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蘇宓醒來的時候,李長晴等人已經離開。
空氣中似乎還有猛獸留下的氣息,目光所及盡頭是那一抹雪色天顏。白衣白靴,纖塵不染,那白太過高冷疏離,有著讓人仰望不可及的尊貴。
「虎…虎…不要過來,救命!」她驚叫著,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
「表姑娘,沒事了。」紅嶺說著,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茫然四顧,心有餘悸,「…大公主走了?是不是我受了傷,所以她不和我玩了?紅嶺姐姐,如果我以後都傷著,那她是不是不會再來找我玩?」
面對她驚恐未散的杏眼,以及絕望之中迸發出來的期盼之色,紅嶺不由得心生憐憫。那大虎兇惡無比,還被餓了兩天兩夜,最是狂暴噬血的時候。別說是一個小姑娘,便是壯年男子也能嚇暈過去。
大公主的手段,還真是越發殘忍。雖說從不傷人,可如此行徑比皮肉之罪更令人膽顫心驚,更讓人煎熬痛苦。
「大公主已經離開,表姑娘別怕。」
蘇宓緊緊抱住自己,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裡,「我不想害怕的…紅嶺姐姐。我知道大公主不會傷到我,每次我都告訴自己眼睛一閉忍忍就能過去。可是我…還是會害怕…我是不是很沒用?」
紅嶺到底是下人,有些話不是她能說的。大公主是什麼身份,她又是什麼身份。她再是同情這位表姑娘,也不敢說大公主的半字不是。
蘇宓陷入自己的低落中,「…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公主喜歡找我玩,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和我玩…以前是蟲子老鼠,後來變得越來越可怕…那蛇比碗口還粗,它緊緊纏住我…越纏越緊,大公主說它不會咬人,它也沒有毒瘤,但我還是很害怕。我喘不過氣來,我以為我會被它勒死。我死了不要緊,我嬤嬤怎麼辦…」
「嬤嬤她還等著我,她要是等不到我,她肯定會著急的。」她喃喃著,「還有那條狗,它的眼睛是綠色的…好可怕,我被繩子拉著跑不掉。好幾次它的尖牙差點咬到我,我嚇死了。」
綠眼睛的狗,怕不就是狼。
紅嶺心下斷定,卻不能說出來。
「花池的水很冷,大公主讓我跳下去,她說只要我把湯婆子撈起來她就和我做朋友。我知道她是騙我的,我卻不能違背她的意思。如果我不跳,我就會被扔下去。那水好冷,我感覺自己快凍死了,我拚命找湯婆子…我以為只要我能做到,大公主就算不和我做朋友,也會對我好一點…」
寂靜的殿中,她的聲音很低,像低低的啜泣。
紅嶺別開臉,不忍看她。
所有人都知道大公主愛戲弄她,但是從來都不會有人上前阻止。或許是因為大公主身份尊貴,也或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受過傷。
她的額頭用白色的布條包紮著,長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她瘦弱的身體靠在柱子上,竟讓人生出一種破碎的凄美。
無休無止的恐懼,充斥著記憶中的每個日夜。那些夢魘纏身的夜,竟然有人會不願意醒來,甚至還巴望著永遠不要天亮。
因為對於原來的那個蘇宓來說,白天比夜更可怕。
「我總是做噩夢,夢裡無數的鬼怪猛獸追我咬我,它們青面獠牙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我無處可逃…沒有人能救我…我好害怕。」
瑟瑟發抖的瘦弱身軀,蒼白驚恐的小臉。她凄惶著、顫抖著,滿目皆是驚魂未定的恐懼和怯怕。
紅嶺下意識握往她的手,她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流出來。
「我多想睡著了之後就不要再醒過來…可是我又捨不得嬤嬤。我要是死了,嬤嬤會難過的。她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不想讓她難過。」
少女壓抑啜泣著,嗚咽聲令人心酸。
紅嶺再也沒忍住,眼眶一濕。饒是看上去嚴肅的青峰,都不自覺紅了眼眶。那個白衣勝雪的人垂著眸,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之後,蘇宓終於抬頭。
淚痕斑斑的小臉,儘是楚楚無依的可憐,「紅嶺姐姐,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還請你們替我保密,不要讓我嬤嬤知道…她年紀大了,我不想讓她擔心我。」
紅嶺下意識看向自己的主子,然後向她保證,「好。」
她抹去眼淚,扶著紅嶺的手起來朝司馬延行禮,「謝謝郡主。」
司馬延:「這裡是王府。」
王府姓司馬。
「郡主大恩,我會永遠記在心上。嬤嬤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等我以後有能力了,我一定會報答郡主的。」
司馬延不語。
她臉色白得嚇人,額頭還包紮著白布,幾根髮絲散下來。明明是極狼狽的樣子,卻並不讓人覺得有礙觀瞻。
至少向來喜潔的司馬延沒有皺眉。
「郡主,我可不可以向你打聽一件事?」她遲疑開口,像是鼓足極大的勇氣。
司馬延倒是未見不耐,「你說。」
她咬著唇,將唇咬得發白,「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我父母,每回我問嬤嬤,她都不肯說。你知道我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嗎?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司馬延看著她,她實在不像是有心機的樣子。一個從未見過父母的人,想知道自己父母是什麼人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為什麼問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聽到有人說…他們說我活該,說我罪有應得。我沒有害過人,為什麼會活該?我有什麼罪?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
「我不認識他們。」司馬延聲音沒有半絲起伏。
她認同點頭,「嬤嬤說我爹在我沒出生前就死了,我娘生下我之下就去世了。郡主肯定是不認識他們的,是我問錯了人。」
司馬延鳳眼微動,什麼也沒有說。
殿中重新寂靜下來。
一陣冷香過去,白衣勝雪的人消失在殿外,紅嶺被留下來。
「表姑娘,奴婢送你回去。」
蘇宓虛弱一笑,「謝謝紅嶺姐姐,還麻煩紅嶺姐姐到時為我作個證,就說我是自己摔倒磕破了頭,免得我嬤嬤胡思亂想。」
紅嶺答應她。
一路上她有些忐忑不安,紅嶺以為她擔心秦嬤嬤。
「你嬤嬤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她們不會動手。」她低低自責,「郡主是不是生氣了?我是不是不應該問我父母的事?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問,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表姑娘,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紅嶺雖然不知道她父母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她父母做過什麼事。但從王妃對她不聞不問的態度上,或許她父母應該是有什麼對不住王府的地方。
「姐姐說的對,是我不應該問。好幾次我都想去見他們…我又怕他們並不想見到我。可能除了嬤嬤,不會有人喜歡我…」
紅嶺再次動容,她雖不能感同身受,卻都感覺到那種壓抑絕望的悲慟。
這裡離小院較遠,兩人走了很久。回到小院時,秦嬤嬤依舊木然地守在火盆前,那罐雞湯還冒著熱氣。
「姑娘!」秦嬤嬤撲過來,差點絆了一跤。
那兩個婆子在看到紅嶺后不自在地退出去,紅嶺凌厲地看了她們一眼。她們是曲家的下人,自是不怕紅嶺。
秦嬤嬤抱著蘇宓,「姑娘,你…你這是怎麼了?」
「嬤嬤,你別擔心,我就是走路沒看路,自己摔了一跤。」
秦嬤嬤不信。
「真的,不信你問紅嶺姐姐。」蘇宓撒著嬌,「我都說了不用擔心,大公主不過是找我過去說話。後來郡主也去了,大公主就讓我回來。我一時高興,走路沒有看清前面摔了一跤。就是磕破了皮,紅嶺姐姐已經給我上了葯,一點也不疼。」
「紅嶺姑娘,真是我家姑娘自己摔的嗎?」秦嬤嬤問紅嶺。
紅嶺點頭,「確實是表姑娘自己摔的。」
這下秦嬤嬤的擔心變成心疼,「姑娘,你下回走路走慢些,不要著急。」
「我就是著急回來喝雞湯,我下回不會了。」蘇宓笑得嬌憨,滿足地聞著雞湯的香氣,「真香,紅嶺姐姐留下來陪我一起喝吧。」
紅嶺婉拒,回去向司馬延復命。
她一走,秦嬤嬤就開始抹眼淚。
「嬤嬤,你怎麼又哭了?」
「我…我也不知道。嬤嬤老了,眼窩子越來越淺。姑娘你別管我,趕緊喝湯。」
一直看到她喝完兩碗,秦嬤嬤的心才算是好受許多。以前姑娘回來后總是獃獃的,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能吃能喝說明真的沒事,或許姑娘真的是自己摔的。
剩下的雞湯凍起來,放到明天再喝。
為省燈油,主僕二人自來是趁天亮上床。窗戶外的微光漸漸變得黑暗,火盆的熱氣溫暖著這簡陋的屋子。
夜深人靜,外面只聞風聲。
秦嬤嬤微微側起身,愛憐地撫摸著蘇宓的發。少女睡得香甜酣沉,既無夢囈聲也沒有尖叫聲。她輕聲細喃,「好姑娘,好好睡,快快長大。那些是非恩怨,善惡過錯都和你無關。嬤嬤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知道那些事,無論世人欺你罵你,你都能堅強活下去。將來嫁個好兒郎,安安穩穩過一生。」
幽幽暗夜,漫長而又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熟睡的少女緩緩睜開眼,然後又緩緩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