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河澗日晚
「你不太愛說話。」西日昌坐在艙內,對著吊著繃帶用另一隻手為他磨墨的我道,「你很會忍,但我認為你最大的優點是很會演戲,不然傾城苑你也不會待了五年,李雍也不會看走了眼。」
我默認,動作細緻有條不紊,墨汁越來越濃。
西日昌嘆了聲道:「我派人去查過你的底細,很奇怪的是只能查到五年多前,你來到京都的那時候。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擱下墨,極其嚴肅地回答他:「知道的人都已入土,王爺想知道嗎?」
「看來是不小的麻煩。」西日昌竟沒有追問,他提筆吸墨,潔白的宣紙上落下兩個濃黑的大字。比我的底細更奇怪的是,他的字寫得極丑。我沒有笑,因為他書的是:鯉魚。鯉魚越門為龍,越不過門的都死了。
「我的字寫得怎麼樣?」他放下筆。
我抬起頭,「很醜。」
西日昌卻笑了,「很好。你的答案若不是實話,那你就只能陪我上床。」
我擰眉反問:「若我只願待在你床上呢?」
「那你到死都不會獲得自由。」西日昌話鋒一轉,柔聲道,「不說這些,小黎,我先教你匿氣之法。」
所謂匿氣之法,就是收斂動手時的凌厲氣勁,好處不言而喻。正因匿氣之法,我一直未發現西日昌身具上層修為。
西日昌將口訣傳授於我,忽然問道:「你的氣勁很玄妙,師繼何門?」
我恭敬答:「先師臨終遺言,不得傳於外人聽。而我這點微末劑量,在王爺面前無異於米粒之光。」
西日昌凝視我半天,卻是柔聲道:「你有傷在身,不急於一時,回了大杲再練不遲。」
我點頭。
我兩次推搪他的問題他似乎毫不在意,還授我奇法,我就知道有貓膩。果然晚上船靠岸后,他叫了一席酒菜,上好的翡翠液一壺壺灌入我喉中。拼酒從來就沒有公平一說,一人一壺,卻是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小女子。若非我出身勾欄,媽媽沒事就拿最惡劣的燒刀子練我們,我早就趴下了。
這情景分明很噁心,一個外表出眾舉止得體的優雅貴族,溫情脈脈地一個勁兒勸酒,不喝也得喝,喝了還要喝,明知道他在挖坑,我卻只能往裡跳。他每過十二時辰在我身上下的禁忌我無法反抗,我被他捏在手心裡,我只能忍,實在忍不下去,想辦法也要繼續忍。所以喝到半途我裝起醉來,有關我身家性命的秘密如何能泄露半句?但我也沒有對西日昌撒謊,知道這一切的,除了兩人,別的都是死人,活著的兩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仇家。
「姝姝,其實我很欣賞你。」我在裝,他也在裝,「但我對不起你,我要食言了。回到大杲后,我不能讓你做我的側妃。」
「為什麼?哦,不用說了,其實我也不在乎。」
「唉,當王爺也有王爺的苦惱,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那就不當了。」
「說得容易。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就明白了。」他從懷中取出一條項鏈,紅繩上吊著一枚祖母綠。
「這是什麼?」
祖母綠在我眼前搖晃,綠瑩瑩的,在夜色里猶如幽靈。
「仔細看著……」
我覺得我真的醉了,頭腦開始迷糊。漂亮的綠光充滿我的頭腦,讓我迷失自己,讓我沉醉其中。
「你叫什麼名字?」
「姝……黎……黎……姝……黎……」
「多大了?」
「十四歲半。」
「你練的是什麼心法?」
「……」我忽然覺得頭大了起來,接著陣痛,「不能說,我好痛!啊!不能說!」
「好吧,換個問題,你來自哪裡?」
「呼……啊……疼啊!」我抱著腦袋,眼中重現人間地獄,「到處都是死人,爹爹娘親都死了,哥哥也死了……我好疼……啊……疼死我了……」
綠光倏忽不見,我面前又是英俊的西日昌。綠光過去的短暫時間,竟叫我渾身發冷,淚流滿面。西日昌憐惜地望著我,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頭瞪他。
「你對我做了什麼?催眠?」
「我不會再追問你了。」西日昌一手將祖母綠捏成齏粉,面無表情,「若知道你那麼痛苦,我絕不會這樣逼你。」
剛才抱頭的動作使我受傷的手腕再次崩裂,嫣紅鮮血在繃帶上染出一片片血花。西日昌仔細將綁帶拆了,為我重新上藥,裹上新的繃帶。他一邊動作一邊道:「我剛才用的是羅玄門最深奧的綠光斷魂,我師曾說只有意志最堅定的人才能不被催眠,但反抗是有代價的。你忍了過去,我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答案,不過將你逼瘋而已。」
「我已經瘋了!西日昌,聽一句瘋子的勸告,有些秘密只能帶去閻羅殿。」我的頭還在疼,但綠光時間裡發現的一切我都清楚記得。
聽我直呼他名,西日昌面色絲毫不改。我伸出手摸了一把他的臉,溫熱的是個真人。這人端是了得,借灌酒麻痹我的警戒,而後突然行使催眠,一計套著一計,把我耍著玩。我放下了手,武力上我不是他的對手,陰謀上更不是。他卻握住了我的手,按在他的臉頰上。
「我記下了。」他無限溫柔地擁我入懷,卻令我心寒,那是一種陰嗖嗖帶著死亡氣息的滅絕之寒。
臨川河上的第二日清晨,我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等著那一縷陽光穿越窗格,照到我的臉上。我等著再過一炷香時間,西日昌再來給我下禁忌。
一個晚上的時間,我衝破了八道禁忌中的兩道,對於羅玄門的奇術,我束手無策。一隻麻雀從窗前飛過,我啞然失笑。自以為離開傾城苑離開李雍后,就可以大鵬展翅的想法多麼可笑。也許是我倒霉,一出道就碰上了西日昌這樣的人物,但不可否認,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說到底,我不夠強。
「在笑什麼?」西日昌一身白衣,飄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在想,也許我做個姬人,接客接到二十歲再走出傾城苑才是正確的。」再多給我六年時間,我就能達到融會貫通,將所學心法臻至最高階。
西日昌一怔,過了片刻后,悠悠道:「你不在乎貞節。」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貞節有什麼用?連性命都保不住了。但這話我不會對西日昌說,所以我沉吟道:「不,我在乎。」
西日昌手一抬,掌心中多了一枚晶瑩的藥丸。
「這是九花六蟲丹,服下。」
我捏起藥丸,慢慢放入口中,甜的外衣,咬碎,苦辣的內里。
「有這麼吃藥的嗎?」西日昌好笑起來。
我細細地嚼完,問:「今天不給我下禁忌嗎?」
西日昌坐在我床邊,彎下身問:「你不問我九花六蟲丹的效用嗎?」
我嘆了口氣,九花六蟲丹不正是西日昌的寫照嗎?俊美無雙的外表,更勝毒蠍的心腸。
西日昌一手拂過我的額發,柔聲道:「九花六蟲丹能儘快恢復你的手傷,還能提升你的抗毒性。」
提升抗毒性?一般提升抗毒的藥物本身都是毒藥。
「什麼時候服解藥?」我問。
西日昌眯眼道:「回大杲我的府邸。」那隻手已下滑到我的鎖骨,而我也沒打算隱瞞衝破的兩道禁忌,「我衝破了兩道禁忌。」
「哦。」他沒意外,反而讚許地道,「能沖兩道也不易。不過接下來你不用沖了,我不打算再給你下禁忌。」
有九花六蟲丹自然不必再下禁忌,但滿嘴苦澀的我還必須得說:「多謝王爺。」
西日昌收回了手,起身道:「梳洗後到船甲上來。」
我走到船甲上的時候,他背負雙手,一襲白衣飄然出塵。前行中的官船,風景如畫的兩岸景色,都不如西日昌的風采。可惜,那只是他的皮相。我走到他身旁,侍衛躬身後退。
「姝姝。」他輕聲喚,「身為一個修武者,面對比你更強大的對手,你會怎麼辦?」
這說的不就是我與他嗎?我沉吟道:「殺死他!不惜一切。」
「不投降嗎?」
「都是死,不如拼個玉碎瓦全,魚死網破。」
西日昌微笑道:「很好,你很快就會看到一場惡戰。」
我一愣。
西日昌轉面道:「我回大杲的一路上不會平靜。那晚的刺客只是開始,真正的高手在等我疲憊,等我的精衛流露倦意,他們就會動手。」
我馬上意識到他不給我下禁忌而令我服毒的用意:我已被納入他武力的一部分。
「慶幸的是他們還不知道我的底細,姝姝,我只講給你一個人聽。」他一手將我攬入懷,細聲在我耳畔道,「我不知道姦細是誰。」
我微微詫異,難怪他回國路上有人行刺,原來是姦細出賣了他的回程路線。
西日昌的柔聲細語吹暖了我的脖根,也動搖了我的心,「既然我教了你匿氣之法,你就算是我的弟子,就讓為師教你真正厲害的——這世上最厲害的不是武力,而是陰謀。」
我正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他卻打住了,攜我手回了船艙。
用完早膳后,他命我自行修鍊。禁忌已除的我,雖然手傷還在,但已不影響修鍊。我想也不想就開始修鍊匿氣之術,回大杲的一路要迅速提升修為那顯然不可能,倒不如學些玄門奇術也許有奇效。最好西日昌和暗中的對手兩敗俱傷,我可藉助奇術收穫漁人之利,再擒住西日昌逼討解藥,解了毒后閹了他。可惜我也清楚這概率不高,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臨川河上的行程一共有七天,到了第五天,每日輪值的侍衛們有了疲態。從京都開始,他們每人每日只休息四個時辰,而刺客的出現,使他們的警戒完全被調動出來。即便西日昌沒有下增加輪值的任務,侍衛們的心弦卻不敢放鬆。連我這個嫩頭也看出來了,對方正是借刺客來消磨西日昌侍衛的耐性。
臨川河上第七天,西日昌依然從容,像往常一樣,一清早到我床前喚醒其實早醒的我,然後並肩佇立甲板眺望遠景。但早膳過後,他卻留下了我。
「姝姝,過了臨川就到邊境了。過境再殺我,意義就大減了。你說我該不該為了大杲獻身呢?一旦本王死於西秦境內,大杲將獲得難以想象的好處。」
我靜靜地望著他,西日昌確實很優秀,至少換了我是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有。
「王爺怕了?」
西日昌哂然一笑,忽然問:「你會叫嗎?」
我一呆。
「我是說當我在快活時,你會不會適時表現下一個正常女子應有的反應?」
我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我在傾城苑學習了五年。」臨川河上他一直沒碰過我,如果讓我選,侍寢和叫,那我寧願叫破嗓子。
「我還以為你是根木頭呢!」西日昌語調變得極快,前一句撩撥后一句就陰沉,「出臨川前,你留在我身邊。」
「是。」臨川河上的最後一天,該來的總會來的。
「還有,讓我看一下你的匿氣之術練到什麼地步了!」
我心一驚,他如何知道我專練匿氣之術?驚訝歸驚訝,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施展了匿氣之術。西日昌的狹眼一眯,柔聲道:「很好。」
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照射在臨川河上,西日昌仔細為我解下了腕上繃帶,然後捧著我的手問:「如此纖細的手,彷彿輕輕一折就斷。」
「王爺已經折過一次了。」我提醒他。
西日昌微笑道:「手上沒有繭子,你專練的是什麼兵器?」
我垂首道:「手。」
西日昌大笑起來,他不相信也沒關係,此刻就算我手持神兵利器,也不是他對手。
一支強弩裹挾著呼嘯之聲穿破船壁。
「護衛!」船上的侍長喝道。
無數支強弩從兩側斜穿官船,西日昌一動不動,只是捧著我的手左看右看。我也沒有掙脫他,這些弓弩還不在我眼裡。
「王爺慣用什麼兵器?」
西日昌不再研究我的手,站起身解開腰際環扣,一把細長的軟劍從腰帶里抽了出來。軟劍劍身一顫,變幻出銀亮的光芒。整把劍周身沒有任何可握之處,西日昌卻在五指間把玩,彷彿這不是殺人奪命的利器,而是條鮮活有生命的小蛇。
「它叫『細水』。」西日昌指間一動,「細水」斜直一伸,將一支射向他的強弩擋開,弩一斷兩截。
「好劍!」
強弩不久停了,兩岸的伏兵開始強攻,身法好的已經上船,與西日昌的侍衛們纏鬥在一起,各式兵器相交的聲響猶如最激烈的琵琶曲。
「西日昌,出來受死!」有人叫戰。
「細水」一閃,卻不是對外,而是刺向了我。
這一霎,我瞪圓了眼睛,西日昌在笑,他笑得那麼開心,使我終於忍受不住,我叫了起來。
「兀那大杲國的王爺!你的侍衛在浴血奮戰,你倒在裡面風流快活!」船上的強人大罵起來。
刀劍聲聲,夾雜著我的低吟細呻,沒有動搖西日昌的手下,卻深深激怒了對方。
「殺了大杲淫賊!」
西日昌一邊注視著我被他挑開的衣襟,一邊慢條斯理地解開他自己的衣服。
我一邊叫著一邊豎著耳朵接聽外面的情況,有侍衛戰死了,有敵人戰死了。我能確定如果西日昌從戰鬥開始就加入,那麼他的侍衛就不會傷亡,但他不會。
西日昌露出白皙的胸膛,邪笑一聲,一手提起了我。陰謀開始了,我聽見有人闖入的聲音,有高手殺開一條血路向我們沖了過來。
穿過西日昌的肩頭,我看到來人面上一道清晰的刀疤,從左眼角劃到左腮,怖人的面容。他是刀疤劉,我聽過他的大名,西秦有名號的殺手。
就在我以為西日昌要將我拉入他的懷抱,以蔑視的神情再刺激一把刀疤劉時,西日昌眸中卻閃過一道殺機。我身子一輕,整個人被他丟了過去。
「不要啊!」我驚恐地尖叫。
「哈哈!」刀疤劉大笑起來,笑到半途,他倒地身亡。我飛身一退,丟下手中之物,這一幕令刀疤劉身後趕來的侍衛駭然而退。
一顆血淋淋的心啪地掉在地上。
「這就是陰謀。」西日昌緩緩道,而第一次以血腥方式殺人的我,彎下身乾嘔,卻什麼都嘔不出。
那電光火石的一刻,我明白了一切。陰謀從他授我匿氣之術時就已開始,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一個衣裳不整看似毫無修為的小女子,麻痹了刀疤劉,刀疤劉也考慮過殺我,他倒下前左手掌的方向正對著我,而拿刀的右手要提防西日昌和身後追來的侍衛。只是刀疤劉想不到我動手那麼快,想不到我的修為已臻固氣之巔。我用我尖利的手指生生刺入他的心房,挖出了他的心。
「一個即將要突破清元期的高手死在你這個固氣期的手上,但這只是開始,姝姝。」西日昌淡漠的聲音詮釋著殘酷。
刀疤劉死後,來敵退去了,臨川河上的血水很快漂散。對方留下十八具屍體,西日昌死了十一個侍衛。第十一個是西日昌親手殺的,他就是跟隨刀疤劉第一個趕來的人,他就是姦細。
「南越、西秦,還是?」西日昌低聲喃喃。
姦細埋伏在西日昌身邊兩年多,但也只知道跟他聯繫的上峰。我靜靜地站在他身旁,夕陽下他的面容竟帶著一份迷茫。這還是我頭一次長時間打量他的容貌,他的容貌用媽媽的話來說,天生就是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