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魏皇下詔,賜婚於拓跋凝與慕容燁,大婚之期定在元月十五。
除夕夜,魏皇賜宴禁中,妃嬪、宗室子弟歡聚一堂,熱熱鬧鬧、歡歡喜喜迎新年。
慕容燁得到特許,進宮參加除夕家宴。因此,一整晚,拓跋凝都和他膩在一起,一對璧人羨煞旁人。
有人提起齊王的婚事,說他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立室了。魏皇便說,年後為他選一個賢良淑德、溫柔大方的名門閨秀當齊王妃。
拓跋泓淡淡地笑,不作回應。
水意濃心想,如果他儘快娶一個王妃,是不是就沒那麼自由了?
麗貴妃忽然開口:「崇寧公主比錦寧公主年紀小,當妹妹的倒是先嫁了,陛下,何時為錦寧公主覓一個萬里挑一的佳婿?」
眾人附和。
魏皇面色冷冷,「姻緣之事,還要看天意。翾兒的婚事,朕自有主張。」
當著眾人的面,她被魏皇嗆了這麼一句,頓時面上無光,訕訕地垂頭飲酒。
拓跋浩笑道:「父皇,兒臣以為,皇妹貌若天仙、品貌俱佳、德才兼備,誰娶了皇妹,那就是天大的福氣。因此,這駙馬的人選萬萬不能大意,務必慢慢挑、慢慢選,挑個一年、數年也不打緊。說萬里挑一,實不為過。」
聞言,魏皇略微開懷。
水意濃看見太子射來的目光,直想作嘔。
拓跋泓倒是很少看她,只與身邊的人飲酒、低語。
再熬了一盞茶的功夫,她推辭頭暈不適,提前退席,回凌雲閣歇息。
春花、秋月扶她上了軟轎,轎子一晃一晃的,倒是頗為舒服。她閉著眼,想著過幾日再出宮一趟。
行了一段不短的路,應該快到凌雲閣了,忽然,軟轎落地。
水意濃心神立緊,撩起轎簾下轎。眼前的一切,令人不解。
這是一間宮室,兩盞宮燈照亮了室內簡潔的擺設。
轎夫退下,春花和秋月也退下,水意濃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送她到這裡?是拓跋泓的意思,還是太子的吩咐?
她舉目環顧,心越來越慌。
東牆有一扇門,門忽然開了,一人走近來……看見那人的面目,她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
拓跋泓行至她身前,語聲里有戲謔之意,「以為是太子?」
「你讓他們送我來這裡做什麼?」水意濃一直摸不透他的心思,這次更猜不到了。
「在這個偏僻的宮室見面,不是很有意思嗎?」他燦爛一笑。
「我乏了,如果王爺有事,就長話短說吧。」
「急什麼?莫非你想出宮去見一個人?」
「今日是除夕夜,我要留在宮中守歲。」她瞥他一眼。
「哦……」他誇張道地拖長聲音。
水意濃覺得他的言行舉止很怪異,於是道:「如果王爺沒事,我回去了。」
笑意驟然消失,拓跋泓斂容道:「你不想知道慕容燁娶崇寧公主的良苦用心嗎?」
她輕柔一笑,「秦大哥為人耿直,不會欺騙公主,他和公主是兩情相悅。」
他冷勾唇角,「慕容燁心繫何人,你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
「你想說什麼?」被人說中了心事,她面頰一熱。
「你堂兄喜歡你。」他的目光犀利得直逼人心,「我敢說,早在邀月樓,他就喜歡你。」
她無言以對,其實,很早之前,她就察覺慕容燁對自己的感情,只是沒有想太多。
拓跋泓的眼中冷意嗖嗖,「一開始,他並不知道你是他潛伏在墨國要找的人,待後來知道你的身世,他才知道,喜歡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堂妹。而且,你們的父輩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水意濃問:「就算你說得對,那跟他娶公主有什麼關聯?」
「你們是堂兄妹,無法結合。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喜歡你,不該對你有非分之想,更知道得不到你的心。因此,他只想留在你身邊,護你一世。」他不緊不慢地分析,墨氅染了一層薄薄的昏紅的光,「你身在宮中,他在我王府,受我監視,鞭長莫及。恰巧,他與公主相識,公主對他有了男女之情,他便決定利用公主近身保護你。而求娶公主,成為駙馬,便可隨時出入禁宮,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
「秦大哥不是這樣的人。」就算這麼說,她的語氣並不堅定。
「改日你問問他不就知道了?」他冰冷地嗤笑,「他根本不喜歡公主,為了保護你,他寧可犧牲終身幸福。如此情深意重,你何以為報?」
水意濃心中嘆氣,是啊,秦大哥,你讓我何以為報?
拓跋泓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禁錮著她的身,「我多次救你,你如何報答我?」
她不慌不懼地看他,「我不欠你。」
回到凌雲閣,卸了髮髻上的珠釵,水意濃正要寬衣,大殿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春花、秋月連忙出去看看,卻再也沒有回來。
水意濃心中奇怪,正想出去,卻見太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大吃一驚。
拓跋浩喝了不少酒,布滿了酒色的臉龐漾著笑,眼睛發紅,步履有些飄,身子搖晃,好像隨時會跌倒。
她暗道糟糕,他竟然死性不改!
宮人不在,怎麼辦?
「本太子告訴你,本太子看中的女人……一個都逃不掉……」他伸指指著她。
「太子再往前一步,我喊人了。」她做好了揚聲大叫的準備。
「叫啊……你叫啊……」拓跋浩嘻嘻地笑,盯著她,「本太子的人在外面守著,誰也不敢進來打擾本太子的好事……」
「不許過來!」水意濃心念急轉,他膽敢直闖凌雲閣,只怕不怕魏皇的責難,只有靠自己了。
看看四周,案上有一隻金鴨香爐,她一步步後退,他一步步前進,直至抓住她。
他扣住她雙肩,笑道:「本太子日思夜想……今夜總算可以……」
她悄然抓住香爐,他逼近身,酒氣瀰漫的嘴落在她的側頸……她正要揚臂擊他的頭,恰時,有人匆匆地闖進來……
「畜生!」怒吼如虎嘯,挾著雷霆之怒、霹靂之響。
水意濃鬆開金鴨香爐,心中不再害怕,面上卻裝得驚懼、委屈,泫然欲泣道:「父皇……」
拓跋浩呆了一呆,慢慢轉過身,目光觸及那張怒氣如烏雲籠罩的臉,身子劇烈地一震,慌張無措。
魏皇走過來,出其不意地揚掌,重重地摑下去,怒斥:「畜生!」
一旁的拓跋泓,面色冷冷,作壁上觀。
「父皇……」拓跋浩緩緩跪地,通紅的臉布滿了悔恨,「兒臣知錯,兒臣該死……」
「翾兒,這畜生有沒有……」魏皇關切地問。
「所幸父皇及時趕來,否則兒臣就……」水意濃懼怕道,一副飽受驚嚇、傷害的嬌弱模樣。
「想不到朕生了你這麼個荒淫無恥、死不悔改的兒子!」他怒點太子的額頭,恨不得立刻打死這個不長進的兒子,「翾兒是你皇妹,你怎能……」
拓跋浩看向不發一言的拓跋泓,尋求援助,他卻冷眼旁觀。無奈之下,拓跋浩靈機一動,「父皇,不是這樣的……兒臣禁足那麼久,早已知錯,早已收心養性……是皇妹引誘兒臣……皇妹見父皇寵信兒臣,覺得兒臣不久就會登基……想當皇后,便引誘兒臣……」他抓著明黃色龍袍的下擺,擠出了幾滴淚,委屈道,「兒臣是無辜的……是皇妹引誘在先,兒臣竭力擺脫,被她緊緊抱著……父皇,您要相信兒臣呀……」
水意濃瞠目結舌,沒想到太子也是顛倒是非黑白的厲害人物。
「父皇,兒臣沒有……太子污衊兒臣……」她哭道。
「父皇,自從上次被禁足,兒臣痛改前非,發誓不再犯錯……這次真的不關兒臣的事……」他爭辯道。
「翾兒為人如何,朕一清二楚。」魏皇被兒子氣得身子發顫,被怒火燒得目光如炬,「你這個畜生,會做出什麼事,朕也一清二楚!」
「父皇,真的是皇妹引誘兒臣……」拓跋浩悲聲道。
「太子行止不端,屢教不改,廢庶人,連夜押至東郊皇陵,無詔不得出皇陵半步!」魏皇語聲悲痛、低沉,一雙眼眸閃爍著失望與厭憎。
「父皇……」拓跋浩死死地抓住父皇的袍擺,驚惶地哭求,「兒臣知錯了……兒臣真的知錯了……父皇饒兒臣一次,最後一次……」
魏皇無動於衷,目視別處。
拓跋浩知道這次是真的被廢了,驚慌失措,看見四皇弟,好像看見了救星,「老四……老四……」
侍衛進來,抓住太子。他激烈地反抗,求父皇饒恕,叫著老四。
他被拖出去,不停地叫著「父皇」。
水意濃覺得,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值得玩味。
他說:老四,你害我……
她扶魏皇坐下來,「父皇息怒。」
他剛坐下來,眼睛慢慢閉合,昏了過去。
經林太醫診斷,魏皇受激過度,才會昏厥。
這次,魏皇昏迷了一個半時辰才醒。水意濃憐憫地看著他,覺得他很可憐,被這幾個兒子氣得數次昏厥。
元月初一,他卧榻養病,氣色很差,精神不濟,說幾句話就覺得不適。
她問林太醫,父皇是不是大限將至?
林太醫說,倘若陛下能挨過這一關,還能活幾年,如若不然,那便是天意。
她明白了。
拓跋泓進宮探望,吩咐宮人好好伺候。
他們來到偏殿,遣退宮人。
水意濃不無譏諷地說道:「韓王死,衛王廢,太子以為坐穩了太子之位,甚至坐穩了帝位,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沒想到,他有如此下場,是被最信任的人暗箭所傷。」
「你倒說說看,暗箭如何傷人。」他饒有興緻地說道。
「王爺猜到太子欲行不軌,便使計讓父皇親眼目睹太子侵犯我的一幕。如此,父皇怒火中燒,必定不會饒恕太子。」
「我怎會知道太子昨夜會去凌雲閣?」
「王爺神機妙算,怎會不知?或者說,昨夜整個局,都是王爺所設,父皇,太子,還有我,都是王爺的棋子。」
拓跋泓拊掌,「我布的局,再如何精妙,也被你一一識破,可見並不高明。」
水意濃彎唇輕笑,「我識破你的局,是因為我是一顆聽話的棋子。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麼讓父皇去凌雲閣?」
他的眼梢飛落一抹冰冷,「太子在宴上說貪杯,頭暈腦熱,要出去透透氣。我命人盯著他,倘若他真的進了凌雲閣,便放煙彈。宮宴這邊的人看到煙彈,立即到御前稟報,說太子喝多了酒,神智不清,往凌雲閣去了。父皇聽到如此密報,自然匆匆趕去,逮個正著。」
「原來如此。王爺好計謀。」她豎起大拇指,心想,他怎麼知道太子一定會在除夕夜去凌雲閣。
「我說過,人定勝天。」
他相信,太子一定會去凌雲閣。因為,四日前,他對太子說過一席話。
拓跋浩死性不改,忍耐了幾日,心煩氣躁,拓跋泓適時進言,對他說:「太子,除夕夜父皇設宴禁中,在宴上必定飲酒不少,不是在妃嬪處宿夜,就是在承思殿。不過,父皇喝高了,一睡不醒,太子出宮回府還是留在何處宿夜,父皇不會知曉。」
聞言,拓跋浩開心地笑起來,動了歪心思。
「這一次,太子永遠無法翻身?」水意濃擔心地問,「看得出來,父皇對太子的父子情,非其他人可比。」
「縱然父皇有此心思,我也不允許。」拓跋泓眸色森冷。
她勾唇冷笑,永除後患的最佳方法,是讓太子永遠消失。
他會暗中殺害拓跋浩嗎?而魏皇還有多少日子,目前無法確定,他有耐心等嗎?他會不會對親生父親下手?
她不敢繼續想下去,擔心所思所想都會變成現實。
拓跋泓伸手輕撫她的鬢髮,舉止輕柔,「我拓跋泓想得到的東西,不會從手心溜走!我拓跋泓看中的東西,必定屬於我!」
語氣如鐵,鏗鏘入耳。
即便是別人的東西,他也會搶過來,變成他的,好似原本就是他的。
如今,魏皇病重,對拓跋泓來說,帝位、皇權唾手可得。他會等到魏皇駕崩嗎?
水意濃想了很多,想到了自己與君狂。她助拓跋泓得到了帝位、江山,他會不會遵守承諾、讓他們離去?
「再沒有人有實力跟王爺爭,我希望你不要言而無信。」
「還沒走到最後,便還未結束,眼下說這事還言之過早。」拓跋泓眸色森冷。
「接下來王爺有什麼打算?」
他招招手,她湊過去,他在她右耳說了幾句話。
她心神一震。
墨國,金陵皇宮。
夜色如墨,潑染了整座皇宮;寒風呼呼而過,嗚咽如訴。
城門樓上旗幡林立,迎風飄揚,噗噗作響。一個公公提著一盞燈籠,昏黃的燈影照亮了六步遠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那人軒舉而立,龍袍拂動,廣袂飛揚,夜色下、昏影中的背影那般孤寂、悲傷。
他面如冷玉,望向遠處的目光清冷如冰,好似這幾日瓦頂、宮道上凝結的霜。
意濃,你在哪裡?
意濃,此生此世,你我再無相見之日了嗎?
墨君睿在心中說了無數的話,可是,她可曾聽到?
意濃,你可知,這錦繡江山,若你不在了,便無錦繡之色。
我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一人登上城樓,朝此處走來。
墨君睿回頭,見是派出去尋找意濃的人,淡淡地問:「為何回京?」
「卑職有要事稟奏。」黑衣人道。
「說!」墨君睿揮手,公公立即退到一丈外。
「魏國韓王死、衛王廢,數日前,太子拓跋浩也被廢,無詔不得出東郊皇陵半步。」
「這麼說,無人與齊王爭位?」
「卑職以為,以齊王之謀,再過數日,魏國必定易主。」
「齊王果非池中之物。」墨君睿面北而站,廣袤的蒼穹黑如墨染,望不見長江以北。
「卑職還聽說一件事。」黑衣人鄭重稟道。
「何事?」
「魏皇認了一個義女,封為錦寧公主。卑職聽說,魏皇視她為親生,寵愛有加,不過,韓王死、太子廢皆與此女子有關。」
墨君睿倒有點好奇,「這女子叫什麼?」
黑衣人道:「葉翾。」
墨君睿一震,葉翾?
這是湊巧,還是……水意濃,慕容翾,假若合起來,便是葉翾……
他緊張得手指發顫,意濃,是你嗎?
黑衣人又道:「齊王與錦寧公主似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卑職跟蹤過錦寧公主,不過被齊王的人截住。卑職遠遠看過錦寧公主一眼……」
「是水意濃嗎?」墨君睿激動得心跳加速。
「距離太遠,卑職看得不清楚。不過卑職以為,錦寧公主與陛下要找的人頗為相像。」
他握緊拳頭,意濃,你竟然去了魏國,竟然成為魏國公主,竟然與齊王為伍。
他的劍眉猶如黑暗中一柄神秘的寶劍,「再去打探,朕要知道,她是不是意濃!」
黑衣人領命離去。
墨君睿極目遠眺,目光如劍,直刺北方的夜幕。
靜養四日,魏皇的病情好轉了些,不過若是處理政事、批閱奏摺,不到半個時辰便頭疼不適。如此,便有幾個重臣上諫,冊立太子,為陛下分憂解勞,陛下便可靜心養病;如若不然,國事繁重、政務繁多,誰來處理?
魏皇執掌江山半生,文治武功有目共睹,雖然龍體抱恙,但仍有威望。另一派朝臣與支持拓跋泓的朝臣在金殿公然爭吵,越鬧越大,差點兒大打出手。魏皇大怒,說冊立太子一事乃國之根本,事關江山社稷,須從長計議。
水意濃知道,拓跋泓回魏國后,便著手拉攏人心,結黨營私,如今朝中已有半數重臣唯他馬首是瞻,力諫魏皇冊立他為太子。
這日,水意濃正給魏皇喂粥,拓跋凝來看望父皇。
「父皇,兒臣的婚事暫且押后,待父皇大好了,再辦不遲。」拓跋凝甜甜道。
「好孩子。」魏皇眯眼笑道,「為了凝兒快快出嫁,朕要快快好起來。」
「父皇……」她羞得別過臉。
「大人……不能進去……大人……」
大殿傳來安順著急的聲音。
片刻后,五個重臣直闖天子寢殿,雖然恭敬地行禮,態度卻頗為強硬。
魏皇氣得直瞪眼睛,「你們……竟敢擾朕靜養……」
李大人道:「陛下息怒。陛下龍體抱恙,已有三日不上朝,臣等無奈,唯有以此法面聖。」
秦大人道:「陛下龍體有恙,理應靜養,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國事不可無人處理。臣等恭請陛下早立太子,令太子監國,代陛下視朝、處理國事,豈不兩全其美?」
「冊立太子一事,朕自有分寸,爾等無須多言。」魏皇怒火燒心,斥道,「退下!」
「陛下一拖再拖,是否認為齊王非儲君之選?」
「陛下龍體違和,若有個三長兩短,未立太子,朝中人心不古,便生內亂。那時,如若秦國、墨國趁機出兵,大軍壓境,我大魏國危矣。」
魏皇氣得臉膛緊繃,好似隨時有斷裂的可能,「如此淺顯之理,朕豈會不知?」
李大人問:「陛下遲遲不立太子,是否有其他屬意的人選?」
秦大人道:「莫非陛下以為廢太子乃可造之材,有意讓廢太子回京?」
魏皇一口氣提不上來,捂著胸口,雙眼緩緩閉上,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拓跋凝兇悍地怒道:「你們這麼逼父皇,是不是想氣死父皇?還是想逼宮?」
五人垂頭不言,卻仍舊不退出寢殿。
「滾出去!」
她怒吼,動手推他們,安順幫忙,這五人才離去。
水意濃看著閉目調息的魏皇,不由得感嘆,人之將死,縱然是九五至尊,也被朝臣欺負。
這夜,她正想回凌雲閣,魏皇叫住她,低緩地問:「翾兒,你想知道朕為什麼遲遲不立齊王為太子嗎?」
「父皇想說,兒臣便聽著。」
「朕幾個兒子中,最喜太子,不過太子荒淫、剛愎自用,傷透了朕的心。韓王、衛王頗有才幹,但最有謀略的是齊王。」他的嗓音顯得分外蒼老,「齊王在墨國十餘年,朕見他富有智謀、行事穩重,與朕年輕的時候很像,朕甚為欣喜。」
她淡淡而笑,「齊王的確是人中龍鳳,但父皇為什麼……」
魏皇道:「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朕看得出來,他野心勃勃,比任何人都想坐上朕的帝位。朕和他談過,他一再表明心志,輔佐太子、為太子的左右手便已足矣。朕信了,沒想到……」
水意濃明白了,沒想到太子只是拓跋泓的一顆棋子。
魏皇被拓跋泓的話蒙蔽了,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今時今日,朕還看不明白,就是真正的糊塗了。」他又悔恨又氣憤,「韓王死,衛王和太子被廢,都是齊王布的局。翾兒,你也是齊王的一顆棋子。」
「父皇……兒臣身不由己……」她飽含歉意地說,同情他如今的處境。
「朕不怪你。朕知道你是齊王安排在朕身邊的棋子,然而,你的到來,終究彌補了朕畢生的遺憾。」他拍拍她的手,儼然慈父。
「父皇,兒臣不願有人因我而死,也不願害人……但如今的局面,我脫不了干係……」水意濃誠懇道,目泛淚光,「父皇要兒臣做什麼,兒臣竭力辦到。」
魏皇渾濁的眼睛忽然清亮幾許,「他想要朕的江山,朕給他!」
元月初九,陰。
寒風凜冽如刀,拂面而過,猶如刀鋒割面。
拓跋泓應約而來,踏入承思殿朱門。
水意濃站在大殿門檻處,望著他。他的墨狐大氅飛揚而起,張揚狂傲,猶如巨鷹的大翅,俯掠而下;那高高的髻冠朝天而立,猶如一把利劍,鋒利無比,勢不可擋。
他變了,神色傲絕,眸光冷酷,渾身上下縈繞著一股凜凜的氣勢。
拓跋泓行至她面前,默然看她片刻,忽地俯首,在她臉頰上落下一枚輕吻。
這是突然襲擊,她沒有防備,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他輕薄。
兄長公然輕薄皇妹,膽量之大,令人咋舌。
然而,他有何所懼?
水意濃恨恨地瞪他,低聲怒道:「你想毀了我的清白嗎?」
「你還有清白嗎?」他無賴地笑。
「你混蛋!」她用力地踩他的腳。
拓跋泓任她踩,忽然拉起她的手,走向寢殿。
她拚命地掙開手,可是他鐵了心不鬆手,她無可奈何。
魏皇靠躺在龍榻上,看見這一幕,氣得濃眉絞擰,眼眸睜圓,「畜生!她是你皇妹!放開她!」
「父皇,她不是兒臣的皇妹,是兒臣的女人。」拓跋泓舉起手,讓他看相握的兩隻手,「早在墨國,她便是兒臣的女人。」
「你們——」魏皇目眥欲裂,胸口起伏越來越大,「呵呵」地喘氣。
水意濃掙開手,奔過去,為他順氣,「父皇,不是那樣的……他故意氣父皇的……」
他緩過氣兒,拓跋泓走過來,她連忙道:「你少說幾句,積點口德!」
拓跋泓以邪惡、戲謔的口吻問道:「父皇召兒臣來,有何吩咐?」
「你想要什麼,朕給你。」魏皇語聲低緩,卻咬字清晰,「朕什麼都給你,唯有一樣不能給你。」
「父皇是說大魏江山、皇帝寶座嗎?」拓跋泓一笑,從籠袖中取出一卷詔書,「還是這道傳位詔書?」
魏皇目瞪口呆,水意濃也驚詫極了。
這卷詔書,是魏皇親筆書寫、親手交給安順,吩咐安順好好藏著,在適當的時候拿出來。
雖然這道傳位詔書屬於拓跋泓,但安順收藏著,便是一重保障,在關鍵時刻,是一枚救命符。
然而,傳位詔書竟然落在拓跋泓手中……如此看來,安順是他的人。
她再次感到他的可怕,他收買了無數人,心機之深,謀略之深,才智之深,在魏國無人能及。
倘若,和墨君狂相較呢?
或許,旗鼓相當吧。
「父皇傳位於兒臣,兒臣謝父皇隆恩。」拓跋泓的微笑燦爛而奸險,「方才父皇說,唯有一樣不能給兒臣,不知是什麼?」
「江山、美人,你只能選一樣。」魏皇面對的,是一個地府來的魔鬼。
「哦?」拓跋泓攬過她的腰肢,將她箍在胸前,強硬至極,「這美人,應該就是意濃吧。」
見此,魏皇大怒,想起身,卻無力起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
水意濃竭力掙扎,就是推不開這個惡魔。
拓跋泓笑眯眯道:「父皇有所不知,意濃有三個名字,在秦國,是慕容翾;在墨國,是水意濃;在魏國,是葉翾。」
她憤憤道:「他到底是你父皇,你怎能這樣不孝?」
他激動道:「他當我是兒子嗎?」
「放開我……」她拼力掙扎。
「他當你是寶,當我是什麼?」他扣住她的後腦,眼中浮動著陰戾之氣。
「翾兒到底是公主……是你的皇妹,你怎能……」魏皇無力地指著他。
「為何不能?」拓跋泓看向魏皇,狠厲道,「就讓你看看,能不能!」
利唇陡然侵襲,封住她的唇,彷彿一隻猛豹逮住一隻小白兔,殘忍地撕咬,鮮血淋漓。
任憑她怎麼打,他也不放開。
魏皇親眼目睹這一幕,氣得麻木了,只是血液仍然不斷地上涌……他掙扎著下床,想阻止他欺負她……
拓跋泓伸臂,輕而易舉地推了一把,魏皇往後跌去,跌坐在榻上,劇烈地喘著。
水意濃終於推開他,火冒三丈,揚掌打他,卻被他抓住手腕。
「還想再來一次嗎?」他冷邪地勾唇。
「混蛋!」她怒罵,回身扶魏皇坐好。
「再過幾日,我就廢了錦寧公主的封號,封她為大魏國皇后。」拓跋泓朗聲道。
水意濃驚愕,他真的會這麼做?還是只是氣魏皇的?
魏皇還沒緩過來,說不出話。
拓跋泓假惺惺地問:「父皇可有意見?」
「既然你要江山也要美人……朕成全你……」魏皇語聲輕緩,「朕要和女兒說一些體己話,你走遠一些。」
「父皇喜歡說多久就說多久。」拓跋泓爽快道,後退了幾步。
魏皇坐上床,拉她也坐上來,握著她的手,靠近她,似想在她耳畔說什麼,左手卻摸向床沿……
找到了機關按鈕,用力地摁下去,可是,為什麼毫無動靜?
為了以防萬一,他精心設計了這張龍榻,一摁按鈕,龍榻就會打開,他們就會在瞬息之間滑下去,床板再自動關閉。
拓跋泓低聲沉笑,緩步走過來,「再怎麼摁,這張床也打不開。」
魏皇震驚地呆住。
「這個機關已被安順破壞,父皇,你無處可逃。」拓跋泓拽水意濃起身,「意濃是兒臣的,誰也搶不走。」
「你還想怎樣?」她怒道,「有了詔書,你大可登基,為什麼還要這麼逼迫父皇?」
「因為,我還沒有為娘親復仇。」他的眼中浮現一縷殺氣。
「你娘親被妃嬪殺害,與父皇無關,你不能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她又推又拉,想讓他出去,「夠了,你不要再折磨他……」
「你不懂。」他推開她,俯身俯視魏皇,神色乖張,「娘親被你遺棄,無可厚非,可是,你的妃嬪還不放過娘親,害死了娘親。你是天子,妃嬪無數,死了一個還有無數個,可是,兒臣只有一個娘親!娘親死了,兒臣孤身一人,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屋子漏水,兒臣聽著水滴的聲音入睡;寒風呼嘯,鬼哭狼嚎,兒臣很害怕,一整夜睡不著;兒臣總是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宮人拳打腳踢,罵作野孩子!」
他的眼眸被淚水染紅,悲中有痛,痛中有恨。
水意濃嘆氣,他的少年的確悲慘。
魏皇無言以對,悲傷道:「朕沒有想到……年輕時的一次意外,讓你過得這般辛苦……」
拓跋泓嘲諷地笑,笑意冰涼,「意外?如若娘親聽見你這麼說,該有多傷心。你的一夜意外,便是娘親的一生。娘親從未怨你、恨你,縱然你忘了她、棄了她,不要她生的孩子,她也毫無怨言。每次兒臣問起,娘親總說:你父皇文韜武略、勤政愛民,國事繁重,一整日都要批閱奏摺,日理萬機,我們不要打擾你父皇。可是,兒臣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娘親這麼說,是不要兒臣恨父皇薄情寡義。」
「你娘親……是個好女子……」魏皇頗為感慨,神色惘然。
「娘親是兒臣唯一的親人,你殺了兒臣唯一的親人,兒臣發誓,無論是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必定為娘親復仇!」拓跋泓的眼中戾氣翻滾,好似地府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殘忍可怖。
「你想殺朕,悉隨尊便。」
「殺了你,太便宜你了。」拓跋泓捂著胸口,痛心道,「當年,兒臣殺了你的妃嬪,你誓要殺兒臣。那時候,兒臣又傻又天真,以為兒臣到底是你的兒子,你不會對兒臣怎樣。沒想到,為了那個賤人,你下令殺兒臣!兒臣傷透了心,終於明白,你不是兒臣的父親,你只是冷酷、絕情的父皇。」
魏皇不語,蒼老的臉龐漾著些許後悔。
拓跋泓邪戾道:「因此,兒臣決定讓你嘗嘗那種手刃親子的滋味。你為了意濃,太子,韓王,衛王,死的死,廢的廢,這種滋味如何?」
魏皇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派人扮作劫匪,殺了韓王?」
拓跋泓唇角微勾,勾起一抹奸險的微笑,「兒臣不殺他,他也熬不了多久,兒臣何必多此一舉?算他倒霉,碰上劫匪。不過,這也是拜你所賜!」
水意濃心念微動,難道韓王之死真的與他無關?
「父皇執掌大魏國三十餘年,也算文治武功、功績卓著。不過你從未信過你的兒子,你總是疑心他們覬覦你的帝位,疑心他們圖謀不軌,疑心他們結黨營私、危及你的寶座。」他森冷道,「如今,你眾叛親離,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許,作為一個皇帝,你的功績有目共睹,可是,作為一個父親,你不配。」
「朕沒有錯!」魏皇辯解道,「朕不是不信你們,是你們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是你的錯!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不是朕……你胡說……不是朕……」魏皇喃喃自語,不斷地搖頭,目色驚慌。
水意濃把拓跋泓拉開,「夠了!你是不是要逼死父皇?」
他嗤笑,「別叫得這麼親熱,他不是你父皇,只不過是認的。」
她怒道:「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還不走?」
忽然,魏皇慢慢閉上眼,暈倒在床。
她驚得上前察看,見他好像還有氣息,便揚聲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