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樂師
潮濕中孕育著安詳的氣息,江風輕盈,習習地拂過每一張躊躇滿志的臉。
在這第三天晚上,甲板上來了一位年輕的樂師,他的年紀估計不會超過十四,但卻穿著一件老成的晚禮服。
這並沒有使他顯得老邁呆板,反而更為明亮動人地彰顯出他的不凡。
他的五官端正,面容白凈,臉上始終掛著一縷謙和的淺笑,至善的從容,甚至不失可以說完美,巧奪天工的完美。
遠超於所有工匠的手藝。
彷彿從他降生的那一刻,世間所有的工藝品都將黯然失色。
修長的眼睫毛下,是一雙深邃的眼睛,深鎖在瞳孔深處的澤光,皓如星辰,低沉且又典雅,煥發著最為古老的溫柔。
甫一出場,他便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所有插在水瓶里的鮮花,都在這一刻失去了光澤,所有春心萌動的女人,在這一刻,都被他勾走了魂魄。
他在人們的注視下登上了演出的舞台,從容地從口袋裡摸出了一顆種子,隨後輕聲地向圍在台下的觀眾們要了一杯清水。
種子被他放入了那一杯清澈的水裡,在那短暫的幾秒鐘沉默里,種子吸足了水分,開始變軟,一縷靈動的綠色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緩緩破開了表皮,嶄露頭角。
霎時間,人們紛紛對眼前這般奇異的景象報以讚歎,分不清這位尊貴的男孩究竟是賣藝的魔術師,還是演奏的音樂家。
但他們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那一抹綠意在出現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往外生長,一條條綠色的藤蔓沿著杯子的玻璃壁攀附出去,猶如初生嬰兒般,稚嫩地把手探向懸挂在夜空中的那一輪皎潔的月光。
在這杯水去到一半的時候,這株生機盎然的植物開出了第一朵花,也是它唯一的那一朵白色的鮮花。
清新淡雅的芬芳在風中綻放,彌散在微醺的酒意之中。
人們翹首以待,期待著那一朵彷彿流雲一般舒展的花兒會結出怎樣的果實。
是蟠桃么,還是某個身著羽服的仙女,還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裡面蹦出一隻叫囂萬物天地的猴子?
人們屏住呼吸。
當那一杯水又一次去掉了餘下的一半后,花朵散去,結出了一個木色的果殼,果殼的形狀一變再變。
當那一杯水馬上就要見底的時候,它終於定型了,變成了一把小提琴。
一把空腔的,表面光滑細膩,帶有堅韌絲弦的樂器,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形成的,藤木就像是遵循了他的意志一般,他說需要一把小提琴,它就給他結出了一把小提琴。
這就像是傳聞中的那位偉大的創世主。
祂對這個世界說了一句要有光,於是世界便有了光。
他抬手摘下了那把琴,又從不知道什麼地方變出了一把琴弓。
他開始了他的演奏,陶醉地沉浸在某種久遠的狀態里。
風一吹在吹,他的琴聲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在虛無的軌道中散播,輕飄飄地落入到每個人的心田,悄悄地在那裡生根,悄悄地在那裡發芽,悄悄地撫平他們心中的那些或多或少的傷痕。
所有人聽聞到了他的琴聲,都忘卻了此刻正在做的事,忘卻了所有繁雜的念頭,靈魂彷彿被這一篇樂章輕輕撬開,被風吹走,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需要伴奏。
或者說,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伴奏。
近到耳邊的水聲、風聲、鍋爐的嗡鳴聲,遠到樹林內的蟲鳴、稻田裡的蛙聲,屋檐下的信鈴聲,乃至於睡夢中人們的鼻息。
腦海里固存的世界變得明亮起來,前所未有的高遠,盪清雲霧,感受天空的同時,又俯瞰著大地。
幾乎沒有男人敢直視他的臉,哪怕是在上船之前找過著名理髮師剪刀手愛大花師傅專門為自己塑造過髮型的男人們也不例外。
而幾乎每一個女人都在痴痴地望著他,眼眸里閃爍著異樣的色彩。
他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閉上眼睛,安心睡覺吧。」
人們點點頭,緩緩躺下。
他們隨意地放開手腳,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在悠長的呼吸聲中陷入了悠長的睡眠。
這艘重達幾噸的輪船仍然在這條浩蕩的大江上平穩地航行著,可船上的人此刻大多已經失去了意識。
甲板上,兩個男人在平靜地對視,一個是拉響小提琴的樂師,另一個則是穿著一襲長袍站在不遠處聆聽的男人。
當最後一個音符平靜地沉入江底時,那位身穿長袍的男人作為唯一一位仍然清醒的觀眾,為樂師的演奏鼓起了掌。
他說,「你的音樂,很好,是我迄今為止聽過最好的音樂。」
男孩微笑地接過了他的讚許,從容地躬身向這位亦是觀眾,亦是敵人的人致謝。
他很有禮貌地對這個男人說了一句,「謝謝。」
「不必如此客氣,」男人說,「你知道我是來殺你的,你也知道我會不捨得殺你。」
「是因為這首歌的緣故么?」男孩問他。
男人說,「是的。」
「你知道它的名字么?」男孩又問,「以前可有聽過?」
「沒有,」男人緩緩地搖頭,冷淡地說,「不用再試探我的記憶了,如你所知,我並非這件長袍的主人。」
「它的主人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傢伙,他不像你,」他直視男孩的眼睛,「你有靈魂,僅僅是通過歌聲,我就能感受到你內心當中的那種悸動。」
「我能理解你的這種悸動,因為你也在痛恨著這個世界太過無聊了,對吧?」
「到處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蠢材,」他說,「他們那愚蠢的、吵雜的、自以為是的聲音填塞在各處,一刻不停地撕咬著你的耳膜,讓你無處可逃,無路可去。」
「他們肆無忌憚地踐踏著、玷污著擁有靈魂的事物,他們只會否認,不停地否認,否認藝術,否認所有不同形態的美。」
「當無知淪為一種光榮,當擁有感受靈魂的能力不再值得慶幸,世界會變成一片漆黑,生存也就沒有了意義。」
「你要死了,我很悲傷地告訴你,你馬上就要死了,」男人哭著說,「我捨不得殺你,但我不得不殺你。」
「一切皆是因為無上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