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沈青葙像是在雲霧裡,看不見盡頭,落不到實地,昏昏沉沉,不知所之。
她想自己大約是病了,她小時候身體並算不好,七八歲之前經常生病,七八歲之後,哥哥帶她一起騎馬,一起拉弓,她的手磨粗了不少,但像這樣病得昏沉,卻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
她想大約是從別院逃出去的時候受足了驚嚇,在青州又跳了一次樓,雖然沒留下什麼傷,可跳下之前之後的煎熬,也足夠讓她埋下病根,更何況這兩天里受的逼迫煎熬,比前面那些天都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她有點撐不下去了。
她想阿娘,想哥哥,想阿耶。
想喝阿娘做的五色飲,她脾胃虛弱,這些涼涼的東西平時阿娘總不讓她多喝,但生病發燒的時候阿娘會給她喝一點,她愛喝烏梅味的,在井水裡冰過了盛在水晶杯里,熱天的時候杯壁上沁著一層水汽,用手拿過,留下幾個淡淡的指頭印。
想念生病時哥哥給她尋來的那些小玩意兒,白瓷的貓兒,青瓷的魚,麥稈編的花兒,竹篾扎的小人,還有細柳枝做的小床小榻,一套一套擺在她床頭,哥哥便拿起來,學貓兒叫,學小魚搖頭擺尾,逗她歡喜。
想念阿耶散衙后坐在她床前,用抑揚頓挫的聲音給她念詩念文章,哥哥頂不愛讀書,平時聽見讀書聲總會調皮打岔,可因為她病著,哥哥也變得安靜,托著腮坐在邊上,在阿耶朗朗的讀書聲中昏昏欲睡。
她想家了,那天逃的急,她最喜愛的琵琶還掛在牆上不曾收起來,等這場劫難過去,還不知找不找得到。
為什麼會有這場劫難?他們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家人,阿耶並不曾貪贓枉法,可夾在大人物的爭鬥中間,偏偏是他們這些小人物,付出了最大的代價。
又為什麼讓她碰見裴寂?他救了她,昨天之前她還感激著他,可一轉眼間,他又成了逼迫她最狠的一個。
一隻暖熱的手搭上了他的額頭,耳邊傳來模糊的說話聲,沈青葙在半夢半醒中分辨出是裴寂,想要躲開,偏偏沒力氣躲開,心裡委屈到了極點,只默默地流著眼淚。
那隻手擦去了她的眼淚,裴寂俯在她耳邊,低聲喚她,青娘。
這聲音如此熟稔,就好像他曾這樣叫過她百回千回,沈青葙心裡怨恨著又疑惑著,又有些責怪自己,對著這樣可惡的人,為什麼會覺得熟悉。
眼淚一點點落,又一點點干,耳邊的喚聲始終不曾停,沈青葙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郎君,」大夫診完脈,低聲向裴寂說道,「娘子原本有些風寒內郁,這一兩天似乎又著了涼,如今頭熱身冷,需得好好發一發汗才好,我這就去開方抓藥,今天先吃上一劑,若是能發出來汗,就還好說,若是發不出來,癥候就有些險了。」
裴寂停頓片刻,才道:「去吧。」
大夫走後,裴寂伸手搭上沈青葙的額頭一試,只覺得像火炭一般,燙得逼人,可方才他握著她的手時,分明又是冰涼。
再看她臉上也是燒得飛紅,眼皮紅得像胭脂一般,眼角一道淚痕,猶自未乾。
裴寂伸手替她輕輕擦去,離得很近,她清艷的容顏,與夢中所見,幾乎一般無二。
但,又有些許不同。夢中她是婦人打扮,雲鬢霧鬟,風韻天成,眼前的她眉眼雖然相似,但卻稚嫩得多。
裴寂心想,到底只是十五歲的年紀,雖然已極力做出沉穩冷靜的模樣,但為著家裡的變故,為著他步步緊逼,依舊還是病倒了。
夢裡那樣絕情的她,應該是數年之後吧。
他伸手拿過床里堆著的絲被,攤開了,替她蓋在身上,又將她一絲拂在唇上的亂髮拈起,她燒得厲害,嘴唇上干起了一層皮,隱約透著血。
裴寂低頭看她,撫上她的臉頰。無數情愫在肌膚相接的剎那噴涌而出,眼前有無數個她,巧笑的,嬌嗔的,妍媚的,青澀的,前世與今生重疊在一起,讓他素來不起波瀾的心繚亂動蕩,片刻不能安寧。
「郎君,」家僮近前稟報,「韋郎君又來了,吵嚷著要見沈娘子。」
裴寂沒抬頭,只道:「放他進來。」
他既不肯死心,那就由他,親手掐斷他的念想。
門外咚咚咚一陣腳步響,韋策沖了進來,入眼看見沈青葙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又見裴寂坐在床邊,彎腰低頭撫著她的臉,不由得目眥欲裂,厲聲喝問道:「裴寂,你把她怎麼了?!」
他想要衝上前去,卻被衛士攔住,絲毫不能往前,裴寂沒有看他,只道:「她病了,昏迷不醒。」
「什麼?」韋策掙扎著嚷道,「裴寂,你放開我,我要看看她!」
裴寂瞥他一眼,聲音冷淡:「看了又能如何?你能為她做什麼?」
像是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韋策從暴怒中突然愣住。
不錯,如果不是他如此無用,她又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他看著裴寂給她掖好了被角,又看著他用巾帕的一角蘸了水,輕輕擦在她乾澀的嘴唇上,憤怒像烈火一般,燒得他五內俱焚,卻又讓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裴寂如此輕視,都只因為,他毫無能為。
怒火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蒼涼,韋策沉聲道:「放開我。」
裴寂略一擺手,衛士紛紛退下,韋策邁步來到床前,半蹲在枕邊,低頭去看沈青葙。
她一張臉燒得通紅,嘴唇卻是發白,昏昏沉沉地躺著,根本不知道他來了。
韋策想起小時候去她家小住,恰好她生病發燒,也是這樣滿臉通紅地躺著,手裡捏著沈白洛給她的白瓷小貓,說要涼一涼。
他便讓人打了井水,把兩隻手都在裡面泡成冰涼,擦乾了握住她,小聲哄她:「青妹,我手涼,你握著我吧。」
井水不難找,他也能再去冰涼了雙手給她握著,可他能做的,也就僅僅於此了。
父親總說他性子太寬和,又說他不留心經濟事務,就算學業上能考出來,只怕也是做一輩子閑散官員,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總覺得有韋家、有父親的幫襯,他並不必像那些寒族子弟一樣,絞盡腦汁搏前程,可如今他才知道,家族和父親再顯赫,也不如自己有能耐靠得住。
更何況眼前這個強行奪走她的男人,他的家族出身,他的能耐本事,遠遠高出他幾倍不止。
也就無怪乎他公然奪了她,又這般羞辱他。
可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韋策伸手把沈青葙散亂在枕上的頭髮仔細整理好了,站起身來,最後看她一眼。
跟著向外走去:「裴寂,你將來若是敢負她,天上地下,水裡火里,我絕不會放過你!」
裴寂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迴廊上,這才一回身,重又坐回沈青葙身邊。
看來,她並沒有告訴韋策,他要她做的,是外室。
他是註定要負她的,難道前世便是因為如此,她才這般對他?
可她棄他而去時,分明是在安邑坊裴府門前,冼馬裴家規嚴整,族中子弟若非四十無子,決不允許納妾,她若不是他的妻,又怎麼會隨他住在安邑坊裴府?
前世的他們是如何相識,又是如何走到了安邑坊前那一步呢?
思緒紛亂著,裴寂低眉垂眼,輕輕蘸水,為她潤著嘴唇。
韋策走出雲州館驛的時候,外面正颳起頭一場秋風,道旁槐樹的黃葉被風吹散,紛紛揚揚落在他肩上,憤激消褪殆盡,韋策站在樹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郎君!」牆角里閃出個嬌小的身影,跟上了他,「怎麼樣了?」
韋策定睛一看,卻是阿嬋,滿臉期冀地看著他,
方才看見她時,邊上都是些男僕,並沒有侍婢……韋策停住步子,吩咐道:「阿嬋,青妹病了,身邊沒有方便的人照應,你去服侍她吧。」
阿嬋怔了一下,道:「那麼郎君呢?」
韋策轉過臉,道:「我回長安。」
「郎君!」阿嬋撲通一聲跪下了,眼裡湧出了淚,「你要是走了,我家阿郎可怎麼辦?郎君,求你了,救救我家阿郎吧!」(1)
韋策嘆一口氣,雙手來扶她,低聲道:「舅父的案子是要押解進京,由聖人親自審問的,我進不去牢房,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不如先回京去,到時候再想辦法。」
阿嬋只是跪著不肯起來:「郎君,阿嬋聽說,牢房裡是要吃拷打的,阿郎他有了年紀,經不起打,郎君,求你想想法子,救救我家阿郎吧!」
韋策嘆著氣,又來扶她:「我回長安就是去想法子,你先起來再說。」
「真的?」阿嬋跪在地上握著他的手,含淚問道。
「真的。」韋策手上用力,將她拉了起來,「你放心,舅父那裡有我照應,你還是去服侍青妹吧,她身邊沒有用得趁手的侍婢,我不放心。」
「可是郎君,」阿嬋看著他,淚光盈盈,「我,我並不是侍婢,我也是,也是阿郎的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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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阿郎,唐時對家中男主人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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