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前塵
這是琇瑩第三個年頭陪李家人來昭華寺,也是她嫁入李家的第三個年頭。
每年秋天,昭華寺後山連綿不斷的楓葉鋪滿山,火焰一般,是京城獨一無二的瑰麗秋景。
琇瑩如往常一樣陪著婆母禮佛,在婆母聽方丈講經時就到後山轉轉,看看楓葉,待得時間差不多再前去伺候。
她回去時,方丈剛離開,廂房裡傳出說笑聲,一聽就知道是她的庶妹沈琇憐在裡面。
她庶妹是個厲害的,總能討長輩歡喜,以前在家裡討她祖母歡心,如今成了她夫君的平妻,自然是討她婆母歡喜。何況庶妹進了李家門不過半年便有了身孕,而她都三年了,沒有一點兒動靜。
聽著笑聲不斷傳出,琇瑩在門口站了一會才進去,她一露面,屋裡的說笑就停下了。
琇瑩這半年來已經習以為常,朝李老夫人行過禮,就安安靜靜立在一邊,似綻放在屋裡的一株菡萏。冰姿玉骨。
李老夫人總歸是心疼這個嫡兒媳婦,特意招了她到身邊坐著,牽著她手說話,不願讓她覺得受了涼待。
琇瑩心裡明白到底是不同了,就是婆母疼惜,也敵不過現實。她給婆母一個燦爛的笑。
她極少那樣笑。
精緻五官霎時明媚如秋陽,本就生得極好的桃花眼流光轉動,襯得她嬌顏絢麗,驚艷了滿屋的人。
坐在不遠處的沈琇憐摸了摸肚子,壓下對她那張臉的嫉妒。
用過齋飯,略作休息,李家人便要啟程回府。
琇瑩伺候婆母梳妝后扶著她出門,從旁邊廂房過來的沈琇憐見婆媳倆親密,眼中光芒一閃擠了過去。
她現在懷有四個月身孕,琇瑩就是再討厭她也不會與她正面衝突,忙避退一步。哪知沈琇憐就是沖她來的,擠退一步不說,還特意用腳拌了她。
琇瑩就撞到了門框上,嘭的一聲,疼得簇起了眉尖。
李老夫人驚了驚,看著身邊的新媳婦自然明白什麼,「琇瑩可傷著?」
沈琇憐唇邊的笑僵硬一分,琇瑩揉了揉腰,搖頭道:「無事,謝母親關心。」
李老夫人點點頭,與沈琇憐說:「你如今身子笨重,顧好自己就成,不必管我這老婆子了。有你姐姐在呢。」她雖想抱孫子,可見不得人藏污納垢的心思。
沈琇憐知道小動作被看穿,面紅耳赤任丫頭扶著跟在身面,恨不得將眼前的琇瑩瞪出個洞來。
在馬車上,琇瑩卻有些坐不住,總感覺小腹隱隱作痛。李老夫人見她臉色不太好,問了兩聲,那痛也是時有時無,極輕微的,她自然不願多事,只說是顛簸的。
等回到了李府,那點痛也消失了,琇瑩將李老夫人送回院子也自回去歇息。
醒來時天色已暗,她坐起身要叫丫頭來梳妝,眼前卻有個黑影。
就站在床頭看她。
她嚇一跳,看清人又鬆口氣,輕聲說:「您回來了,怎麼站在這兒,也沒讓人掌燈。」
「夫人睡得可好?」
像是關切的話,琇瑩卻覺得不對勁,她仰著臉看他。俊朗的男子側臉有一半在暗色中,看不太清神色,琇瑩在心中琢磨著她夫君怎麼了,回道:「許是上山累了,睡得有些沉了。」
發暗的屋子裡響起一聲嗤笑。
琇瑩心裡『咯噔』一下,李慶昭每回要生氣時都會這樣笑。
她哪兒惹著他了?
正想著,她手腕刺疼,李慶昭竟是一把將她拉扯了起來,「你睡得倒好,可你不知憐兒動了胎氣,在屋裡疼了一下午。」
琇瑩心頭一驚。
沈琇憐動了胎氣,可就是動了胎氣,他又朝她發什麼脾氣?!
琇瑩突然對面前的人也產生了厭惡,只是他過於高大,掐著她手就像掐住個小孩子,讓她想反抗都難。
她忍了忍,說:「琇憐動了胎氣,我確實不知,可有叫朗中?」
「你不知?」李慶昭突然又扯了她一把,「不是你與母親說了什麼,母親會給憐兒冷眼看?讓她傷心,因而動了胎氣?!」
這都是什麼強詞奪理。
琇瑩想到在昭華寺時沈琇憐故意撞上來那下,委屈也化作惱怒,「我什麼時候不是處處讓著你的心肝寶貝,我陪著母親的時候,她也在場,我又能夠與母親說她不是?!」
李慶昭聞言掐著她手的力氣鬆了些,但還是沒放開她。
他生性多疑,似乎在想她話里有幾分真。
琇瑩是真的動了氣,見此要掙開,李慶昭發現她的意圖又一把掐住她,琇瑩怒道:「鬆開我,你掐得我疼!」
「我問完話自然會鬆開你。」
強勢得如同在審牢里的犯人。
琇瑩心裡發寒,她是他的嫡妻,如今卻與他的犯人一樣待遇,她掙紮起來。李慶昭這些年青有為,先是中了探花,后平步青雲,不過三年就已身居四品。被一介女子反抗,讓他沉了臉,被違逆的不喜化作粗魯,直接掐著琇瑩的手就將她推到了妝台前。
屋裡昏暗一片,琇瑩看不清,被他大力甩得撞向妝台也無法避開,只感覺下腹一疼。整個人就再也站不住滑坐在地。
李慶昭卻又上前掐住她下巴,「你心裡對我有怨氣是不是!」
琇瑩此時疼得頭暈目眩,哪裡有精神回答他的話,被迫抬著頭,連呼吸一下全身都痛得發抖。
她沒有說話,李慶昭心裡那把無名火越燒越旺,死死盯著她看,屋裡氣氛僵持到極致。
琇瑩疼得直發抖,隨後就覺得身下有什麼湧出,額頭都是冷汗。她動了動,可是李慶昭還那樣掐著她,她艱難地說:「鬆開我,我疼……」
「你真是越來越嬌弱了,不過一點力氣,就喊疼?!」
「不是…我疼。」琇瑩閉上眼,「我肚子疼……」
李慶昭聞言仍疑惑地看了她幾眼,只是屋裡光線實在太暗,他又過了好半會才鬆開手。琇瑩失了支撐,直接就倒在地上,李慶昭這才發現事情真不對,忙叫人進來掌燈。
燭台映亮了內室,丫頭們都倒抽口氣,琇瑩身下是刺目的血色,將她月牙白的寢褲都染為鮮紅。
不知是誰尖叫起來,李慶昭從眼前的慘狀回神,忙彎腰抱起將她放到床上。
琇瑩痛得整個都蜷縮成一團,她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跡,雙手也模到了染滿血的寢褲。再是難過都不輕易落淚的琇瑩,絕望地紅了眼。
她雖沒有懷過身孕,可眼下怎麼還不明白,那種骨血被強行剝離的感覺,她這是有了孩子……而這個孩子,很可能和她無緣了。
屋裡院子里霎時亂成一片,李慶昭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在床邊,看琇瑩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李老夫人得了消息,終於趕來,琇瑩還在血流不止,身下的被褥都染紅了,滿屋都是散不去的血腥味。
「母…母親……」李慶昭終於怕了,他不知道妻子懷有身孕。若是知道,他怎麼會那樣對她。
李老夫人沒空理會他,來到床邊看到兒媳婦的慘狀,想到她還未謀面的孫子,整顆心都像是被人撕碎一樣,啞子嗓子不斷催促問朗中到沒到。
骨肉從肚子里剝離的痛還在持續著,不停的啃噬著琇瑩的身子,也不斷啃噬著她冰涼的心。她只能絕望悲涼的想,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保不住了……她的孩子被他父親親手殺了!
琇瑩整個人痛得靈魂似乎都出竅了,她明明閉著眼,可能看清屋裡所有人的動靜,還看到了李慶昭臉上的慌亂與愧疚。
愧疚……他倒是愧疚了,可這些都太遲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琇瑩猛睜大眼,痛苦地尖叫一聲,身下的血流得越來越多。此時屋裡又來進來一個人,精神奕奕的沈琇憐。
琇瑩瞪大了眼。
李慶昭不是說她動了胎氣,李慶昭不是說她肚子痛了一下午,這樣的神色,他是瞎了眼嗎?!
沈琇憐聞信前來,讓屋子裡更亂了,李老太太斥著要她出去,李慶昭也溫柔勸她離開。說血腥氣會衝撞了她肚子里孩子。
孩子…孩子……她的孩子都是他們害死的!
痛得連呼吸都快維持不了的琇瑩突然從床上坐起,她摸到頭上的簪子,想也沒想,朝就立在床前的沈琇憐撲著扎過去。
屋裡又響起一陣尖叫。
李慶昭低頭看見了染滿鮮血的手,那手上的金簪沒入了肚腹中。他眼裡有著不可置信,他抬頭看了看半個身子都撲床外的琇瑩,又回頭去看在剛才緊急一刻把自己推上前的沈琇憐。
琇瑩看著簪子沒入了李慶昭的身體,她也有些心驚,旋即卻是放聲大笑……像年幼時,恣意暢快的大笑!
到最後,她鬆開手還握緊金簪的手,任自己再沒有生命力的身軀摔落在地。這一刻,她彷彿又見到了娘親,輕輕抱著她,跟她說,窈窈……京城有最美的楓葉,可惜娘親再也看不到了。而……她也再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