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滄州肥沃的土地上繁衍著無數生靈,平原錯落,山峰低矮,綠意灑遍州內。前日剛在深山老林與師兄道嗔說話,今日謝忱山就已經日行千里,出現在了滄州。
說來也巧,滄州,其實是謝忱山的故土。
只不過回首已是百年身,陳年舊事,悉數塵歸塵,土歸土了。
謝忱山穿著灰撲撲的僧袍,儘管蓄髮讓人有些生奇,可總歸會讓世人親近幾分。
這不,他只不過在一處富貴宅院外站著,就有人來同他搭話。
說這門庭若市的趙姓富豪人家今日要迎親,又是積善之家,讓他這僧人機靈著些,保准今日還能化個緣,飽餐一頓。
話糙了點,卻是善意。
謝忱山便笑著聽,掃過這積善之家的門第,彷彿沒有看到那瀰漫的黑色。
鑼鼓一敲,吉時到。
新郎官出了門,便是要去迎接新娘了。
謝忱山站在宅院外,混在一群看熱鬧的百姓中,幽幽看著隨著新郎官飄離開的晦氣。
那瀰漫的晦氣盤踞在趙家宅院。
似乎是出不得這院子,可每一個從裡面走出來的人,腳踝上都或多或少都纏繞著肉眼看不到的晦氣,虛虛圈著,像是禁錮,又像是束縛。
他從新郎官出門,等到了新娘子迎來。
趙家的大門敞開著,喜慶紅火的轎子正停了下來。新郎官站在門第上,正搭弓射箭,要行那射煞的舉動,這原本只不過是婚宴的流程之一。
可不知是新郎官的哪個舉措刺激到了趙家中繚繞的晦氣。
就在他搭弓的時候,如同蠍尾的粗線詭譎自屋門浮現,猛地扎向新郎官的後背。
謝忱山剛要抬袖。
一道隱晦的魔氣自府內沖了過去,席捲住那碗口粗細的蠍尾晦氣。
謝忱山抬起的手順勢背在身後,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場無聲的糾纏。卻不知是哪個來了此地,且看這魔氣,顯然是……
他的笑意突然消失。
一甩袖,身影無聲消散去。
方才與他搭話的大哥還欲勸這位僧人,一轉身,人都沒了。
…
這趙家雖然富貴,可到底家中並無修仙之人,反倒是給了他們這些方外人士出入無形。
謝忱山靠在屋檐上,有些好笑地發現這看似尋常的趙家。
魔氣。
妖氣。
晦氣。
血氣。
可當真是群英薈萃,什勞子玩意兒都有。
麻煩。
頂頭上,魔氣與瘴氣交織在一處。
兩種不一樣的黑色在謝忱山的眼底晃來晃去,晃得他生出些許困意。
乾乾淨淨的滄州,也該是乾乾淨淨好些。
謝忱山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輕輕拋了出去,在喜樂的奏曲中,那快速擴大的佛珠串串一下子圈住了那些溢散的黑色,甭管是哪種色調的黑,都被禁錮在了散發著白光的佛珠里。
他坐起身來,單手搭在膝蓋上。
黑眸隨意一瞥。
「倒也藏得深。」
好端端一個人間富貴宅院,怎藏了這般多骯髒污垢?
他一邊搖頭,一邊收回那串已經束縛住所有黑氣的佛珠,隨意揣在兜里,便信手朝底下用力一抓。
那虛空一握,也好似有什麼血紅之物被他給拽出來,活生生掙紮起來。
好半會,一截枯木被他牢牢抓住手中。
樹妖?
腥臭的血氣撲鼻而來,謝忱山斂眉,隨手把這將將成形的樹妖給捏碎在掌心,袖手站了起來。
這趙宅中的晦氣隨著方才的魔氣一同被他所擄走,可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總得徹底根除了那晦氣所生之處,方才能使其不再生。
而這晦氣……
謝忱山斂眉,回頭,閃身出現在趙家後院。
那地上正留著個不大不小的坑。
方才正在這偽裝著人間百年古樹的樹妖,已經被謝忱山連根拔起。
倘若那樹妖安安穩穩,他自然是懶得搭理。
可那血氣衝天,倒是比這晦氣少不得多少,也不知究竟吃過多少人肉血骨,才溫養出了這般濃郁的血氣。
這通府的晦氣,莫不是用來做遮擋的器具罷了?
在還未進門前,謝忱山確實只能感覺到晦氣叢生的幽冥氣息。他翻手把方才捏碎了精魄的半截枯木掏出來,仔細端詳了片刻。
難不成,還有什勞子後手?
「什麼人!」
一道尖銳的聲音自謝忱山的後背響起,彎如骨爪的指尖刺向他。
謝忱山灰色僧袍鼓動起來,身上盪出淺白色的光。
那淺白的光芒看著柔和,卻不知對方如何,一觸便如同灼燒融化般滋滋作響,那骨爪赫然液化了少許。
驚得來犯者腳步一頓,倒退至廊下。
「這趙家不過是一介尋常富貴人家,卻聚集了妖、魔,順帶還利用橫生的晦氣遮掩,這般行徑,不亞於火中取栗……」
謝忱山那張看著普通的面容上,唯獨眸子亮得驚人。
他漫不經心地轉身。
「鬼道人,你說是不是傻透了?」
骨爪,魔煞。
鮮明的標誌。
乃是在魔界也有無數威名的凶煞之人。
他是一位自人族轉為的魔修。
「佛修,長發,華光寺的無燈?」
面容猙獰,如惡鬼附身般頭有犄角,披著黑色袍子的鬼道人同樣認出了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是何方神聖!
他一眼望見謝忱山手裡的半截枯木,耷拉的臉皮都顫動起來。
「好啊,一個不過百來歲的毛頭小子,竟敢殺了爺爺溫養至今的妖寵,當殺,當殺!」鬼道人憤怒到了極致,連說出的話都帶著煞意。
只是他說歸說,卻沒有動手。
如他這般老謀深算者,自不會貿貿然動作,尤其還是無燈這樣不過百年,就在這方修界闖出赫赫威名的人,手下必是有真章。
「鬼道人,你利用這不成器的樹妖駐紮此地,又借用晦氣屏蔽萬物氣息的本質,來遮擋住趙宅里存在的某件東西本身的氣息……這謀算,少說也有十數年的時間。」
謝忱山勾唇,像是覺得有趣。
「便是不知,你所求何為?」
鬼道人厲聲喝道:「與你這毛都沒剃光的小子全無半分關係!識相點的,就現在給我滾開!這不是你應該管的事情!」
「你怕是忘了我的出身。」
謝忱山隨手把半截枯木拋在鬼道人身前的地上,含笑說道:「怪便只怪你為何,偏生要引來這無端的晦氣。」
他的笑意驟然褪.去,眉眼冷絕。
鬼道人心中不知為何警鈴大作,這種感覺已經拯救他於危難中無數次。
對於凡人來說遙遠的距離,鬼道人卻是一步跨過,底下無數灰色鬼頭涌動,帶著他騰雲駕霧,竟是逃了個沒影。
渾然不在意這墮了他的名頭。
這也是他聞名於世的另外一個特徵。
惜命。
謝忱山雙手合十,低低唱了聲佛號。
身影漸漸擦去。
鬼道人一瞬息間已經徹底遠離滄州。
這乃是他逃命的法門,屢屢正是為此才能避開無數仇家的追殺。
「晦氣!」
鬼道人低低唾罵了聲。
他在滄州謀劃了整十年,卻沒想到一著不慎,那晦氣壓制不住,竟然引來了華光寺的人!
華光寺,無燈。
想起那名頭之下的珍貴血肉,鬼道人的喉嚨忍不住咕咚了一下。
聽說……那可是無上的珍品!
不過百年的小和尚,卻給了他這般重的緊迫感。鬼道人要不是從來都以性命為要,剛剛怕是真的忍不住想要撲上去啃食一頓。
「當真是太可惜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是嗎?」
這一道清冷的嗓音近在耳邊,彷彿就貼著腦門耳線說話,激靈得鬼道人冷意就爬上脊髓,骨爪成形就向身旁抓去,周身盪開無數灰色繚繞的鬼頭,宛如猙獰魔物。
一隻美麗蒼白的手穿過鬼頭陣,已然捏住了鬼道人的脖子。
手上,滿是血紅。
他口中的小和尚笑眯眯地說道:「鬼道人,不若你來嘗嘗看?」
滋滋作響的灼燒聲就像是伴奏,鬼道人嗬嗬喘息掙扎,卻赫然發現莫說是魔氣,就算是半點力氣,也是使不出來。
「你……」
此血,有毒!
鬼道人孱弱得宛如凡夫俗子,被勒得白眼上翻。
謝忱山的手指逐漸捏緊,一邊笑,一邊答。
「不錯,倘若我願,我的血肉根骨,便是世間至寶;可若是我不願……」
他竟是用凡人手段活生生捏碎了鬼道人的脖子。
「便是世間最邪之物。」
…
咿咿呀呀的喜樂聲中,謝忱山重回了趙家宅院。
陷在紅色中的富貴宅院全然不知方才的驚心動魄,甚至在鬼道人原本的法力遮掩下,他們也不知庭院中那棵百年古樹已經消失了。
晦氣所生源頭,其實就在樹妖鎮守的樹坑下。
於常人而言,根除晦氣實屬難,便是華光寺有秘法,也是需要耗費弟子不少修為。
可對謝忱山而言,確實世間最簡易的事情。
當他拖著血淋淋的身軀步入坑中,人還未躺下去,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呼喚,似是帶著困惑不解,又猶有幾分少年俠氣。
「敢問這位俠客為何會出現在我家後院,這通身的傷勢又是為何?
「家中現在忙亂,怕是招待不周,不若俠客隨我入屋來,我請婢子為您上藥。」
謝忱山知有凡人靠近,可凡人,本不該看透方才那鬼道人隨手布下的屏障。為了避免麻煩,他也懶得去破除。
謝忱山抬眸,看見廊下站著的那位純厚乖巧的少年。
望之,他便有所感。
原來,如此。
那鬼道人所謀,是為了這個小少年。
就如同當初那些因著謝忱山的誕生而被吸引來的魑魅魍魎一般,這小少年,也同是如此。
謝忱山斂眉輕笑,仍在滴血的右手抬起來,指尖並起,割開了左手的手腕。在少年瞠目結舌的表情下,那潺潺流動的血液浸滿了整個大坑。
如幻,似夢。
無形無味,晦氣在急速消融。
束縛著宅院眾人,牽在腳腕,系在身上,看不見摸不著的沉重絲線根根寸斷,宛如從來都不曾相連,從不曾出現般。
一瞬息,涼涼秋日,卻有百花盛開,宛如神跡。
滄州啊……
當真是一處地傑人靈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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