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杲聖地

五 大杲聖地

即便我竭力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但他始終在我心底,只要一想起,胸腔里就翻湧起滾滾浪潮。歸根結底我和他之間存在最多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偏偏這種男人與女人的關係,發生於亂世,糾結於家族血仇,橫隔著他始終不說的隱秘和我費盡思量也無法擺脫的境地。已經無法用善惡對錯來擺正我們之間的天秤,還原為根本的俗念,不過是男歡女愛一床兩好。如果一定要在喜歡上頭強加一個緣由,那就是在這世間,我尋不到一個強過他的男人。

離開盛京,離開他千里之遠,我在嚴寒的漠北清醒地思念他,異常單純的思念。雖然我無法再陪伴他,也無法祝福或詛咒他,但單純的思念是我自己的情感。很壞的一個男人,很厲害的一位君王,我孩子的父親。

腹中的孩子在動彈,他的降臨將洗刷重塑我的生命。沒有點燈的木屋,黑漆漆的,我躺在床上感受著。我一度以為懷孕影響了我的修為,但這一晚安靜下來后,我卻發現自己的感知比當日在盛京宮廷里更加敏銳。閉著眼我也彷彿看見屋子外呼嘯的北風,刮過禿樹掠過硬冷山地的表面,捲起的初冬濃夜的蕭瑟。更遠一點,細一點,我還能感知另一間木屋裡的谷奇,鼾睡的呼吸聲。再遠就是肅穆的岩石構成的群山,和夜風締造萬籟之聲,兼微弱與粗豪一體。

很久沒有彈奏,但自然的樂音從不曾離去。平和也好,激越也罷,現在的我已沒了分辨之心。樂音就是樂音,硬要分出個子丑寅卯,本身就落了下層。倦意幽幽滋生,我迷糊地想著,武道曾有人論劍術,說是最高劍術的境界就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我一直無法理解,手上沒了兵器卻使出了兵器的武技,那是用氣勢造兵器嗎?不理解的事情我也不費心思硬要琢磨,我只知道就音武而言,沒有樂器和樂器在手都是一樣的,樂音根本不在乎樂器。葉少游可能已經先我一步明白了,他用葉子也能吹奏,而我葬了「永日無言」多月後,才悟了出來。

屋外的風聲忽然變了,我定了片刻,睜開雙眼,支撐身子起床。陣陣沉悶的馬蹄聲延著山道正往我的方向而來。我披上衣裳,拿起弓箭,對著谷奇的木門就是一箭。

白日里被他打發的賀牧副官,半夜如何又來?我聽得分明,那些馬腳上都包著布,減低了鐵蹄聲響。麻煩來了,麻煩定然是跟著谷奇而至,只是不能確准奔他還是奔我。估計奔他的可能多些,我的情況不是半日就能被官府核實的。

谷奇的反應很快,箭頭釘上門后,他就邊穿衣裳邊跑了出來。但我的反應更快,他出門時,我已上到了山頭。

「等等我!」谷奇在後面喊,「一起走!」

我停下腳步,轉身盯他。果然是個麻煩,按理他該問我為什麼夜半遠走,而他卻說一起走。

「我知道有個地方能去,我帶你去!」谷奇跑上山頭。

「帶路!」我冷冷道。

谷奇卻在我跟前呆住了,「你……這才是你真正的模樣?」睡前我凈了臉,半夜匆忙起身未及扮丑,在璀璨的星夜下,被他看了個仔細。

我轉身向前,他連忙大步邁過我,「跟好了!路不好走!」

谷奇走的步子很抖,和他前幾日的步伐完全不同。上半身紋絲不動,下半身卻在跳步。過了一炷香后,他才逐漸恢復正常。

「我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吭聲,他自家的事自己清楚。谷奇帶我翻過一座山頭后,才找話問我緣由。我的回答很簡單:「一隊騎兵,馬腳裹布,人數很多。」

谷奇凝重地道:「幸好你發現得早,不然我們就有大麻煩了。」

「什麼麻煩?你做了什麼?」

谷奇苦笑道:「我與賀牧不對頭,不過這不對頭就我與他兩人心知肚明。他明面上辦事漂亮,背地裡卻會使絆子。我傷退成了個廢人,他得了消息就來請我做教頭,擺明要我難堪。今日本來想借你的身手唬退他的爪牙,不想給你惹禍了!」

他說的我並不相信。賀牧的品性如何,從夏伯那裡我略知一二,若賀牧表裡不一,老油子夏伯不至於老眼昏花看不出來,而我只不過在軍士面前用了次六石弓,就那樣也能唬退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話。」谷奇咬了咬牙,忽然加快了步伐,「雖說少了條胳膊,但我也粗通武技。我們二人都不是孱頭,所以白天那些人斟酌不是對手才走的。」

我掃了眼他的步法,輕身功夫很紮實,但不高明。前面他跳步的時候,我就有所察覺,這人會點武技。

「我怕你身子重,不能用輕功!」谷奇回頭道,「再說山裡,馬不好走。我們走得早,你跟著我走快些就是了。」

我點點頭,謊話說得挺圓,修為也騙不了人,他的修為確實末流。

夜色分為上下兩截,頭頂上是寶藍到燦爛的星空,腳底下是黑黝黝坎坷難行的山地,乾冷的空氣上下搓揉著荒涼的景緻,使它們坑坑窪窪滿懷滄桑。如果不是谷奇帶路,我壓根兒不識這片我狩獵多月的土地。我總是認個大方向,往前去,然後回木屋,而谷奇走的卻是蜿蜒幽僻的山路。

「還撐得住嗎?」谷奇問。

「走!」我依然能感到來自後方的危險,雖然我們走的是崎嶇山路,但對方也可以下馬急行。

「你殺過人嗎?」谷奇又問。

我「嗯」了聲。他的問題切合我的預感,我們很快就會被追上。他會被追上,因他身法不夠,也沒有時間消匿蹤跡。我會被追上,因現在的我跑不快。若早幾個月,這樣的夜行難不住我,但現在走的時間長了,我的腳步就越發沉重。

「他們之中的高手會追上我們。」

谷奇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大開殺戒,剷除追兵,但是他註定失望。

我停下腳步,解決了最先追來的軍士,冷冷道:「繼續走!」逃跑未必要殺人,早年我不懂這個道理,而且修為也不夠,才不得已殺出一條血路。但現在的我不用再濫開殺戒,只需藏匿而後速擊對方,打暈即可。

谷奇驚訝地問:「他是乘氣期高手,你一掌就打贏了?」

我斜他一眼,「你如何看出他的修為?」

谷奇自知失言,當下緘口。作為一個粗通武技的缺臂軍士,他身上的隱秘不比我少。

賀牧派遣的隊伍之中,被我打暈的可能是修為最強者,之後的一路,再無人追上我們。破曉前,谷奇終於帶我走近了目的地。

風更強勁,氣溫更低,腳底下的路已走成冰路。而遠方的景緻在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時候,瀰漫出難以言語的魅惑。冰路如鏡,冰川似刀,冰原千里。晶瑩被墨黑熏染,釋放出黑白相互輝映的璀璨。

我努力分辨著方向,若我沒有記錯,這前方應該是遙光冰原,大杲最北的地界。谷奇道:「接下來的路更難走,要小心懸冰川和暗冰隙。」

「躲進冰原就沒有人追來嗎?」

谷奇慎重地道:「不,他們還會追來,但他們應該找不到我們了。」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盛京宮殿下的燮朝地道。谷奇所言帶我去的地方,應該就是一個類似於那樣的地方,隱秘,而且不好找。

進入遙光冰原前,小作休憩的時候,我仔細地想了谷奇從出現我眼前到此刻的種種言行。我能確定他遇見我並非預謀,而他利用了我卻是事實。我能感到他身上不亞於西日昌的巨大隱秘,可他不是西日昌,他的隱秘與我無關,我只是倒霉地被牽涉其中。除此之外,谷奇傷退回籍也頗費思量。若賀牧或其他人存心要對付他,為何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等他回到了老家,造好了新屋才找碴兒呢?

與其說我恰逢其會,倒不如說能力使然。如果我只是個尋常婦人,谷奇不會算計我。如果我只是個尋常女子,西日昌不會看上我。但我真的厭倦了,我的路不想再被人指引,我的人生不想再被人安排。

再次踏上行程,我跟在谷奇身後,慢慢伸出一掌,手掌到他破舊的棉襖背心前一寸停下。這感覺極其微妙,我感知了谷奇的氣勁。

砰砰砰三聲悶響,我收回掌,谷奇僵直地停下腳步,「你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下了三道禁忌。」

「為什麼?」

「獨門手法,並不害你。每過十二時辰,解開重下。」

谷奇苦笑道:「我的身手你還要防備?你還怕我害你不成?」

我平靜地道:「你的事我不想多問。我生下孩子后,就與你分道揚鑣。」

谷奇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道:「這話聽著瘮人,好像你肚裡的種是我的……」

我立刻沉下臉,他連忙賠罪道:「是我的不是,我連累你,害你失了落腳地。你在我身上下禁忌也是應該的,你一個單身婦道人家,還身懷六甲,跟我這麼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傢伙走,是得提防著。」

我哼了聲,他在我身旁嘆,「其實你多慮了,我不是你對手。」

曙光折射在冰原上,天地亮堂堂起來,但曙光它無法融化堅冰,更無法融化人心裡的堅冰。

「我很好奇你的身手。現在我有點信了,你的男人或許會活著直到戰爭結束。他很有魄力,敢任由你獨自生活在漠北。」谷奇在一處冰壁前止步,鏡似的冰面倒映出他和我的身形。

「你是西秦人?聽你口音像西秦的女子。」

「這重要嗎?」

谷奇垂目低低道:「很重要。」他忽然拔出佩刀,單臂揮前,看似樸實的軍刀一刀截斷了眼前冰壁。冰川掛柱接二連三地塌落,冰屑四濺。

「你幹什麼?」我皺眉問。刻下我們所處的冰面並不安全。

「斬斷後路。」谷奇又揮了幾刀,將附近的冰壁有選擇地截斷,而後箭步跑向外延,「你傻地站在原地不動?」

我跟他走出危險區域,在冰落聲不絕於耳中道:「那點危險只針對於你。」

「哦,那什麼對你來說才危險?」

我凝視他,彷彿想把這人看穿,「人心,世間最險惡不過人心。」

「是啊。」他附和道,「在不確定前,所有陌生人都是敵人,而即使是確定了,朋友也會成為敵人。」

我仿似嘆息,「你也不是大杲人!」

谷奇頓時驚愕,「為什麼這麼說?」

「你的身上沒有大杲特別是杲北男人的氣質。」我苦笑道,「但無論你是什麼人,我都無所謂。聯繫你我此刻走同一路的緣由,不過是你我都需要一個安全的暫住地。」

另有一句話不用明說,我們彼此之間都不信任對方。

之後谷奇沉默地帶我穿行冰原。在我看來遙光冰原的地界都一個模樣,除了冰川還是冰川,光線忽明忽暗,那是天空雲朵的遷移。而無論頭頂上如何變,腳下眼前的路況都是難行。

當我終於被帶到他所說的地兒,我唯有掩面幽嘆。我知道這是哪裡了,在皇宮的書院里我看過這麼一章。

門柱甚高,既入稍下。北向進數丈,循洞底右窮,入其下部。其內寬平,冰封方池。長丈余,寬五六尺,而深及丈,中有石蜿蜒若龍浮遊。始皇疑入仙境,見龍大惑全釋。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杲皇族西日一族的起源地,『繕滑』。當年我無意中找到這裡,也不敢相信,它居然真實存在。」谷奇蹲下身子,摸了摸冰面,又似隔著冰面觸摸池下的游龍。

我完全不相信他是無意之下找到此地,他應該是刻意為之。一位異國人幾十年如一日生活於漠北偏僻深山,以打獵為生,探索遙光之內的繕滑才是真正原因吧!可是連大杲史書上都語焉不詳的繕滑,如何會真的存在?

而我的預感靈驗了,繕滑,還真是同盛京宮廷下的秘道類似之地。

「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地兒,冰凍的池子,池子下有塊長石頭,池下之水是活的,石頭看起來也跟著活了,其實啥都沒有。」谷奇低沉地道,「文人啊,故弄玄虛,皇族呢,借勢託故,只有一處實在得不得了,就是這裡確實難找,人跡罕至。」

我腹中的孩子又動彈了,仿似也要摻和言談。這裡是他的本源,我不遠千里,跑出了皇宮,卻來到西日一族的聖地。或許,這就叫緣分。上天註定我與西日一族牽扯不斷,跑了新廟,去了祖廟。

「西日皇族真不知道這裡嗎?」我問。

谷奇搖頭。我才定下心,他又道:「應該知道。這個地方,大杲的史書上有記載。」

我盯著他,他聳聳肩道:「但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幾十年沒人來過。冰很厚,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清理出池面,所以現在你我才能看到池下的所謂游龍。放心,我比你更擔心自己的安全。」

「你早就打算到這裡來?」

「不錯。」谷奇承認道,「原本我打算封山之前來這裡,但不想,不僅早來了,還帶你一起來了。」

「既然來到這裡,我就對你實話實說吧!其實我是南越的探子。南越出生,漠北長大,刺探杲北的軍力諸如此類的,但那又有什麼好刺探的,大杲的軍力擺在所有世人眼前。我以為我這樣的一枚棋子已經被南越遺忘,我也樂於做個自由自在的獵戶,與人打交道太累。可是打仗了,頂著杲人身份的我,應召入伍。在戰場上我接到了南越的指令,要我刺殺拓及將軍。」

「拓及是你殺的?」我不禁提高一度聲。對他的身份我不感興趣,但蓼花如果因他而死,我絕不會放過他。

「怎麼可能?我沒那能耐。」谷奇黯然道,「准武聖的修為,一百個我這樣的都不是將軍的對手。不說了,我去弄點吃的。」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一說到拓及遇害,他就搪塞。即便拓及不是他害的,也肯定與他有關。

谷奇走到半途,突然回過頭道:「我忘了,現在我少條胳膊,沒辦法打獵。這跑得也匆忙,什麼都沒帶。」

我默了片刻,從腰后的包袱里取出乾糧,「先吃這個。」

他接過,惆悵道:「你隨時隨地都準備著跑路嗎?」

我冷冷道:「我習慣身邊帶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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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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