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北風嗚呼,大雪下了一整夜,天還未亮,謝寶扇就醒了,伺候她的大丫鬟珊瑚聽到聲響,披著襖兒走進裡間,隔著紗簾輕聲問道:「姑娘醒了?」
謝寶扇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問道:「幾時了?」
珊瑚側耳聽著鐘響,回道:「剛敲了四下。」
窗外黑漆漆的,萬籟俱寂,珊瑚說道:「姑娘再眯一會兒吧,我瞧著時辰呢,必定不會誤了給太太請安。」
謝寶扇伏在枕上沒做聲,珊瑚見此,悄悄退到外面,謝寶扇翻身,睜眼望著頭頂的錦帳,今日是太太嚴氏的生辰,她親娘韓氏和太太是同一日的生辰,只不過除了她,恐怕沒人會記住一個姨娘的生辰,何況這個姨娘已經死了十幾年。
說起她親娘韓氏,一個家生奴才,老子娘在府里並沒有多大頭臉,憑著有幾分姿色,勾引了信國公老爺謝之華,可惜貪心不足,竟然意圖謀害太太嚴氏所出嫡姑娘謝寶鏡,被抓了個人贓俱獲,嚴氏大怒,命人重打她幾十板子,一家子老小全被發賣,因著韓氏服侍了信國公老爺一場,又生養過兩個姐兒,嚴氏顧著國公府的體面,把她送往偏遠的莊子里,不到半個月就病死了。
這樣心腸歹毒的人,死了白死,信國公謝之華並未過問。
這些是謝寶扇背後聽人講的,親娘死的時候,她剛剛兩三歲,底下有個親妹妹謝寶瓶,太太嚴氏有自己嫡出的哥兒姐兒,況且要打理內宅的庶務,哪能分出心思照顧這兩個庶出的姑娘,於是謝寶扇和謝寶瓶姊妹倆人,一個被送到甘姨娘身邊撫養,一個被送到秦姨娘身邊撫養,沒過兩年,甘姨娘生了五姑娘謝寶珠,襯得謝寶扇越發像個多餘的人。
謝寶扇胡思亂想了半日,不久,外面響起婆子丫鬟悉悉索索的起床聲,她和五姑娘謝寶珠住在甘姨娘院子後面的罩房裡,屋裡兩個一等大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四個三等丫鬟,餘下粗使婆子不等,謝府的庶出小姐皆是如此,嫡庶有別,嚴氏所出的三姑娘謝寶鏡,吃穿用度比照她們多一成,這不是嚴氏定的規矩,是謝家老祖宗傳下來的舊例。
不久,珊瑚進來了,她隔著床幔,輕聲細語的喊道:「姑娘,該起床了。」
謝寶扇起身穿衣,珊瑚特意尋出新做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外面下著雪珠兒,恰逢嚴氏的生辰,穿得喜慶讓人看著高興。
等了半日,還不見鵲兒送熱水,珊瑚站在門口連喊幾聲,鵲兒空著手進來,珊瑚罵道:「大早上的就少了陽氣,叫你端得熱水呢?」
鵲兒被罵得眼圈兒發紅,她委屈的說道:「我去要熱水,偏巧甘姨娘房裡的柳兒也來了,幾個爐子上的熱水都叫她一口氣給倒走了,我分辯兩句,倒被她搶白一頓,說是甘姨娘懷著身子,屋裡使喚的人多,就那幾壺水還不夠用呢。」
一聽這話,珊瑚氣得柳眉倒豎,甘姨娘原本是個商戶女,生了五姑娘謝寶珠,顏色不如從前,老爺冷落了她幾年,誰知這兩年,她娘家借著信國公府的東風,掛了戶部的皇商,專供後宮妃嬪的胭脂水粉,因此投桃報李,私下給國公爺謝之華送了不少孝敬,謝之華來甘姨娘屋裡宿了幾夜,誰承想甘姨娘好福氣,前不久竟又懷上身孕。
她有孕在身,難免就變得矜貴,老太太和太太均有賞賜,還特意打發人囑咐謝寶扇和謝寶珠,不可調皮,以免打擾甘姨娘養胎。
珊瑚氣惱不已,還不知肚子里懷得是不是個哥兒呢,就敢這般張狂,前兒連太太都衝撞了,平日瞧著她們姑娘沒娘,這才專挑著她們屋裡的人來欺負。
「罷了,幾壺熱水而已,不值當生氣,再去看看熱水可曾燒好,要是沒有,就往東邊的角門處,找守門的姜婆子要一壺熱水。」謝寶扇說道。
鵲兒怏怏的去了,珊瑚猶自憤憤不平,謝寶扇毫不在意,她對鏡描眉,說道:「過來給我梳頭。」
眼見自家姑娘如此好性兒,珊瑚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道:「咱們甚麼時候才能搬出去呢。」
這滿京城裡,再不見誰家的姑娘和姨娘混著住一個院子,何況這諾大的信國公府,並非沒有空置的院子,偏偏太太像是忘了似的,從來不提這一茬。
謝寶扇只笑不語,珊瑚看到她們姑娘笑眯眯的樣子,灰心喪氣的暗道,要想搬出這屋子,想必只能等到她們姑娘出門子,方才能搬出這屋子。
頭髮剛梳了一半,外面傳來對門屋裡五姑娘謝寶珠的聲音,她扯著嗓子說道:「一大早就打罵奴才,且不說驚動了姨娘的胎氣,今兒是太太的好日子,也不怕喪氣。」
謝寶珠芳齡十三,因和謝寶扇同是庶出姑娘,住在一個屋檐下,因此處處想壓謝寶扇一頭,奈何她心浮氣躁,又衝動魯莽,從來沒在謝寶扇身上討到好兒。
珊瑚忍著氣走到窗前,她隔著玻璃窗往外看,只見五姑娘蓬頭垢面,難為她不怕冷,裹著一身斗篷站在門口,叉腰沖著她們屋裡叫罵。
謝寶扇耳邊聽著謝寶珠的罵聲,既不氣也不惱,她坐在梳妝台前,從首飾匣子里挑出一對金鑲紅寶石耳墜戴上,隨後整了整衣裳,挑起帘子走出正屋。
謝寶珠身量中等,五官神韻和其母甘氏十分相似,她看到謝寶扇走出來,譏諷道:「不過在這院子里充主子罷了,走出這院門兒,看誰認得你?」
她自以為謝寶扇靠著她母親過日子,從來不把她當姐姐看待,卻不知謝寶扇多年受她母女倆輕視,眼裡只認嫡母嚴氏,對甘氏亦只有面上的情份罷了。
謝寶扇雙手抄在衣袖裡,不緊不慢的說道:「這大雪的天,我勸五妹妹有話要說,不如先回屋披上一件厚衣裳,省得和上回一樣凍病了。」
那謝寶珠是個爆炭脾氣,聽了她這話,彷彿被戳到痛腳,立時氣得火冒三丈。
按照舊例,每年立冬前,謝府從上到下都要裁製冬衣,家裡幾位姑娘,除了已經出嫁的大姑娘謝寶琴,三姑娘謝寶鏡六套冬衣,兩領斗篷,二姑娘謝寶扇,四姑娘謝寶瓶和五姑娘謝寶珠各是四套冬衣,一領斗篷。
挑選衣料時,謝寶珠恰巧不在家,針線房的媳婦子一時大意,把衣料送到謝寶扇的房裡讓她先挑,謝寶珠回來得知此事,一怒之下,把她的份例全扔到水裡,站在院子里指桑罵槐大半日,恰巧那日初雪,謝寶珠在雪地站得久了,受了風寒,隔日就病倒。
過了幾日,端王府的小郡主下帖子,邀請各府的姑娘們到端王府賞梅,端王府的小世子正是弱冠之齡,生得面容俊郎,玉樹臨風,京城不少姑娘芳心暗許,謝寶珠也是其中之一,她因病體未愈,耽誤赴宴,著實氣惱了好幾日。
又因沒有照顧好姑娘,謝寶珠身邊伺候的婆子丫鬟全挨了罰,至於冬衣的份例,左右已經送到,謝寶珠要穿就穿,若是看不上,只管穿去年的舊衣。
甘姨娘娘家財大氣粗,她哪裡捨得讓親生閨女穿舊衣,這平白鬧了一場事端,嚴氏的陪房特意來問過一回,便是謝之華也有所耳聞,一連幾日不來甘氏的院子,她母女二人的怨氣,免不了落到謝寶扇身上,只是謝寶扇素來謹小慎微,她倆想抓住她的把柄並不容易,今早謝寶珠在屋裡聽到珊瑚罵小丫頭,只當找到借口,因此趁機發作。
果然,謝寶珠身邊的丫鬟和嬤嬤深怕再受連累,紛紛勸她回屋,謝寶珠沒能落下謝寶扇的面子,反叫她奚落一頓,怎肯甘心?她正要回嘴,就見前院甘姨娘的貼身丫鬟紅杏惦著小腳,搖搖晃晃的來了,她站在門口,笑盈盈問道:「姨娘聽到後邊吵吵嚷嚷的,叫我來問問怎麼回事?」
謝寶珠氣鼓鼓的惡人先告狀:「還能有誰呢,一大早打這個罵那個,叫人不得安生,明兒我就告訴太太,請她允我再擇一處屋子,哪怕住柴房呢,好過受人的氣!」
堂堂的信國公府,自是沒有叫姑娘住柴房的道理,謝寶珠也就嘴上說說罷了,倒是紅杏先是瞥了謝寶扇一眼,隨後上前攜著謝寶珠的手進屋,嘴裡說道:「五姑娘且忍忍吧,橫豎再過一兩年,姐妹們就要各自出門子,到時想要拌嘴兒,還找不到人呢。」
這原不是紅杏一個丫頭該說的話,正要進屋的謝寶扇忍不住回頭,她道:「紅杏姐姐這話倒是從何說起,我竟不懂了。」
紅杏自知失言,賠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姑娘別跟我一般見識。」
說罷,她挽著謝寶珠的手臂進到裡間,只剩放下的紅色帘子輕輕晃悠。
謝寶扇怔了半響,回屋坐到梳妝台前,謝寶扇扭頭見到珊瑚臉上仍有怒色,笑著說道:「何苦和她們置氣,沒得白白氣壞自己的身子,五妹妹那人被甘姨娘寵壞了,遲早有一日要吃虧的。」
商戶人家出來的婦人,到底目光短淺,甘氏並不肯叫謝寶珠和太太太親近,如今仗著娘家得勢,懷了身孕,想和太太掐尖要強,謝寶扇冷眼瞧著,太太似乎樂見其成,從來不曾見她氣惱。
「姑娘好氣量,要是換我就忍不住。」瑚瑚嘆氣說道。
謝寶扇微微一笑,說道:「論氣量,我和太太比差遠了。」
信國公府的太太嚴氏,菩薩一般的人物,上面要伺候老太太和老爺,中間親的疏的妯娌姑子一大堆,底下有七八個兒女要管教,除此之外,信國公府僕婦丫鬟兩三百人,多是數代的家生子,一家跟另一家連著親,沒一個好相與的。
主僕二人說話之時,鵲兒提著一壺熱水進屋,嘴裡說道:「我好說歹說,姜婆子才給了一壺熱水,話里話外還被她埋怨一通呢。」
「呸,都是看菜下碟的人!」珊瑚啐道。
有了熱水,珊瑚伺候謝寶扇洗漱,直待打扮齊整,她從衣箱里取出一個包袱,這是送給太太的生辰賀禮,謝寶扇每月月錢有限,偶爾還得打點府里的婆子丫鬟吃酒,送不了太貴重的東西,包袱里是一套衣衫鞋衫,從入冬開始,一針一線皆是謝寶扇親手縫製。
珊瑚給她披上斗篷,叫來兩個小丫頭,吩咐她們送謝寶扇去上房,屋裡離不得人,向來是珊瑚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