度外,若能富國強兵,我嬴錚一人縱使世世不得好死,又有何妨!」
陳鴻沉默半晌,深深地拜下去:「微臣願追隨主君,窮盡老朽之軀,開闢景國萬世江山!」
忽然有人敲門傳報:「太子殿下?」
「進來。」
那人匆匆進來,附在太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陳鴻沒聽見他說了什麼,卻見這個幾乎永遠沉靜無波的太子臉色倏忽暗了幾分,冷冷道:「我馬上過去。」
嬴錚趕到藏書閣時,只見這裡已被旅賁團團圍住,一間殿外零星地跪著幾個宮女公公,屋裡散落了一地竹簡,還有許多侍衛仍在翻找著,時不時又扔出來幾卷竹簡。
一身寒酸素袍的太史司馬弘持著燭,憤怒被人攔在牆角,卻仍氣急敗壞地罵道:「那是先師的孤本,不可如此對待!……你們這樣不敬歷史、不敬先人,是要遭天譴的!」
可惜,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在成群孔武有力的侍衛之中只能動動嘴皮子,毫無反擊之力。
他的身後還低頭站著幾名史官服的人,一溜兒看下來相貌竟都與司馬弘有幾分相似,最年輕的看起來不過二十有餘,都沉默著一言不發。
見到此情此景,嬴錚不由得皺了皺眉,對身後跟從的舒岳道:「司馬大人是德高望重的元老,這些史冊亦是珍貴資料,還得讓侍衛小心些。」
舒岳抱拳應是,便轉身去傳令。
司馬弘剛才滿心都在那些寶貝竹簡上,此時才注意到一身黑衣的嬴錚。
他怒從心起,冷笑道:「太子殿下倒不必現在來假惺惺地裝模作樣。我人微言輕,擔不起太子這金口玉言的誇讚!」
嬴錚不以為意,微笑道:「聽說太史大人寫史,對事實有些誤解呢。」
司馬弘嗤道:「我司馬弘生於太史世家,已任太史四十餘年,一生與汗青為伍,華夏青史莫不在胸中。太子犯下此天地不容的大罪,或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殿下也要知道,史冊之中,你這樣毫無底線的人倒也並不罕見,所使的,也不過是些玩爛了的把戲!」
嬴錚被這樣指著鼻子罵,面色卻無半分變化,聲音也依舊波瀾不驚:「君上病重,日漸危急,靖陽君嬴鑠眼見即位無望,便心生困獸之心,不惜借大婚之機調兵意圖謀反,然而功虧一簣,滿盤皆輸。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還請太史放棄黨派成見,如實記述。」
司馬弘怒道:「什麼事實?分明是竊國者侯,強詞奪理!靖陽君是怎樣的人,殿下會不清楚?說他謀反,你的良心不會痛么!」
嬴錚並未開口,身邊已有人圍了上去:「休得對太子殿下無禮!」
司馬弘被按在地上,鬍鬚顫抖,梗著脖子吼得滿面通紅:「分明就是你早就包藏禍心,自身實力不如他,便派洛玄璜潛伏於他身邊,假傳靖陽君命令,聯合左相謀反……」
早有人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司馬弘卻不依不饒地吚吚嗚嗚個不停,對嬴錚怒目而視。
「司馬大人此言差矣。他是他那些屬下的主君,若他不首肯,何人敢瞞著他作出這麼大的事情?」
他見司馬弘氣的要衝破重重人手跳起來,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當然了,司馬大人會說,他得知此事時,是嚴詞拒絕了的。但司馬大人不會天真到以為他在最後一刻叫停了,就不算謀反吧?旅賁和禁軍調派的記錄明明白白,中尉、左相等人及屬下的供述亦是明明白白,也許司馬大人不願承認,但你心裡想必也清楚,靖陽君這大逆不道的罪名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輕信於人,御下不嚴,就是他不可饒恕的罪行。」
他的目光輕輕掃過案上攤開的竹簡,「無論你怎麼寫,不過是賊子和蠢人的區別而已。」
「至於歷史么,孤耐心有限,已經給過你機會了。聽司馬大人的意思,便是當真不願寫事實了?」他望望天色,神情中已有些不耐。
壓制著司馬弘的人鬆開他。
司馬弘定定地打量了嬴錚片刻,忽然冷笑起來:「原來在太子殿下眼中,謀反未遂的罪名只在於無能;姦邪和君子,也不過是咫尺之遙。」
他緩緩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滿是豁出去一切的嘲諷:「你這樣的人最後得到王位,果然是最理所應當的事,也是最可悲的事。不過臣倒是有些好奇,殿下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在意身後之名么?」
我其實並不在意,嬴錚想。
不過畢竟……是那個人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