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長無絕兮
青史有載,自三百五十年前王室崩塌,昱曆始,群雄並起,列國爭霸。
景自偏僻西北興起,百年不鳴,一鳴驚人。
平戎狄,定蠻夷,滅巴蜀,立東碣。
昱歷三百五十年,景連破燕、晏、晟三國,橫掃六合。
越明年正月,景朝建立,以此為景曆元年。
天下一統,四海歸一。
然而,受到天命庇佑的景朝在建立元年,卻發生了好幾件大事,導致民間傳言紛紛,差點使得王朝風雨飄搖,還未建立便夭折。
頭一件,就是太子嬴鋮奉命北上剿滅叛亂的燕國殘部,卻在沙場上受傷高燒,后遭晏國和燕國聯手的刺客刺殺,受傷后不治身亡。
短短几天後,在原本是武安君嬴鈞與故晏國安樂公主大婚的日子,大婚的主殿棲霞宮意外走水,這對人人歆羨的新人竟雙雙葬身火海。
棲霞宮走水當天,景帝受驚,病情加重,苟延殘喘了十幾日後駕崩,距登基僅一年不到,是為景世祖。
世人皆道天意弄人。
景國太子鋮殺伐決斷,公子鈞沙場無敵,沒成想,最後卻是不爭不搶的幺子嬴理接過了血腥之氣仍未散去的大景帝國皇帝之位。
新帝即位,是為景成帝。
成帝性溫厚,政清明,勸課農桑、輕徭薄賦,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山河社稷逐漸穩固,社會發展。
如此這般,都已是紅塵往事。
轉眼間,數百年匆匆而過。
人世間分分合合,王朝更迭,沉默的江山見證了一代又一代文人騷客的筆墨胸襟,也埋葬了無數前赴後繼的將士忠骨。
此時的人間,是大唐初年。
長安城,招積酒肆。
今日店小二不知怎的,總有些心神不寧,頻頻去看角落裡的那位藍衣公子。
藍衣公子坐在角落悶聲喝酒,絲毫不理會旁人。
他身量修長,看著年紀輕輕,俊美得不似凡人,卻是一副歷經滄桑的樣子,周身氣度風華卻又生生形成一種凜冽之氣,叫旁人絲毫不敢靠近。
這藍衣公子便是化為凡人的武神嬴鈞。
天上兩年多,人世八百年,他見證了王朝數次更迭,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幾番戰亂,流民失所。
當時間線拉得足夠長,連當初激憤如他,都逐漸明白了天上神不管人間事的道理。
但終究,實在不忍見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他還是會下界去匡助義君。
幾百年間又有數位文神武神飛升,多數都仰慕他的文采與傳奇,要來拜謁。
可他這武神的身份……
八百年前,他在大婚之夜的黎明,和他的新娘一起墜崖,死在流水潺潺的斷崖之下。
霞光之中,他飛升成神,終於想起了一切。
曾經經歷的無數人世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在神君面前,過去不再是秘密。
可當他想起一切之時,他的新娘已不在身邊。
他的阿雲,已經走了。
最初的他眼見雲容的靈息散落成無數銀白色的雪花,也曾絕望地不知所措,最後才從湘君處得知他與雲容的三世宿命原委。
痛如萬箭穿心。
他終於醒悟,第二世的雲容為何會那樣對待他和嬴錚,而最後一世的她,為何最終也未能告訴他事情的原委。
世間那麼多的為什麼,不過只是因為一個情字。
可他每每回想,卻為她臨死前那一瞬間的痴傻而心疼。
他的確曾為昭國的臣子,面對景國的侵略,痛不欲生。
可他也曾逼得安樂跳河。當他肩上負擔的是景國的大業,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顛覆所愛之人的國家,絕不因私情而左右大局。
無它,這世上總有些比一人一事私情更重要的信念。
他只恨當時的自己,沒有陪她更多一點時間。
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出他舌尖縈繞了無數日夜的話。
剛來人間傻乎乎的妖精,運籌帷幄、神機妙算的謀士,身處深宮卻通透聰穎的倔強公主。
無論是哪一世的她,無論是怎樣的她,最終都會走進他心裡。
但在他弄清原委的同時,卻也產生了另一個疑惑。
最初的楚岺均身負文神之命而生,最後將文神之命贈予了雲容,自己靈息消散。
雲容與少司命做了交易,用自己魂飛魄散換回他的神命。
那麼,他為何飛升成為了武神?
直到文離和彤寶來找他,告訴他,他們從琰陽消失后,趕去了北部。
在那裡,他們與燕國殘部合作,趁著嬴鋮去平叛之時刺殺他。
殺嬴鋮之前,他們告訴了他全部的真相。
這對嬴鋮來說,不啻於一個最大的打擊。
上一世的嬴錚機關算盡,害死親兄弟,終於贏得了王位。
可他卻失去了心愛的女孩,眼見她當著自己的面跳入剛剛化凍的大河,消失在冰涼徹骨的渾濁浪濤中。
如今,真相擺在他的面前——他心愛的女孩,自始至終愛的都是另一個人,對他好,只是因為她將他錯認成了自己的心上人。
大司命派他的杜鵑,給嬴鈞送來了嬴鋮留給他的口信。
被刺客殺死後,嬴鋮飛升成武神,立即找到了大司命。
了解到一切的原委后,他拜託大司命,以他自身魂魄離去為代價,換雲容在三世結束后,留下世間一息。
嬴鈞在嬴鋮的墳前,敬了他三杯酒。
他與嬴鉞,一世國讎,一世家恨,一世情殤。
他曾奪他仙緣,騙他所愛,害他性命,滅他家國。
可風雲變幻、滄海桑田,自己亦歷經幾國百年歲月,一國一家轉瞬得失實在微不足道。
縱觀歷史,不過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嬴鉞能傾燭燎原以待春草,他捫心自問,雖然手法狠絕,卻是先破后立。心念手段,非己所能及。
嬴鉞奪了他的仙緣,非他本意,楚岺均不怨他。
可最後的成全,卻確確實實是他犧牲了自己奉上的。
種種傷害不可原諒,但往事如煙,他原本就是個清風過耳的翩翩公子。
一杯酒,敬兄長狠厲心腸,為心中明月不惜撕裂星辰、沉浸黑夜。
一杯酒,敬兄長決絕心志,有遮天之能,亦有懸日之功。
一杯酒,敬兄長明鑒心境,揮手別去,長無絕兮終古。
三杯過後,往事雲散。
杜鵑帶來的口信最後,是大司命的一聲嘆息。
「若果真有緣,也不知要尋找多久了。世間萬般因緣,大約從哪裡來,便回到哪裡去。」
從那時起,嬴鈞便下了凡。
他想,他知道雲容若能回來,會在哪裡。
那裡美如仙境,他曾於夢中驚鴻一瞥。
他游遍山川,相信總有一日,能夠再尋到她。
數百年倏忽已過,此時的人間此時為唐,又是一個大一統的王朝。
聽說天下安定、萬國來朝,都城長安舞榭歌台、香車寶馬,茶館酒肆熱鬧非凡,連天上的神仙也聽說了這盛景,許多小仙嘰嘰喳喳地說要去見識見識。
這一日,嬴鈞便來了長安。
「喲,嬴武神在這裡啊。」熟悉的聲音響起。
一抹鮮亮的紫色衣袍閃過,那身影已經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對面。
這是天界出了名不著調的雲中君傾墨。
他曾下凡歷劫,做了一世凡人樂師萇卿儀,又做了數百年的妖精文默。
如今,已經回復神位的他每次遇見嬴鈞,總還忍不住咋舌:「我真的是……倒了八輩子霉下凡去碰到你們。」
嬴鈞在凡間尋覓了數百年,時間太長太長,有時似乎都快要忘卻,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依然沒有放棄。
但每次看到傾墨,都會讓他再次想起當年和他們一起的,那個鮮活美好的妖精雲容,烏溜溜的眼眸中閃著調皮的光,促狹地對他一眨:「你輕薄了我,要對我負責的!」
她是他的妻啊。
嬴鈞看著桌上的果盤,裡面有一串鮮亮如傾墨衣袍的紫色果子,他還從未見過,不由得有些失神。
傾墨已經大大咧咧地嘲笑起來:「這是葡萄,你不會不認識吧?都傳進中原好多年了!」
嬴鈞笑了笑,心裡卻想到,雲容也沒見過這種果子,若能吃到,必定很開心。
兩人對飲,酒肆周圍的人來來去去,似乎都成了光陰中的塵埃。
不知過了多久,嬴鈞在恍惚之間,忽然聽見外邊許多人在驚呼,似乎說什麼霞光很美。
酒肆中的人紛紛都跑出去看,彷彿是一眨眼的功夫,酒肆里空空蕩蕩,只剩下嬴鈞這一桌。
傾墨喝醉了,歪倒在桌邊酣眠,嘴裡還嘟噥著夢話,什麼「太一君你不講道理,輸給我的籌碼不兌現……」
嬴鈞感到酒後微醺,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想出門去看看。
然而,當他推開門,卻一眼望進了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雲遮霧繞,仙氣飄飄。
恍惚間有些似曾相識。
他下意識地走出去,望著山林走了幾步,再一回頭,視線里哪裡還有什麼招積酒肆。
四野茫茫,山林濤濤,一刻鐘以前車馬喧囂的街市彷彿只是一場夢。
千頃林濤隨著層疊眾峰蜿蜒起伏,煙嵐雲岫之間,依稀可見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在眾峰之中巍然聳立。
嬴鈞彷彿聽到了什麼冥冥中的聲音,不由自主向那座山峰走去。
走近了,可以看到這座山峰的一側如切如削,光若明鏡。
這才是一場夢吧。
嬴鈞隨山攀登,樹林越來越繁密,叢叢修竹掩映間,天色緩緩沉下來。
他的衣袖不知不覺間已掛上了露水,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野花和竹葉清新的馥郁香氣,山雨欲來。
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可努力回憶也無法記起。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依然是個凡人時模模糊糊的記憶。
直到他走到了斷崖邊的一座緩坡。
斷崖之下生著一株杜若,枝繁葉茂幾能參天,杜若清香溫柔地漫溢開來,枝葉中團團花色潔白,紛紛揚揚地落成一片香雪海。
杜若的庇蔭之下,遠遠可以望見一塊小小的碑刻。
這是一座墳墓。
萬物無聲,嬴鈞聽見自己的心跳。
墳墓上插著一把劍,依然雪亮,毫無銹跡。
上面刻著兩字。
「正則」。
這是一千年前,雲容為楚岺均所建的墳墓。
他自己的墳墓。
微涼的雨意和雲層深處,似乎有琴聲起,彷彿自很遠很遠的太虛傳來,彷彿已穿透了亘古不變的時光。
嬴鈞突然感覺到什麼,心跳怦怦,目光沿著斷崖往峰頂望去。
山頂惠風徐徐,崖下流雲容容。
從混沌中懵懵懂懂走到今天,萬物所等待的不過是這一刻。
雨幕倒流,層雲盡散。
天地萬物各自喧囂爭艷,可此時的他眼中,一切都成為失焦的虛妄。
唯有那個日思夜想的窈窕身影立在崖頂,彷彿山崖之巔一片新綠的柳葉。
崖頂的山靈往前一步,翩然飄落。
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的夢境重合,嬴鈞卻依然如同初見時的靦腆小公子一般,猛地沖了過去。
在漫天飛散的杜若花雪之中,翩翩蝴蝶飄落。
衣袂翩飛間,她微微笑著看向他,眸中有星辰閃爍。
這一次,他終於擁她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