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毒之謎,恨如江海
出了寢殿,水意濃鬆了一口氣,沒去膳房,心神恍惚地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慶陽公主所住的偏殿。
墨雲曦坐在前庭碧樹下,身穿一襲白衣,青絲未理,披了一肩,宛如黑色的瀑布,更顯得柔弱可憐。她抱著一隻繡花枕頭,像抱孩兒一樣抱著,輕輕地搖著,還哼著歌兒,那神態,那眼神,充滿了母愛。
將一隻枕頭當做孩兒,看來是真瘋。
水意濃想起那日她叫自己「皇后」,還追殺自己,不由得心想,她是認錯人了,還是自己與她所認識的皇后長得很像?她所說的「皇后」是墨國皇后,還是秦國皇后?
慶陽公主出嫁時,墨國皇后是先皇的皇后,並非現在的孫太后;而秦國皇后,是已故的先皇皇后,還是當今秦皇的皇后?
對了,她說的「皇后」,已經與陛下合葬,那麼,一定是秦國先皇的皇后。可是,她怎麼會錯認自己?
水意濃心念一轉,平展雙臂,以女鬼的聲調緩慢道:「墨雲曦……賤人……」
墨雲曦轉頭看來,面色立變,站起身,抱緊枕頭,驚惶道:「不要過來……皇后,我不怕你……」
「賤人,你害得本宮這麼慘,本宮要你不得好死……本宮要掐死你的孩兒……」水意濃惡毒道,慢慢走近她。
「啊……不要過來……」墨雲曦躲著她,在前庭繞圈子,「我害過你……可是,你也害過我和我孩兒……扯平了……」
「本宮死了,你和你孩兒還活在世上……這不公平……」她一直躲,水意濃一直跟著她,「你不是深愛陛下嗎?為什麼不到地府陪陛下?」
「我求求你,放過我和孩兒……稚子無辜……」
「不……本宮要把你和你孩兒帶到地府……陛下很孤單、很想你,命本宮來抓你……」
「陛下只愛你一人……皇后,我不會再和你爭……陛下是你的……我只要孩兒就夠了……」
「不行……陛下和本宮都需要你……來吧,拿命來……」
墨雲曦抱著「孩兒」驚慌地逃命,卻只是在前庭兜圈子,不像是裝瘋。
水意濃不再追她,一邊喘氣一邊觀察她。
墨雲曦見她不再追,將繡花枕頭放在石案上,從枕頭中抽出一把小刀,朝她走去,不再驚慌,臉龐被戾氣所罩,眼神凶厲,「我不怕你!你貴為皇后,卻心如蛇蠍,謀害我孩兒……你殺了我孩兒,我要你償命!」
水意濃步步後退,著了慌,「我沒有殺你孩兒,你搞錯了……」
墨雲曦步步進逼,聲色俱厲,語聲包含怨恨,「不是你還有誰?我比你年輕貌美,陛下喜歡我、寵愛我,你恨毒了我,恨不得殺死我,要我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是誰殺害你孩兒……」水意濃靈機一動,後悔剛才戲弄她,「你不想知道真相嗎?」
「真相就是,你殺死了我孩兒!」墨雲曦滿目仇恨,恨不得立刻刺死她,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不是的……你弄錯了……真的不是我……」水意濃往後退,為什麼總是見不到宮人和侍衛?
在她快步追來之際,水意濃轉身逃奔,大聲喊叫。
墨雲曦腳力很快,一下子就抓住她,手中的小刀不由分說地刺進她的身軀。
完了!
這一刻,水意濃腦子裡一片空白,瞪大雙眼,心停止跳動,呼吸也屏住,四肢僵硬而冰冷。
萬分危急、千鈞一髮之際,墨雲曦的手腕被另一隻手扣住,那把小刀停滯不前,刀尖輕觸水意濃的衣衫。
當真驚心動魄。
水意濃全身一軟,心繼續跳動,呼吸恢復了正常,轉過頭,才知道是墨君睿制止了墨雲曦。
墨雲曦想抽出手,卻抽不出,掙扎道:「放開我……」
他奪了她手中的小刀,才放開她。她歪著頭研究他,迷糊地問:「你是誰?」
「你又是誰?」他隨口反問。
「啊……你是陛下……不要……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用雙臂抱緊自己,低著頭,神色驚惶,畏畏縮縮,極為懼怕,「禽獸……」
好像見到了令她害怕的人,她步步後退,然後轉身跑回寢殿。
水意濃收拾了心神,想著慶陽公主最後幾句瘋言瘋語。
她所說的「陛下」,是哪個秦皇?她視為禽獸的、懼怕的莫非是當今秦皇?難道秦皇凌辱了她?
越來越覺得慶陽公主在秦國的二十年是一個謎,也許還是一段悲慘的過往。
「你沒事吧?」墨君睿見她愣愣的,便出聲詢問。
「沒事。」水意濃回過神,「若非王爺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謝王爺。」
「舉手之勞罷了,何足言謝?」他靜靜地看她,俊眸深沉,好似空無一物,又好似填滿了情緒,令人捉摸不透。
「我去看看太后。」
她找了個借口,舉步前行,卻因為剛才受了驚嚇,雙腿發軟,立足站穩,往下滑去。
他眼疾手快地出手,攬住她的腰肢,穩住了她。
她靠著他的手臂,又驚又呆。
這張俊臉被日光照得幾乎透明,纖毫畢現,美玉一般剔透;這雙眼眸黑白分明,黑的純粹,白的透徹,好似變成一個漩渦,將人卷進去。
短短片刻,似有一年那麼漫長。
水意濃震驚地彈起身子,站穩了,再次致謝。
墨君睿淡淡一笑,目送她倉惶離去。
雖然只是短短的、不夠親密的摟抱,那種柔軟的觸感卻已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上蒼給了他一個絕佳的巧合、絕佳的良機,讓他一近佳人,讓站在遠處觀望的皇兄親眼目睹。
墨君狂站在那裡已有一些時候,從皇弟趕上前扣住墨雲曦的手開始,後面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這一幕,是意外嗎?
意濃腳軟、以致立足不穩,才讓皇弟有可趁之機,這只是意外,他沒有必要放在心上。
然而,為什麼時不時地發生意外?
徐太醫開了一張藥方,宮人煎了湯藥給孫太后喝,病情有所好轉。
不過,徐太醫懷疑孫太后中毒之事,並沒有說出來。容驚瀾一連兩日都來慈寧殿,左看看、右瞧瞧,也不說做什麼,宮人側目,卻不敢問。
水意濃猜測,他應該是奉命暗中追查孫太后病情反覆的原因。因為晉王在慈寧殿侍疾,她沒有多待,不到一個時辰便走了。
這日黃昏,她從寢殿出來,去膳房叫金釵一起回去。
行至半途,不知怎麼回事,她覺得頭暈暈的、手足漸漸熱起來。怎麼會這樣?難道又中毒了?
剛才在寢殿喝了一杯茶,難道那杯茶被人做了手腳?
她使勁地搖頭,卻越來越暈,天旋地轉,碧樹也變形了,眼前所有的一切變得奇形怪狀……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好似有一個聲音牽引著她,往前走,往前走……
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有一座二層高的小閣樓。這道聲音又對她說,上閣樓。於是,她一步步地走上閣樓,非常聽話,不知反抗。
站在朱欄前,望向地面和那些碧樹,仿若騰雲駕霧,太愜意了。可是,她想看看是誰在耳邊說話,轉頭去找,去找不到人。
「伸展雙臂,像小鳥那樣飛,飛到宮外,飛到無憂無慮的地方……」那道聲音蠱惑道,「那裡四季常青、花香鳥語、清風明月,是一個美麗的仙境。你要飛去那裡,飛吧……」
「飛啊,飛啊……」水意濃笑嘻嘻的,一腳跨上硃色欄,伸展雙臂,「我要飛……飛去美麗的仙境……」
趕過來的墨君狂站在下面,望見這一幕,心驚膽戰,「意濃……不要亂動……」
水意濃咯咯嬌笑,「我要飛……」
他面色一凜,氣急敗壞地吼:「不許飛!回去!」
那道聲音繼續蠱惑她,要她飛,她縱身一躍,飛起來……飛起來……
他看見,她一邊放縱地笑一邊跳下來,仿似一隻蝴蝶展翅飛翔,艷陽下,她黃綠相間的衫裙染了日光,斑斕多彩。
雖然只是二層樓,卻足以令他魂飛魄散。他疾奔而來,縱身飛起,抱住她,再緩緩落地。
雙足點地的剎那,他的心才落回原位。
水意濃渾然不覺剛才的驚險,笑得更放蕩了,在他懷中做出飛的姿勢。
「意濃……」墨君狂叫了幾聲,她仍然如此,好似不認識自己。
如此看來,她性情大變,已非平日的她。
他強硬地挾著她走,回了澄心殿,傳徐太醫。
回到寢殿,她竟然唱起歌,「就這樣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
他驚奇,愣愣地看她,這是什麼歌?這就是她的心思?
雖然此時她異於平常,但她還是他深愛的女子。她已被自己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留在宮中當他的女人。那麼,他對天發誓,絕不會辜負她!
費了不少力氣,墨君狂才把她扛到床榻,綁住她的手腳,她才漸漸安靜下來。
徐太醫還沒來,他滿心疑惑地看她,她雙眸微睜,好像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時不時地傻笑。
意濃為何變成這樣?中邪了?
若非他及時抵達慈寧殿,後果不堪設想。
他進寢殿看望母后,碧錦說皇貴妃剛走。可是,他並沒有看見意濃出去,那便是說,她還在慈寧殿。於是,他去找她,途中問了一個宮人,宮人說好像看見她往那邊走去。他一路追去,終於找到她,她卻站在樓閣朱欄前,還說要飛下來……太不可思議了……
墨君狂輕輕撫觸她的腮,責怪自己粗心大意、讓隱藏在暗處的兇徒有機可趁……還說什麼不讓她再受任何傷害,到頭來,還是讓兇徒鑽了空子。
慢慢的,她不再笑了,閉上眼,安靜地睡了。
徐太醫來了,一邊聽陛下敘述方才發生的事,一邊為她把脈。
「意濃性情大變,是否被人落毒?」墨君狂擔憂得眉頭緊皺。
「陛下稍安勿躁。」徐太醫示意陛下不要出聲。
不多時,他把完脈,沉思須臾才道:「照陛下方才所說,皇貴妃應該誤食了一種類似於五石散的葯散。」
墨君狂駭然,「食了五石散,會性情大變,飄飄欲仙,騰雲駕霧。意濃方才的情形,頗為相像。」
徐太醫強調:「並非五石散,乃類似五石散的葯散。」
「那究竟是什麼葯散?」
「醫術古籍上並無記載,早些年微臣聽聞,有人將五石散和西南一帶的蠱進行融合、改良,製成新的葯散。倘若誤食,不僅性情大變,還會產生幻覺、幻聽,做出各種奇怪的事。」
「當真如此?」墨君狂回想起那魂飛魄散的情形,「意濃從樓閣上跳下來,是因為產生了幻覺、幻聽?」
「該是如此。」徐太醫繼續道,「微臣還聽聞,若是厲害的葯散,人誤食之後,會為人操控,聽命於那個下藥之人。」
墨君狂震驚地睜眸,「意濃被人操控了嗎?如何解毒?」
徐太醫回道:「照脈象來看,皇貴妃所中的葯散並非最厲害的那種。臣開一張方子,應該可以解皇貴妃體內的葯散。」
如此,墨君狂才略略放心,「意濃何時能醒?」
徐太醫取出銀針袋,鋪展開來,「微臣施針后便會蘇醒。」
果不其然,施針后,水意濃便醒來,對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全不記得了。
「我不是在慈寧殿嗎?怎麼回來了?」她迷糊地問,捂著額頭,有點疼。
「你當真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墨君狂凝眉問道。
她搖頭,「對了,我正想去膳房去找金釵,忽然覺得頭暈,之後的事就不記得了。」
徐太醫問:「頭暈之前,皇貴妃可曾吃過什麼、喝過什麼?」
水意濃想了想,道:「我在太后的寢殿喝了一杯茶。」
「想必那杯茶被人做了手腳。」徐太醫斷然道。
「那杯茶是誰送進去的?」墨君狂的黑眸漸起冷氣。
「碧錦。」她一驚,「可是,碧錦不會害我的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眸色越發陰寒,「不查個究竟,朕不罷休!」
孫太后的病情有所好轉,過了兩日,卻再次反覆,再次吐血。
徐太醫再改藥方,慈寧殿再次人來人往,宮人皆戰戰兢兢,擔心陛下怪罪下來。
這日早間,大殿聚集了一二十人,墨君睿,容驚瀾,水意濃,林淑妃,徐太醫,還有慶陽公主。其餘的皆為宮人。
坐在主座的,自然是墨君狂。他悠然飲茶,神色淡淡,不露喜怒的臉龐令人無從猜測他在想什麼。水意濃站在他身側,知道今日是揭開謎底的時刻,有些激動。
墨君睿著一襲白袍,風流倜儻,故意打起官腔,「皇兄,母后抱恙,就在寢殿歇息,皇兄為何傳召這麼多人來慈寧殿?是否有要事宣布?」
墨君狂平淡無奇地說道:「並無要事宣布,只是母后抱恙多日,總得想個法子。」
容驚瀾面向眾人,風華清逸,「陛下,徐太醫說太后病情反覆,非藥物不濟,而是事有蹊蹺。這幾日,臣一直注意太后的湯藥、茶水和膳食,並無不妥。」
「那就是沒發現?」墨君睿急急道。
「王爺稍安勿躁。慈寧殿里裡外外,臣仔細瞧過數遍,只有一處有可疑。」容驚瀾侃侃而談。
「你倒是快說呀。」墨君睿催促。
「太后喜竹,尤喜文竹。因此,太后寢殿床榻邊總會擺放一盆生機盎然、翠色盈盈的文竹。」
「文竹有問題?」水意濃看向眾人,想從面上表情看出哪一個做賊心虛。
「文竹易於栽培、打理,以往,太后寢殿的文竹十日左右換一盆,近來每日都換,這又是為何?」容驚瀾講到了重點,「陛下,臣發現,從太后寢殿搬出去的文竹,竹葉發黃,彷彿垂死之態。」
「會不會沾染了寢殿里的病氣所致?」有人提問。
「並非如此。是因為,文竹被人做了手腳。」容驚瀾吩咐宮人搬上文竹,用剪子剪了所有翠葉,浸在水中,再用銀針試毒。
果不其然,浸過文竹的清水有毒。
眾人嘩然。
水意濃太佩服他了,如此高明、隱秘的落毒手段也能識破。
墨君睿激動道:「文竹被人落毒,那落毒的兇徒又是誰?」
容驚瀾再次讓他冷靜,徐太醫解釋道:「兇徒將毒液灑在文竹的翠葉上,太后喜竹,每日都會湊近賞竹。如此,毒液之氣便被太后吸入體內。雖然毒氣入體不會致命,但日積月累,便會慢慢中毒,一月之後便會毒發身亡。」
水意濃恍然大悟,「這就解釋了太后只是吐血,沒有其他中毒的跡象。」
徐太醫接著道:「太后只是吸了毒氣,令病情反覆,從吐血和脈象無法斷出中毒,因此,幾個太醫會診,都無法斷症。」
墨君狂不經意地喝問:「打理、接觸過文竹的宮人有哪些?」
宋雲領著兩個公公進殿,兩個公公跪地稟奏,因為大禍臨頭而驚怕得身子發抖。
據他們稟奏,一人負責栽培文竹,一人負責送文竹到慈寧殿、收回舊的文竹。
容驚瀾審問他們,問他們為何謀害太后。他們嚇得丟了半條命,大喊冤枉,說自己是無辜的。
「文竹經由你們的手,如今出了大事,所幸太后沒什麼大礙,否則,你們死十次都無以謝罪!」容驚瀾厲聲怒喝,「文竹被人做了手腳,你們責無旁貸!你們是否一步不離文竹?」
「是,一步不離。」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你們仔細想想,是否有可疑之人靠近你們?」
「奴才想起來了,每日奴才送文竹到慈寧殿,都從偏殿經過。公主看見了,就走過來,說喜歡文竹,尤其喜歡文竹那種淡淡的清香。雖然奴才不覺得文竹有清香,但公主這麼說了,奴才不好反駁。」負責運送文竹的公公回道,「此後,每次奴才送文竹到慈寧殿,公主每次都看見,欣賞文竹片刻,與奴才閑聊。」
容驚瀾看向慶陽公主,緩聲問道:「公主,此事當真?」
墨雲曦懼怕地畏縮著,「是……我喜歡文竹……」
水意濃忍不住想,落毒之人不會是公主吧。
墨君睿冷冷譏笑,「容驚瀾,你不會說是公主落毒謀害母后吧。」
容驚瀾不理他的嘲諷,「陛下,容臣問問那公公和公主。」
墨君狂恩准,容驚瀾走到慶陽公主面前,溫和道:「敢問公主,公主與那位公公聊些什麼?」
「沒聊什麼……說說文竹……」她縮著肩膀,好似很怕他。
「公主為何喜歡文竹?」
「喜歡就是喜歡,還有為什麼嗎?」墨雲曦眨著眼眸,眼睫撲扇,無辜得令人憐惜。
容驚瀾又走到那公公面前,問:「每次公主與你聊什麼?」
公公回道:「奴才不記得了。」
容驚瀾眉峰一凝,俊眸一眯,「一次都不記得?」
公公鄭重地點頭,容驚瀾陡然喝道:「你說謊!幾日前的事就記不得,根本沒有可能,是你不想說,還是心中有鬼?是你落毒謀害太后,是不是?」
「不是……奴才真的沒有落毒……」公公驚慌失措地擺手否認,「陛下明察,奴才縱有千百個膽子也不敢謀害太后……」
「你不記得和公主聊些什麼,分明是說謊!」容驚瀾怒指他,聲色俱厲,「公主神智不清,你趁公主與你閑聊時不注意,在文竹上落毒,是不是?否則,你怎會不記得和公主聊了什麼?兇徒不是你又是誰?」
「不是奴才……」公公聲嘶力竭地喊,急得手足無措,「奴才冤枉……奴才也奇怪,為什麼每次和公主閑聊后都不記得說了什麼……只記得遇到了公主,只記得將文竹送到太后寢殿……奴才真的冤枉,陛下……」
水意濃覺得奇怪,這件事當真不可思議,為什麼這公公不記得和公主聊了什麼?
容驚瀾的語氣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你說沒有謀害太后,是無辜的,可有人證、物證?」
公公搖頭,「奴才不知……奴才不記得說了什麼,也不知是否有人看見……」
忽然一人走進大殿,嗓音高揚而秀朗,「本公主便是人證。」
眾人望去,卻是一襲綠羅裙的安樂公主。
墨明亮往裡面走,站在晉王身側,篤定道:「本公主記得,五日前去看望母后,看見這公公在偏殿廊下與慶陽公主說話。本公主知道那是母后寢殿里的文竹,就過去瞧瞧。」
容驚瀾問:「公主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她莞爾道:「慶陽公主誇讚那盆文竹栽培得好,說自己自小就喜歡文竹,還說起年少的事。不過這公公一個字也沒說,就知道傻笑,笑得不停。」
傻笑?水意濃覺得這件事越來越有趣了。
「慶陽公主,是否如此?」容驚瀾轉而問慶陽公主。
「是吧,我每次說那麼多話,真的不太記得了。」墨雲曦輕聲道,低著頭,羞於見人似的。
「陛下,臣還有一個人證。」容驚瀾突然轉了話鋒。
「傳。」墨君狂語聲淡渺。
一個宮婢走進大殿,跪在地上。水意濃認得,這個宮婢是伺候慶陽公主的宮女桃紅。而墨雲曦看見桃紅進來,眼中閃過一抹訝色,一閃即逝。
水意濃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異色,就是這微乎其微的眼色,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瘋了。
容驚瀾道:「桃紅,把你所見的說出來。」
桃紅回道:「是,大人。奴婢叫桃紅,一直在慈寧殿當差。前陣子,太后讓奴婢去偏殿伺候慶陽公主,奴婢就盡心儘力地伺候公主。公主神智不清,奴婢必須無時無刻跟著公主,但公主不喜歡奴婢總是跟著她,很多時候讓奴婢退下,奴婢就退下了。幾日前,公主說想吃桂花糕,讓奴婢去御膳房問問有沒有桂花糕。奴婢便去御膳房,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方才公主說要喝茶,奴婢還沒拿熱茶給公主。於是,奴婢折回去端熱茶給公主喝,卻看見公主和這位公公在殿廊下說話。奴婢覺得奇怪,此時的公主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邊說一邊笑,不過那公公未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傻傻地笑。」
水意濃盯著墨雲曦,這個慶陽公主還真是淡定,面不改色。
「你還看見了什麼?」他循循善誘。
「接著,奴婢看見,公主將一些粉末灑在文竹上。」桃紅道。
眾人嘩然,想不到是慶陽公主在文竹上落毒。
容驚瀾總結道:「陛下,此事昭然若揭。這公公送文竹到慈寧殿,經過偏殿,慶陽公主找借口與公公閑聊,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令他失了心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公主趁機將微量毒粉灑在文竹上,太后賞文竹之時吸入體內,由此中毒。」
墨君狂森冷的目光筆直地射向墨雲曦,「慶陽,你有何話說?」
墨雲曦上前幾步,驚懼而又委屈,「沒有……我沒有……桃紅冤枉我……陛下,我神智不清,有時發脾氣對桃紅又打又罵,她忌恨在心,便編造出此事冤枉我……」她看向桃紅,傷心而悲憤,「桃紅,我無故打你,的確是我不對,可是你怎麼能憑空捏造、陷害我?」
「公主,奴婢沒有冤枉你、陷害你,是奴婢親眼所見。」桃紅爭辯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慶陽,你還是招了罷,否則,你一人行事,連累的卻是你亡故多年的父母。」墨君狂淡漠地威脅,「謀害太后,罪同謀反,你父母對朝廷忠心不二,卻被你連累。他們在九泉之下,也會被你氣死。」
這句話很明顯,如果她再不從實招來,一旦查出,便會連累過世多年的父母。
容驚瀾笑如清晨的風,涼爽宜人,「公主方才這番自辯的話,條理清晰,不知內情的人,絕不會想到公主是神智不清的病人。」
眾人皆以為然,徐太醫道:「神智不清的人,是說不出像公主那番清楚明白的話。陛下,皇貴妃在慈寧殿喝了一杯茶便性情大變,因為那杯茶被人下了一種葯散,叫噬心散。」
「臣暗中查過,那日皇貴妃喝的那杯茶,是碧錦讓一個宮女端上來的。」容驚瀾接著道,語聲如春日的雨、滋潤大地,「那宮女沏茶後端過來,途中遇到慶陽公主。那宮女說,不知怎麼回事,忽然覺得頭暈暈的,失去了知覺,之後恢復知覺時,已經送好了熱茶、出了大殿,而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如何進寢殿,如何出來,她全都不記得。」
「如此說來,慶陽以一種詭異的手段迷惑人心,令宮人失了心魂,然後在茶水中下噬心散。」墨君睿厲聲逼問,「慶陽,你謀害母后和皇貴妃,是何居心?」
「慶陽姐姐,你根本沒有神智不清,沒有失心瘋,你為何謀害母后?」墨明亮心痛地問。
「因為,我所受的每一分痛楚、每一次凌辱,要悉數討回來!」墨雲曦猶有秀色的臉龐寒戾地緊繃著,黛眉微微豎起,「容驚瀾,我知道你暗中追查,但我低估了你。我以為我的布局天衣無縫,沒想到功敗垂成,被你識破。」
水意濃感慨不已,沒想到真的是她。而自己在慈寧殿兩次被她裝瘋追殺,一次被黑衣刺客扼殺,一次被她在茶水中下噬心散,看來,她對自己恨之入骨。可是,為什麼她這麼恨自己?
墨君狂的眼中寒氣森森,「父皇封你為公主,讓你和親、嫁往秦國,你為何恨母后?」
墨雲曦的烏瞳漲滿了仇恨,「你父皇一道聖旨,棒打鴛鴦,我必須和心愛的男子分開,嫁往秦國和親,我怎能不恨?封為公主又怎樣?我不稀罕!我只想與清哥哥舉案齊眉、攜手至老,可是,你父皇強行拆散了我們!」
水意濃感傷道:「你為什麼不對先皇稟明?」
「有用嗎?逆旨是死罪,我死不要緊,可清哥哥不能死!」墨雲曦怒聲質問,怒指眾人,「你們一個個假仁假義,是你們所有人將我推入火坑!」
「父皇選你去秦國和親,也是逼於無奈。」墨君睿溫和地解釋,「當年秦國國富兵強,而大墨國庫空虛,無力迎戰。」
「他為什麼不選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金枝玉葉,我就是一根草,任人蹂躪、踐踏?」她悲憤地指控,淚落如雨,「我說服自己認命,當秦國國君的寵妃,一輩子錦衣玉食,了此殘生。陛下寵愛我,可他最愛的還是皇后,我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他的心。皇后表面賢淑大度、善解人意,實則滿腹心計,設計害死了我孩兒……」
「後宮向來如此,你已是貴妃,還不滿足嗎?」墨明亮嘆氣道。
「滿足?」墨雲曦的譏笑冰寒刺骨,「有朝一日,你皇兄要你去和親,你願意嗎?有朝一日,你的皇帝夫君死了,你卻死不了,被小叔強佔,你滿足嗎?你還想活在世上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當今秦皇強佔了她?
水意濃心中一震,問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墨雲曦好似沒那麼激動了,慢慢道來:「陛下器重、信任豫王,沒想到,豫王戀棧權位、野心勃勃,私下裡結黨營私,聯合朝中文武重臣,發動宮變,弒君奪位。那夜,豫王在皇宮大開殺戒,血流成河,到處都是火光……我與陛下正要就寢,突然,豫王帶兵闖了進來……宮中禁衛已是豫王的人,聽命於他,他們抓住陛下,豫王抓住我……當著陛下的面,豫王強行……」
說到後面,她泣不成聲,那沉澱了十幾年的痛,未曾癒合的傷口,再次鮮血淋漓。
眾人唏噓,沒想到墨國和親的慶陽公主竟有如此不幸的遭遇。
「之後,豫王當著我的面,劍殺陛下……我幾度尋死,皆被宮人救下。豫王警告我,若我再尋死,就派人去墨國,將我父母的屍骸挖出來鞭屍。」她淚流滿面,眼中猶有驚恐,「他是瘋子,殘暴不仁,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只能忍辱偷生……一女不侍二夫,十幾年來,他將我軟禁在寢殿,我一如行屍走肉,萬念俱灰,夜夜受他欺凌……」
「你為什麼不設法向墨國求救?」水意濃很同情她的遭遇,注意到她稱呼當今秦皇為「豫王」,可見她對他的恨,從未當他是夫君。
「沒用的,宮人怎麼會聽我的吩咐?我孑然一身,誰也不會幫我……」墨雲曦悲痛道,沉浸在這些年折磨人的痛楚當中,無以自拔,「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你們可曾體會?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痛楚,你們可曾了解?」
「為何他們送你回來?」墨君狂面不改色地問。
「豫王早就厭膩了我,留我在宮中有何用處?」她冷冷道。
水意濃不明白,既然她這麼恨秦皇,為什麼不尋機殺他?是她無從下手,還是下不了手?
墨君睿問:「既然你回來了,為何謀害母后?」
墨雲曦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所受的痛楚,都是拜她所賜。」
他更不明白了,,「是父皇選你去和親……」
她含淚的眸光冷酷無比,「是你母后!當年,我和親前夕,住在宮內,你父皇的皇後來看我,提點我嫁到秦國后要注意些什麼。她無意中提到,此次選我去和親,是你母后的提議,是她對你父皇說的,你父皇才選了我!」
孫太後由碧錦攙扶著走出來,墨雲曦看見她,激動得要衝過去,所幸兩個公公及時攔住。
「當年,的確是哀家向先皇提及你……」孫太后坐下來,語聲蒼老、緩慢。
「你一句話,葬送了我的終身幸福!我所受的痛楚,我所有的不幸,都是拜你所賜!」墨雲曦眼中的怨恨好似就要噴出來,變成一團火,焚燒那恨之入骨的人。
孫太后沒有辯駁,猶有病色的臉頰微微抽著,渾濁的眼眸充滿了懊悔與痛惜。
墨雲曦神色大變,變成了一隻怒火熊熊的母獸,「我回到墨國,你讓我在慈寧殿養病,對我關懷備至,你以為我會感動嗎?你以為我會原諒你嗎?我告訴你,我恨不得立刻毒死你!但是,我要慢慢折磨你,讓你慢慢中毒,飽受病痛折磨……我在墨宮熬了十幾年,也要你被病痛折磨十幾年……」
容驚瀾語聲輕淡,「公主沒想到這落毒的伎倆這麼快就被識破。」
她憤恨道:「是!我低估了你!是你破壞了我的好事!你助紂為虐,必將不得好死!」
孫太后輕嘆,病容布滿了悔色,「慶陽,哀家沒想到你在墨宮有如此遭遇……哀家也希望你得到幸福,沒想到……」
墨雲曦怒斥:「你不必惺惺作態!今日我功敗垂成,他日我化成厲鬼,必不會放過你!」
「聽哀家說,哀家在先皇面前提及你,是因為……」孫太后披著白色絲錦披風,尤顯得鳳體消瘦、羸弱。
「因為什麼?因為你要為先皇分憂,因為你不理會他人的終身幸福。」墨雲曦兇惡地打斷她,目齜欲裂。
「公主,當年先皇選你和親秦國,與太后無關。」容驚瀾從容道來,「臣聽先父提起,先皇早就屬意於公主,對先父提起過。太后看出了先皇的聖意,提了一下而已。」
「饒是如此,太后也脫不了干係。」她的仇恨絲毫未減。
「若你執迷不悟,朕不會再念你於社稷有功。」墨君狂寒聲道,言外之意是,必將嚴懲不怠。
「你毒害母后,又多次想殺我,又是為何?」這一點,水意濃怎麼也想不明白。
墨雲曦縱聲笑起來,笑聲高尖,笑了一陣才道:「你還不知自己的身世吧。」
水意濃大惑不解,「我的身世?」
難道她殺害自己,與自己的身世有關?自己有什麼身世秘密?不就是墨國水將軍的長女咯。
墨君狂立即道:「慶陽,你貴為公主,罔顧法紀,謀害太后,罪同謀反,理當處死。朕念你和親有功……」
墨雲曦仿若聽不到陛下的話,微微一笑,對所有人道:「水意濃不是水將軍的女兒,而是秦國靈犀公主,是秦國先皇與華皇后的女兒,慕容翾。」
殿中所有人震驚得呆了,陛下最寵愛的皇貴妃水意濃,竟然是秦國公主!
水意濃獃獃愣愣的,好像聽了一個無厘頭的笑話,又好似做了一場美夢,那般虛幻。
這個水大小姐不是水將軍的女兒,而是秦國先皇所生的靈犀公主?還能再迂迴曲折點嗎?
「水意濃與秦國先皇的華皇后長相酷似,我與華皇后共同侍奉一個夫君三年,怎會認錯?當年豫王血洗皇宮,沒找到靈犀公主,沒想到靈犀公主早已逃出金城,躲在金陵,搖身一變,變成水將軍的長女。」墨雲曦冰冷地瞪她,咬牙道,「當年你母后害死我孩兒,我自然要從你身上討回這筆血債。再者,當年先皇選我和親,父債子還,我便殺了陛下最愛的人,讓他痛不欲生、悔之晚矣。可惜,數次下手,皆沒有得手。」
「我真的是秦國靈犀公主?」水意濃倒不是很震驚,誰家的女兒都與她無關,與水大小姐有關。
「如假包換。那次宮宴,慕容焰看見你,就認出你是靈犀公主,只是不揭穿罷了。」墨雲曦森然地笑。
墨君睿、墨明亮震驚地瞠目,沒想到水意濃是秦國金枝玉水的靈犀公主,流落墨國。墨君狂、容驚瀾擔憂地看水意濃,希望她能承受得住這個真相。
最初的吃驚消失之後,水意濃像個沒事人似的,並無過激的反應。
「那夜,你故意以黑影引我過去,就是為了殺我?」
「是!可惜陛下及時趕來!」墨雲曦眸光凜凜,好似寒冬的夜風、凜冽如刀。
墨君狂揚聲道:「來人,將慶陽公主收押大牢!」
她束手就擒,沒有掙扎,沒有反抗,怨毒的眼風掃向她恨的人,才轉身離去。
孫太后唉聲嘆氣,語聲不無憐憫,「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慶陽?慶陽在墨宮吃苦十幾年,遭遇不幸,當真令人痛惜。」
他沒有回答,臉膛冷肅。
這夜,墨君狂早早地回澄心殿。
水意濃坐在龍榻上,抱膝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睫難得眨動一次,不知在想什麼。
他坐在床沿,伸臂抱她過來,而她姿勢未變,就這麼側身坐在他身前,被他摟在懷中。
「朕也是幾日前才知道你的身世。」他知道,一時之間她無法接受這個真相、這個身世,「你娘親是你母后的胞妹,奉你姥爺之命,帶你出城逃命。此後一直躲在金陵,隱姓埋名。」
「水將軍明明知道我不是他親生女兒,為什麼待我這麼好?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她只是想不通這個真相所帶來的細節,並非無法接受。
雲兮所說的,他如實說給她聽。她恍然大悟,「原來爹爹是愛屋及烏。」
他抱緊她,「你的身世秘密公諸於世,也沒什麼,有朕在,誰也無法傷害你。」
她淡淡一笑,能傷得我痛不欲生的,只有你。
原來,水大小姐真的是秦國靈犀公主,是秦國先皇與華皇后的女兒,背負著一段血海深仇,更背負著一段亡國滅家的仇恨。而上蒼要她擔負的神聖使命又是什麼?難道是為生父、生母報仇?難道是從秦皇手中奪回秦國?她哪有本事。
墨君狂見她玉容沉靜、好像在想什麼,於是道:「在想什麼,告訴朕,朕為你解憂。」
「沒什麼。」
「你接受了這個身世?」
「有什麼不能接受的?我是水將軍的女兒,還是秦國公主,很重要嗎?」她含笑反問。
「也對,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朕的皇后。」他抬起她漸俏的下巴,黑眸流光,「原本朕還想安慰你,看來是不用了。」
「你會處死慶陽公主嗎?」
「朕還沒想好,明日和容驚瀾商議。」
「其實,她也挺可憐的。被秦皇蹂躪了十幾年了,如同行屍走肉,想想就可怕。」
墨君狂一笑,「你覺得應該饒她一命?」
她斜眸睨他,百媚橫生,「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