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慕雲瞪著他:「買酒?」
湛與當然很想喝酒,從前日日為伴的東西,幾個月不見了。
但酒這種東西對於慕雲卻是陌生的很,以致她根本想不起來慶祝還需這樣東西。
「買些清淡的吧,既是慶祝,沒有酒,缺少些意思。」湛與再次努力。
慕雲一想,也對,這樣的喜事,不開香檳,開瓶米酒也好。
再說這古代的酒跟她前世的酒可完全不一樣,純糧釀造,度數很低,柔和的很,小孩子也能喝。
「那買些也好。」慕雲笑道。
兩人今日心情好,效仿古人借些酒興,中午酣暢一飲,連祺兒也喝了一小口,卻小看了酒勁,都直睡到日暮才起,一起看盤傾羹冷,不由好笑,這才深覺所謂慶祝就當如此。
盡興!
……
對於湛與此次過了縣試,書院一時嘩然,每每掃地擦窗,也能引起眾學子圍觀攀談,人人驚奇他何時學會的認字讀書,又哪有時間練習背誦研磨,湛與卻淡然如舊,被問的多了,便輕描淡寫回答:「經染書墨香,一心嚮往,僥倖。」回來必帶回幾本新書,共慕雲練字的煢燈一盞,一目十行,偶爾做些筆記……鴻軒先生如今對他甚是上心,每每要查。
文志霖再見湛與便有些刻意避而遠之,偶爾一瞥,又似帶些憤恨譏誚,湛與心知他是嫉恨鴻軒先生對自己的特別關照,但湛與素來不想與之多交,管他怎樣,只樂得清凈。
……
時入四月,椒蔓長至與目平齊,枝葉碧綠,也到了四月初五府試應考之時,湛與已得雲帆書院全體矚目,甚至已有學生暗開賭局,以賠率一賠二十賭湛與得中。
府試那日,慕雲起早抱著祺兒送湛與進考場。
七日後作為考場的雲帆書院門口張榜公布考中名單,共錄七百八十二名,湛與名列六百三十五。
依舊不是很好的名次,可得到的關注度卻似乎比榜首也不差。尤其是那些賭局裡下了注的,不但自己沒考中,還輸了許多銀錢,當場涕淚橫流的不在少數。
有輸就有贏,那些沒考中卻贏了錢的學生可就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自然也有一些既贏了錢又考中的學生,那便是錦上添花了。
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鴻軒先生站在看在看榜熙熙攘攘的人群外撫須而立,神情清遠,乾淨的青袍被柔和的春風吹的鼓盪。
文志霖從人群中擠出來,將自己的衣服重重拍打,滿臉厭嫌,一眼看見鴻軒先生,又換淡淡淺笑掩下,向著老師方向匆匆走去。
他身材高大,相貌英挺,任誰看上去都是正值風華的青年才俊,學業亦修的穩重,在雲帆書院頗受鴻軒先生的賞識,只是最近好像鴻軒先生對別的學生更加重視了……這種反饋回來的感覺很微妙,如同男女之情,患得患失,有嫉有恨。
「先生,文湛與六百三十五名。」他恭恭敬敬稟告。
鴻軒先生點頭:「……這小子。」他轉身:「回吧。」又低語了一句:「還是有所保留啊……」
文志霖沒有聽到這句,他心中正萬般不是滋味,鴻軒先生何曾關心過一個學生的童生試?善志班有中舉的,先生好像也視為尋常,只是因為他出身雜役故而顯得更難為?
……
路邊集市上……
「老人家,今日怎麼在這裡賣花了?」慕雲情緒高昂,向一位路邊賣花的健壯老嫗問詢,往日經常看她在另外一個地方擺攤兒。
「這裡開榜人多啊!我把花都挑到這兒來,一定會有生意的。往年都是這樣。」老嫗黑紅的臉龐綻出純樸的笑:「姑娘,要不要買一棵?你看這棵杜鵑開的多好!」
慕雲哈哈一笑,道:「老人家會做買賣,我都多大年紀了,還叫我姑娘?」
老嫗道:「我瞅著你不過二十四五,孩子也就這麼點大,以我的年紀叫你姑娘還能叫錯了?」
慕雲心情大為舒暢,笑道:「果然做買賣的眼神都好,一猜一個準。」
湛與一旁扶起一棵樹苗,「在門口栽棵樹倒也不錯。」他輕聲說道。
慕雲看去,近兩人高,茶盞粗細,鳳尾一般細碎的葉子,道:「這是什麼樹?」又想到問:「這時節,已經過了種樹的時候吧?」
老嫗轉出她的小地攤,拿過樹苗,粗礪的手輕輕撫摸樹榦,又理了一下樹葉,道:「這是合歡樹,今天早上現挖的,種當然能種的活,不過,這個不賣。」
「咦?」慕雲好奇:「怎麼不賣?」
「我家那老頭子喜歡喝兩杯,總想著在門前種下一棵,夏天晚上就可以在花樹下喝酒了。」
尋常一句話,然而景象如現,慕雲好似看到眼前便有一棵巨樹,繁花似錦綠蔭如蓋,樹下石桌石凳,兩人對酒而酌……何等的如詩如畫,一時便生了嚮往之意。
湛與看看她,道:「姐姐,我們也上山挖一棵種到門前。」
這提議如同看透了她的心思,她卻並未在意,立時展頤點頭:「也好,也可算作你今日中了童生的記念!」想了想,又道:「以後你要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咱們都要種樹為記!」
湛與笑意濃濃:「使得使得!姐姐吉言。」
別了那賣花的老嫗,回家取了鋤頭,帶上祺兒,三人上了府城外的秀若山,果然尋到一棵,比老嫗那棵還要大上一些,遂移到門前種下。
晚上坐在家中兩人對酌清酒,自然也是湛與提出要買的……慕雲有種直覺,以後但凡有些意義的日子都要無酒不度了……祺兒像模像樣也佔了一方正吃蛋糕,三人側對著新栽下的樹苗,脈脈有些期待……
待它綠蔭遮天,樹下有酒無言,看月上中天,涼風卷,不肯還……
……
湛與第二日再次去雲帆書院上工,才入後院門就被一群早候的學子們堵了個正著,人人發出嘻笑聲:「掃地狀元到了!」
湛與不予理會,徑直穿過庭院去往雜物房,那些人卻嘵嘵不休跟在他身後,道:「看看他平日的功課都是怎麼做的,咱們也好學習。」
湛與只作未聞,腳下不停。
然他經過迴廊卻未能過的去了。
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廊下,一個白晢精瘦,環抱雙臂,另一個是個胖墩,眉目都還算端正,腳踩在欄杆上,對他「嗨」了一聲,眼神不善道:「掃地狀元來了!」
湛與並沒有像他們預料的那樣驚慌失措或者拔腿而逃,依舊不緊不慢的走過來,打量著他們。
「我不認識你們,請讓開。」湛與道。
「那今天你不但會認識我們,還會記住我們。」他們嘿嘿壞笑。
「先聽好了,我叫常牧風!」小胖墩把大拇指指著自己,又指那精瘦少年:「他叫張千益!」
「你們想怎麼樣?」湛與也微微有了點笑意,這群小孩子還真是有趣。
「你不是很厲害嗎?接下來就要院試了,君子六藝,可不是光會讀書寫文章就行的,今日先試試你別的。」
「想試什麼?」
「咱們去校場,看看你騎馬射箭怎樣,敢不敢?」
這些事,窮人家裡可沒有機會練習,他又沒有在雲帆書院上學的資格,也是得不到練習的機會的,但七月院試就要考了。
「我為何要跟你們比試?」
「是怕了吧!」兩個少年哈哈大笑,張千益道:「你不敢,說明你不行,還怎敢堂而皇之的繼續參加院試,白白浪費我們一個名額。」
湛與心中頓時開解,原來是因為這個。
「你們說的是,君子六藝確實都該學起來了。」他轉身就往回走。
「哎!你幹嘛去?」那兩個少年在後面喊他,他們準備的很充分,準備好好羞辱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雜役。
「我每日事情還挺多,跟你們去了,事兒誰做?」
「這個好說,只要你能贏,事情我們叫人去做!」常牧風瓮聲道。
「你們這樣老師們都不管的嗎?」湛與忽然奇道,那你說也要快到上課時間了,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怎麼不見老師來尋?
「哈哈,你還不知道小爺我是誰吧?!」常牧風得意的笑,大拇指翹起來,指指自己的鼻子。
旁邊就有別的學子替他報了家門:「這位是咱們知府大人家的三公子!」
「就是,鴻軒先生就是他父親請來的。」
「今天鴻軒先生也去他家做客了……」
湛與一笑:原來如此,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了。
「但說幫我免了差事,口說無憑啊。」湛與含笑看著小胖墩道。
「立據為證。」常牧風很乾脆。
當即就有人拿出紙筆來,寫了原由,按了手印,湛與接過來折起往懷中一揣:「走!校場去!」
哄哄乍乍一行三二十人便就都往校場涌去。
……
「先比什麼?」湛與平靜問。
「騎馬啊!」常牧風叉腰腆著微微鼓起的小肚子。
「騎馬我是從沒騎過,你們中誰騎給我看看?」湛與諾大的校場中簡簡單單垂手而立,甚為從容。
「看看?……為何?」
「當然是學習。」
「喂!小雜役,這可不是掃地,看看就會,還要勤加練習,想當初我初學時墜馬還摔斷過兩根肋骨,你就當看看就會?!」常牧風立刻不服氣的嚷嚷起來。
「或許我和你們不一樣。」湛與氣定神閑,淡淡晏晏,這一點讓這兩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惱。
「呵!說他胖,還喘上了!能有什麼不一樣,你以為你是天才?!」張千益伸手一指他。
「天才也不敢說,只是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些而已,有的看一遍就會了。」湛與看著他們。
「哈哈哈,吹什麼牛?那好,那就讓我們瞧瞧好吧!」張千益轉頭吩咐:「牽馬來!」
有學子從馬廄里將馬牽出,張千益活動活動手腳,踩蹬縱身上去,兩腿輕夾馬腹,韁繩一抖,那馬兒便開始緩緩而行,繼而漸漸加快步伐,逐漸小跑起來,直至快速奔騰,遠遠只見張千益始終跟著節奏在淺淺騰起的灰塵中握著韁繩,上下起伏顛簸,脊背微弓,下頜稍揚,頗俱些英姿。
一圈下來,回到湛與近前,翻身下馬,得意道:「怎樣?看會了嗎?要不要來試試?」
旁邊有膽小的學子小聲互相道:「這樣不好吧,是不是有危險?」
「大不了摔一下吧,能有多危險?」
「若是摔殘了,科舉不就完了?」
「這說的倒也是啊……」
「他不敢吧……」
紛紛議論間,湛與已經踩蹬上馬,那動作姿態竟然跟剛剛那少年一模一樣。
隨著馬兒漸漸小跑起來,湛與穩穩坐在馬背上,並沒有像眾人預料的那樣會緊張害怕搖晃乃至摔下來,大家安靜又期待的看他隨馬背顛簸如風浪中的一葉扁舟,柔軟服帖又帶著股韌勁,脊背微弓前傾,下頜上揚,比前者更顯英姿煥發。
一圈校場大約有百十丈,說快也快,挾著塵埃未定,湛與很快便又回來「吁」的一聲勒馬立定在起始點。
……沒有期待中的任何事故,校場上眾人已經看得傻眼,這……這……就學會了?莫不是之前就會,只是一直深藏不露?
「還要看什麼?當時不是說要射箭?」湛與微微調均自己的氣息,道:「誰先演練一遍給我學一下?」
眾學子中一時無聲,常牧風扭頭四下瞅瞅,道:「我來吧!」
行至靶場,彎弓搭箭,中十之二三,眾人紛紛叫好,自然也有叫可惜者,卻又言風向不對陽光刺眼等。
將弓移交給湛與,眾目睽睽看他如何用度,卻見他依樣兒一絲不差,彎弓搭箭,亦中十之二三。
此時校場上,人群聚集已有上百人,竊竊和先來的人交流,便知道現在是個什麼狀況了,原來這小雜役竟然是個天才嗎?無論什麼看一遍就學會了?
只需要看一遍?!
人群中有人喊:「讓他學「禮」!若是也能一遍會,我們都服!」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眾人響應:「讓清牧師兄示範,看他是不是也能學的一模一樣!」
「對,請清牧師兄!」
「請清牧師兄!」
……
湛與餘光看到有幾個學子往書院里跑,不一會兒功夫果然簇擁來一個身形修長的俊秀學生,想必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清牧師兄了。甚至還帶來了禮課上所必備的東西:長號、圓鼓和琴。
那少年遠遠看了湛與一眼溫和一笑,倒也絲毫不做作,既然來了便大大方方向湛與展示「禮」課所學,穿上玄黑禮裝,鼓聲起,琴聲裊裊如煙,長號低沉婉轉,樂聲中,只見少年長袖飛展,玉樹臨風,一躬身一俯首一轉身皆是端雅亭立風姿蔚然,一時間看呆了圍觀的眾學子們,連湛與心中也暗暗讚歎,如此翩翩氣質,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實屬不易,自己依樣做去,也不見得真能和此人一模一樣了。
足一柱香時間,清牧師兄才將一整套操演之禮演示結束。斂裾向著湛與展臂一禮,邀請他上場。
湛與微頷首走到場中,換上禮裝,鼓樂聲隨之而起。
就在清牧師兄做演示之時,四下人群聚集已達數百,幾乎整個書院的人都來了,包括老師。
老師們來到此處,原本是想呵斥學生們回去上課的,卻不料被場上這倆人吸引,知道了緣由后索性駐足看看究竟。
卻見湛與長身立於場中,身形略顯瘦弱的少年,黑袍黑髮面沉似水,不似之前清牧師兄的翩若謫仙,卻有一種山雨欲來蕭殺之氣凝聚……
五禮他都學過,又何止學過,身為皇子,都是嚴師教導,要為天下人之先表,絲毫不容偏差,只是許久未練了,記憶難免有些偏差。
鼓聲沉沉,琴聲烈烈,湛與全神貫注回憶適才看到的每一個動作,緩慢準確力求做到無半點疏漏,……弓步甩袖,跺腳踏步,彎腰行禮,遙遙凝視,空握如弓箭在手,舞袖如鶴展翅,繼而盤旋……
場上的視線皆停駐在這位出身雜役的新晉童生的少年身上,他雖身量未足卻姿態挺拔,雖不是怎樣的奪目俊美,但也算清爽端正,又隱隱有一股颯爽帥氣,真是又神秘又矛盾的氣質。
長號收音,一聲鼓響禮畢,場上凝結之氣散去,嘈雜頓起。
「看!這才是操演之禮啊!」
「將士雲集,所當如是!」
「看起來很有力量。」
「跳的真是好看,真沒想到男子跳舞也能這把好看。」有人搖頭嘖嘖。
禮者,實為古時巫舞之進變,所以他說跳舞也對。
「是,動作很穩。又……」那人歪著腦袋想了想,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又很大將之風!」他最後點頭肯定的說。
……
常牧風早已呆了,不是說這個小雜役只是因為出身特別些,故而受到鴻軒先生格外優厚嗎?
可是……這是個什麼操作?一遍會?!
只要看一遍?難道這世上還真有天才一說……他向著場中尋了一圈,果然看見他一向尊重的師兄文志霖正臉色鐵青地站在人後,感受到他的眼神,隨意向他扯了扯嘴角,轉頭退出。
張千益拐了他一下:「喂,你覺不覺得這小子還有兩手,或許是咱們可結交之人,七月院試,若他一舉登科,日後也多個朋友。」
常牧風轉頭瞪著他:「咱們現在連童生都不是,人家能不能帶咱們玩還兩說呢,別拿熱臉過去反貼了人家的冷屁股!」
張千益苦著臉道:「那也不能吧,好歹你也是知府家的公子啊……」
常牧風卻不再理會他,眼看著人群漸漸四散而去,便穿過人叢往湛與走去,及到近前,冷冷看他一時,忽然變臉哈哈一笑,湛與心中不由好笑,就聽這小胖墩兒嘎聲道:「失敬了,原來師弟倒真是有些才學,咱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在湛與肩上一拍:「日後交個朋友哈,師哥我若有好吃好玩的一定叫上你!」
湛與扭頭垂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肥白爪子,又看眼前這比自己還高出小半頭的公子哥,卻也展頤一笑道:「行啊!去哪您說了算,我就交了你這個朋友了!」
常牧風一愣,萬料不到這清瘦少年還可以這樣豪爽大氣,全無身居下位者的卑微扭捏,便再次哈哈大笑道:「好!不過……今日我也不算食言吧,你現在的確是記住我了。」
湛與想到自己適才被攔在廊下的情形,牽唇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不錯,記住你這個朋友了!」
張千益一旁忙道:「還有我呢,我的騎術還不錯吧,記住我了沒?」
湛與轉頭看他,少年瘦小的臉上洋溢著期待又青稚的光彩,讓他無由來心中一動,原只是想藉此一場所謂的比試,打一個天才少年的名頭,一來讓自己日後科場揚名順理成章,二來,慕雲如今惠名在外,又一力支撐家中經濟,他略感壓力,便想著多少顯露些自身優益處,讓慕雲心中感到些希冀,少些彷徨。
然而所遇之少年意氣廣闊心懷坦容倒是讓他意外,遙想他上一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已在應付宮中的各種虞詐構陷,察言觀色,如履薄冰,還從未有過如此單純燦爛。
少年意氣強不羈,虎脅插翼白日飛!
他仰面哈哈長笑一聲,將一隻胳膊往張千益肩上一搭,另一邊胳膊也搭上常牧風肩膀,三人一起往回走,慨嘆道:「天邊為要留名姓,拂石殷勤身自題!我們都還要繼續努力啊!」
……
就此,湛與一試成名,學東西一遍會的奇說彷彿一夜之間傳開,上工下工的路上遠遠對他觀望指點,酒樓里的人和慕雲也提及了此事,旁敲側擊多方打聽她這小叔幼時軼事,用於佐證這天才少年自小就有顯露殊同的跡象,飯後茶餘不免添油加醋當做談資吹噓起來。之後不但民間有設局開堵的,押他七月秀才是否得中,甚至連城中最大的賭坊連勝庄也設了此局,參與者若鶩。
慕雲對此事雖亦些許高興,亦覺尋常,畢竟在任何時代,天才和學霸兩個字都會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和羨慕仰望,但若無建樹,時間一久自然就淡下去了。且又何止如此,只怕還會各種嘲諷譏笑眾人推牆倒,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另一種形式。
故而,平常心最好。
四月十五,江夫人卻讓秦娘子傳箋給慕雲,約她一起去楓葉寺上香,細緻的柔藍紙上娟秀的閨閣體著實讓慕雲感嘆艷羨,思慮許久,終於鼓起勇氣用她那春蚓秋蛇鳶肩豺目的字給她回了一封: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
幸慶夫人綉箋來。
……
四月十八,天高雲淡,站在楓葉寺西台,高踞南山近峰,遙遙可見魯州城一片藯郁之色。柔風徐徐,身居高台,更覺萬籟清和。腳下幾株高大楓樹,又出層層新葉,鮮嫩欲滴,萬葉千聲,迎風作響,掩映數株紅粉老桃,叢叢杜鵑,果真一片春光旖旎。
慕雲回首去看江夫人,見她杳然獨立,一襲紫色衣裙,廣袖當風,衣袂翻飛,態度湛然又悠遠如同謫仙,悅目之極。
早上兩人見面之時,自免不了相互問過近況安好,又說起新進的紅人文湛與,贊了幾句少年有為前途無量,然後便再無話,此時江夫人見慕雲看向自己,才微微一笑道:「何如?芳菲盡,桃花開。」
慕雲覺得今日江夫人似乎與平日里不同,只不知有何事,只泛泛答道:「我亂寫一通,讓夫人見笑。」
「卻寫到我心裡去了。」江夫人杳杳笑道。
慕雲心中正有些疑惑,卻見青萘走近,捧著一個孔雀藍掐金絲果盒,笑對她二人道:「半中午了,我拿了些新鮮果子在積香廚里切了,夫人和慕娘子嘗嘗。」
說著打開盒蓋,裡面竟然是一些香蕉荔枝以及蘋果,都是去了果皮切成適口大小,旁邊還備了兩把小巧刻花的金燦燦的果叉。
慕雲心下知道這些水果不合時令出現在此,還能保持如此新鮮,足見其儲藏的成本。
慕雲這邊鼻端嗅著果香感嘆,遠處忽然聽見有一人呼喊她們:「施主小心啊,此處不可拿出吃食!」
話音剛落,未待三人反應,就見樹枝突然搖動,隨著數聲吱吱吱猿啼,從濃陰密處突然閃盪出七八隻猴子,迅速向她們這邊跳躍而來。
事發突然,站在遠處檐下的丫鬟僕婦們驚叫聲一片,紛紛往這邊奔過來,卻相隔數十丈之遠,難的及時救援。
青萘驚叫一聲,一把拋開果盒,搶上前欲護江夫人,卻還沒有近在江夫人身邊的慕雲速捷,已將江夫人撲在身下,反手招過身後綿錦披風將自己和江夫人遮的嚴實,青萘卻又將自己身上的披風扯下再次覆住地上二人,自己反身張臂如一隻護崽的母雞一般面對著猴群以身擋前二人前面,可畢竟並未經歷過如此場面,緊張的一雙杏眸瞪的溜圓,隱含水光,紅紅小嘴抿的緊緊的,幾欲哭出,似懼似怒。
那些野猴子輕巧從枝頭躍過石欄卻並不理會她們,便從地上撿拾起果子邊住口裡塞,邊四處機警觀望,傾刻吃完,又在青萘身上翻翻找找幾下,見再無可圖,終戀戀不捨頻頻回頭重又回歸來處,隱入密林之中不見。
只一時間,又風輕雲靜,再無喧囂。丫鬟僕婦湧上來,掀開覆蓋,扶出江夫人,便一疊聲的吩咐去叫黃醫婆前來請脈。
老住持揮手遣散寺中拿著掃帚扁擔來趕猴的僧眾,喧了一聲佛號走過來,道:「這原是近些日才出現的野猴,被香客餵了幾回,成了慣犯,卻並不傷人,未及告之,罪過罪過,所幸夫人們並無大礙。」
青萘扶著江夫人轉過臉,驚魂未定,顫聲叱道:「並無大礙?!若是有礙,你們這楓葉寺可擔待得起?你這老和尚有幾條命賠?」那團團臉上已然儘是憤恨。
江夫人輕輕拍拍她的手略喘息道:「這不是沒事嗎?注意口戒。既是佛門,定然慈悲為懷,萬物生靈他們也斷不肯傷及……先扶我進去吧。」一隻手卻不禁撫上自己心窩處,黛眉蹙起,面現痛色。
青萘一見,大為焦灼,問旁邊的人:「黃醫婆呢,出了這麼大事兒,怎麼不見她到近前請脈問安?」
「已經著人去尋了,一時還不見人回……」那僕婦吶吶回道。
慕雲對此事倒沒有覺得有什麼,曾經她和同學還一起去峨眉山餵過猴子,只是看江夫人這形容似並非尋常受驚嚇之態,連忙問道:「夫人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只這幾句話的時間,江夫人此時卻是面色青紫嘴唇發紺,冷汗淋漓而下,已然說不出話來了。
青萘見狀大恐,急道:「黃醫婆在哪裡?夫人眼見這是發病了啊!只有她的針法能救!」
慕雲心裡有些猜測,道:「大家不要擁湊在一起,影響夫人呼吸。」說著,一把將伶仃瘦骨的江夫人托抱起來,疾步跨過演武場,轉了幾層迴廊,走進早間歇息的內室禪房。
她現在的力氣好像比尋常女子大的多。
將江夫人安置在睡榻平卧,慕雲又詢問青萘:「這是夫人舊疾?」
「是。」青萘點頭,回頭又叱一眾站在門口的丫鬟僕婦:「一個個杵在那做什麼!快去找黃醫婆過來!」
七人個聞言四散,江夫人這邊雙目緊閉,面如金紙,額上滲出的汗珠更多,身體蜷縮,雙手緊緊捂著胸口,模樣似是極為痛苦,慕雲更加疑惑,便又問:「可診斷了是什麼病?」
「胸痹之症。」青萘答到:「只有黃醫婆的針法可解,平時十二個時辰不離左右,今日也不知跑哪裡去了,仗著自己有點醫術,把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了!」跺了跺腳,又跑到門口兩邊張望。
慕雲心中有了數,胸痹也就是心臟病,想起車上還有兩瓶為父親買的速效救心丸,便探手入懷,進空間拿出一個葫蘆形的小青瓷瓶,倒出一顆綠豆大小的黑色小藥丸,捏江夫人下頦使其張口,將那顆小小藥丸置於其舌下。
雖不知是否奏效,可是此時病急,且先試一試吧!
青萘迴轉身,見慕雲側身坐在榻邊,柳眉一皺,不悅道:「你也離夫人遠點,剛剛自己才說的,怕擋著夫人吸氣,難不成自己倒忘了?」
慕雲笑笑站起,不以為忤,這孩子一看就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只對主人忠心耿耿,赤誠之心反倒讓人油然而生敬意。
外面一片吵吵咋咋聲過來,應該是把那個黃醫婆給找來了。僕婦們留在門外,就見門口走進一個穿著道袍簪著豎玉簪的瘦高女人,五十上下年紀,清瞿冷漠。
青萘忙上前道:「黃姑姑你可來了,快看看夫人的情況怎樣了。」
黃醫婆微微頷首,徑直走到榻邊側身坐下,引腕號脈,略一沉吟,卻輕輕「嗯?」了一聲。
青萘急問:「怎麼?」
黃醫婆卻並理會她,又按脈幾息,面上些許疑惑,半響才收了手,拉下江夫人衣袖將皓腕掩下輕輕放回,道:「無量天尊!夫人此次發病竟自愈了,實在蹊蹺。」
青萘聞言,心頭大石頓時一松,出一口長氣問道:「自己能好不是好事兒嗎?怎麼說是蹊蹺?」
「你跟夫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何時看過這病能自己好的?」黃醫婆低眉翻了她一眼。
青萘結舌,道:「姑姑的意思……這並非好事?」
「事出反常了。」黃醫婆搖頭。
青萘一張剛剛恢復點人色的小臉,瞬間又變得慘白,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要問什麼。
……
江夫人一盞茶的功夫又恢復如常,畢竟在榻上歇息不住,喝了茶水,略用了一口點心,又去了涼亭下,慕雲陪同坐在身側,身後丫鬟僕婦候了三層,黃醫婆亦坐在身旁廊凳。
江夫人原本早上就有些鬱郁,剛剛犯了一次病更加有些心力沉沉,此時她如上午一樣目光幽遠,但臉上不盡恓惶,與身周這無邊春色,竟有些格格不入。
慕雲餘光見江夫人身後青萘亦是垂首不語,心中納罕,這位姑娘每次都是一副我眼中只有夫人,余者全部給我退避的浮誇冷傲,今日倒是難得一見的乖覺。
又想江夫人,幾次見她都是容形嬌艷前呼後擁,一副富貴幸福小女人的樣子……想了想,終道:「今日春光正好,夫人盡時歡喜些罷。」
江夫人側頭看她,嘴角勉強一牽,道:「到底還是羨慕慕娘子這樣的,有一個乖巧聰明的女兒伴在身邊,自小帶大的小叔如今才名盛傳,也即將出人頭地,俗話說長嫂為母,日後必然會孝敬於你,慕娘子是有福之人呢!」
慕雲聞言,蹙了蹙眉頭,哂然笑道:「我不過是個山野村婦,整天與泥巴打交道的人,夫人模樣好性情好,夫君人品絕佳,家事昌隆,才是讓人真正羨慕的人。」
江夫人微微仰頭呵呵一笑,道:「無兒無女,且命不久矣呢?」
慕雲抬頭看江夫人,江夫人似嘲似諷似譏似誚又嬌美無雙的優雅側臉,清明美目微眯放眼遙處。
慕雲心中微涼,勉強安慰道:「夫人……何出此言?總會有醫治的辦法的……」
江夫人苦澀道:「胎里病,小時便身體羸弱,亦無元氣受孕生養,如今沉痾常犯,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兒了。」
慕雲微微張口,卻不知該如何接。
江夫人卻又道:「慕娘子勿見怪,我這也是交淺言深了,擾你賞景,實在汗顏。」
慕雲輕嘆:「夫人說的哪裡話……只是這病就沒有再找找可有醫治的法子?」
江夫人看看她微微搖搖螓首,細白的頸項有些不堪重負一般,道:「我所患乃胸痹之症,看過不少大夫,甚至京城的御醫也瞧過幾位,可都說這是自胎兒期在腹中落下的病根,無法醫治,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迹,成親前後家人對我照顧都極是妥當,要不然又怎能留存到今日?早已是一抔黃土掩過了。」
慕雲不覺深鎖眉頭,所謂胸痹之症即是心臟病,而且江夫人所患應是先天性的,在這醫療落後的古代,能活到這個年紀確實鳳毛麟角,但這種病就如一顆深埋的炸彈,隨時可以被引爆。
可是這種病在現代也是個難題,她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徒感扼腕罷了。
「我在一日,江家便一日無嫡出,江家長輩早已看不慣我……」江夫人垂首淺淺一笑,早已處之淡然的樣子,又道:「只等我這芳菲盡,他們就立刻要挑桃花開了。」
慕雲只得又勸慰幾句,但又何曾就能說到江夫人的心裡,又聊些胡椒長勢和湛與功名之事才勉強如常些,坐到西霞漫天時,方才下山去。
雖然一直想著怎樣才能把那兩瓶速效救心丸給江夫人傍身,可苦無來處解釋,只得作罷,再作打算吧,好在江夫人身邊還有個黃醫婆,也並不緊要。
晚上和湛與在院中小酌,想到此事不由感慨。
張愛玲曾經說過,生命就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看到真相總是忍不住心生嫌惡,然而,還是要穿著它乃至炫耀它,除此之外又有何法?難道還要裸行於世?
她將這個比方淡淡說出來,便看到湛與欽佩不已的目光灼灼看她,方有所醒悟,在前世這句話基本上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點,可在這裡說,卻成了她本人思想的反射,如果說給江夫人那首詩明目張胆的剽竊的話,那這次豈不成了無意剽竊?
她哂笑又端起一杯,如果想日後過得更好,也許這只是開始吧!
幾千年的文化精華都在她的腦子裡,用用又何妨?
七月流火,號房裡須待三天,說句不好聽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小小一個平方內。考功名,同時也是考驗考生的身體素質,單隻會舞文弄墨可過不了關。
慕雲通過江夫人才知曉如今這些考場環境和規定,立時又上網查了一下資料,便把車載小冰箱用藤編改裝了一下,外觀看上去就像一個夾了棉絮保溫層的簍子,與其他考生手上拿的一模一樣,但是充滿電,食物在裡面冷藏三天是沒問題的。
慕雲一直很讚賞湛與什麼都不問的態度,給他就拿著,用著,省了她好多事兒。
雖然她已經把解釋都想好過了,但他不問她也就不說了。
七日後開榜,湛與此次院試得中第二十三名,得取秀才功名。
魯州府嘩然!
其因有二,一則自然是因為湛與的才名,二則,則是財名。
才名自不用說,看榜那天是個火辣辣的大晴天,書院門口擠滿了人揮汗如雨,慕雲湛與帶著祺兒被擠在最外圍進不去,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湛與的最終名次。因為押賭的關係,湛與此次中榜幾乎舉城觀注,看湛與的榜上名次,榜下有多少人大失所望捶胸頓足,又有多少人歡呼雀躍喜不自勝,活脫脫一幕人間悲喜劇。
當天下午湛與從縣衙里領了功名勘合和三百六十個大錢的朝延靠補回來,慕雲愛不釋手看那紅底金紋的錦緞勘合許久,笑意從眼底里溢出來,除了照例買了酒,且又做了個蛋糕慶祝。祺兒高興得跳起來,道:「希望八叔每次都能得中,考什麼中什麼,這樣祺兒就有好吃的啦!」
湛與哈哈大笑連連點頭:「這是我聽過的最「發自肺腑」的祝願!」
而財名則涉及到一個賭字。上次押湛與童生試,許多人失了手。之後又有湛與一遍會的傳聞,所以這一次不是猜他中與不中,而是猜他能中多少名次。每十位次一押,共八百五十六名,故而輸家也不在少數,而贏者則賺的盆滿缽滿。
湛與第二日出門,中午帶回來一大包銀子,嘩啦傾在桌上,數過足有二百八十三兩,慕雲有點傻眼,木木的問湛與:「你哪來這麼多錢?」
湛與不好意思靦腆笑笑:「賭坊贏的,我押了自己二十至三十名,幸未失手。」
慕雲聞言眉頭蹙起,臉上寒霜浮現,看著他,肅然道:「咱們家裡,賭是絕不允許沾的!」
湛與看著她笑著點點頭:「是,不能。」
「所以呢?」慕雲依舊冷冷看他。她見湛與模樣淡淡,有些氣結,只還勉強壓著沒發作。
湛與依舊笑笑:「姐姐,我知道分寸,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保證,只是素日看你一人持家有些艱辛,而我對自己的筆力也能有所把握,所以才去了連勝坊。」
慕雲沉沉咬了咬牙,問:「你既然能贏這麼多,本錢必然投入的也不少,你這是押了多少錢?」
「咱家所有積蓄的三分之二。」湛與看著她眨了眨眼,人畜無害的溫順模樣。
因為慕雲放錢從來沒有瞞過湛與,他知道錢放在什麼地方,想必是拿去用了,竟還知道留些,以防萬一失了手,也不至於家裡生計都沒了著落。
從這一點看,倒也還不至於像一般賭徒那般的不管不顧。
可這也不是誇他的理由啊!
慕雲一手撐住桌子,一手在心口輕輕拍了拍,后怕道:「以後你就別沾錢的事了,安心讀你的書。」她暗暗下定決心以後把錢還是收到空間里去吧。
「是!姐姐,都聽姐姐的。」湛與乖巧笑答。
他在軍中多年,有時難免要與兵同樂,各種賭技也都會些,這次只是靠著對自己筆力的把握略贏了些錢財,只是賭這種東西,水深水淺,實在難以琢磨,既不屑於此,他也不會在其上多費心思。
只是他去對兌銀子的時候,賭坊的人都認出他來,著實對他一番恭維,二百八十兩銀子呀!五進的院子都夠買三座了,這是暴富啊,就同他年初還是雜役,只半年已經是秀才郎一般的神奇,簡直是祿財雙星拱照,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際遇,此事雖連勝坊壓著,然紙又豈能包得住火?很快便於魯州府傳開了。
隨著湛與中秀才又得錢財的喜訊之後,慕雲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又有其他事接踵而來,第一件便是文家老宅來人了。
此次文之壽慎而重之,親率了三房兒子前來,一個父親,三個兄長,可說是給足了面子,亦可說是給足了壓力。四人齊刷刷坐在他們那還算開闊的小屋子裡,室內立時顯得狹小了許多,彷彿天色都暗沉了下來。祺兒也躲到了慕雲的身後,緊緊拉著娘親的衣服,小臉埋在衣褶里,頭也不敢抬。
文之壽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為了避免中午的毒日,天不亮就出門了,到了這正趕上吃早飯,慕雲剛做好手擀麵,裡面放了肉雞蛋和菘菜,全盛給了他們,因沒有料到有客來,僅夠他四人一人一碗,主人家三位卻是一點沒吃。
他回味著那面的味道,有點意猶未盡,拿起一隻粗瓷茶碗呷了口酸梅糖水,捋一捋三寸山羊鬍,清咳一聲,上首端坐,瘦白的臉上喜色盎然,皺紋也綻開了許多,笑道:「咱們文家這次可要隆重祭祖,一年出了兩個秀才,我們山尾村上百年來沒有的事兒,要謝列祖列宗保佑啊!」
他的大兒子文宗繼三十七歲,留著三綹短髯,他的相貌結合了父親的端正和母親的厚重,而避開了父親單薄和母親惡形惡狀,意外的呈現出一種老實憨厚的面相。
獨子志霖長相隨他,卻身形頎長,又添了文人的洒脫和傲氣,立時便鶴立雞群起來。
此科文志霖取紅榜第一百三十七名秀才,雖在料想之中,他亦深感欣慰,如果不是湛與考了二十三名在前,那得是多大的喜事啊。
湛與淺淡笑道:「恭喜大哥,多年的心血終於有了回報,來年秋闈以志霖的才學,必有斬獲。」
文之壽哈哈笑了兩聲:「你也是個好孩子,文家光宗耀祖就靠你們倆了。嗯!明日就回去!和我一起好好準備祭祖事宜。族中已然論過,要大辦!」他手搭在腰腹上拍了兩拍,顯得很是暢快。
湛與聞言,心中冷笑,垂首,復抬頭直視文之壽,緩緩道:「我們這一支是脫了宗族的,我這一脈從我開始另立族譜,有文書為證,文家祭祖……也不是我的事了。」
文之壽老臉一僵,老二文宗維卻已拍案而起,粗聲道:「你胡沁什麼!你是我們文家的血脈,誰也改變不了,有文書又怎麼樣?你還不是姓文!」他肖足其母,短闊身形,三十五歲,育有二子一女,此時只見他滿臉的暴戾之色,留了兩寸長的絡腮鬍子,三角眼凶光暴漲,模樣如同凶神惡煞。
祺兒被嚇的一縮,小嘴一扁,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慕雲心中不由對文家老二一陣反感,轉身抱起祺兒,輕輕拍他的後背安撫,看了一眼湛與,還是退入了內室,以她對湛與的了解,湛與獨力應對這幾個粗莽之人完全綽綽有餘。
就聽文家老三文宗紹不緊不慢開了口,溫聲勸道:「小弟啊,好歹你現在也是個秀才了,怎麼這點道理不明白?不是說看你現在中了秀才光宗耀祖我們才承認你是我們文家的人,若是你現在偷吃扒拿在外面丟人現眼,人家指你脊梁骨罵的時候,也會說一句:瞧瞧,這就是文家的子孫。所以說無論如何我們文家都要擔著你的名聲,你說可是這個理?」
這兄弟三人之中只有他長得更像父親,清清瘦瘦,五官端正,讀過幾年書,略帶些文士儒風,只可惜連童生都沒有中過,自知讀書這條路走不通,只得放棄,最終在一間綢緞莊里做賬房,三十二歲,膝下有一子二女。
文宗紹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放下杯子,又道:「你看現在公榜上,紅紙金字寫的還不是文、湛、與三個字?」他以手點著桌面。
湛與無奈,他倒有心想把這個文字給去掉,可是一個脫離本姓的人又有何資格參加科舉考試?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不忠不孝,又何以為官為臣。
但是讓他回去祭文家的祖先,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慕雲好不容易用計策脫離了文家,怎麼能讓他們稍微施壓就當一切沒發生?
「我們是否脫離了文家,已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的事,此事不必多議,亦無轉圜之地,幾位長輩兄長若在此留飯,來者是客,必然盡心款待,祭祖之事卻不必再提了。天地君親師,這親字如今這世上我只認我姐姐一人,若是沒有她,如今我已非這世上人。各位都是聰明人,不必做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事了。」
湛與淺笑亦端然,然而周身冷肅之氣凝結,拒人於千里,接道:「斷親文書如今還好端端放在我這裡,如果覺得咱們山尾村的人知曉此事還不夠,我也可刊印數百張往這魯州府各大街小巷官衙書院張貼起來廣而告之。」
當時的斷親文書是文之壽親手寫的,理由寫的是四房身患惡疾,恐傳染親眷。
但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其實說白了就是家裡人生病了,非但沒有請人診治,反而將人直接趕出了家門。
文之壽幾人聞言,有些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到平時在家裡最少言溫順的人竟能講出如此絕情絕義的話來。
原來只道是老四家這童養媳變了性情,膽子大了又能說會道,沒想到現在湛與也變了這麼多,嗨!也難說呀,人家連秀才都考上了,還怎能和從前一樣?
內室里還有個潑辣的沒出來呢,本來預備她要敢多言,就懟一個婦道人家何敢登堂,見她早早領著孩子躲開去,他們幾人心裡還暗自慶幸了一下。
也沒想到這一個冷心冷語更難對付。
難道今天他們是要無功而返了?
卻見湛與緩緩起了身,笑道:「今日你們大老遠的從家裡來一趟也不容易,是否在此留飯?家裡米面菜肉一概沒有,我和姐姐這就去買些?」
文之壽幾人心中氣悶:問客殺雞也是逐客令的一種啊!
他無論是在鄉間還是在府衙,論位置論資歷,也頗受人尊重幾分,何時受過這種閑氣?
老二文宗維不由火往上沖拍桌而起,卻被文之壽舉手制止,轉而向湛與道:「當時事出有因,也是無奈之舉,望你們能夠放下這無謂心結,文氏宗族,何時也不會拋棄自家族人。你如今也算是腹有詩書的大人了,還是著眼大局,若是有機會出仕為官,宗族之後援及名聲於你來而言還是不可或缺的。話不多言,我這就領你三個哥哥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說著抓起長凳上來時帶的草帽,起身離座,三子也隨之起身拿帽抬頭相繼狠瞪湛與一眼跟著老父出了門去。
……當時的情況文之壽覺得已方還是占理的,也是為了保護家裡其他人的安全嘛,可事情歸根結底是什麼樣的,當局者以及旁觀者心裡都很清楚,所以湛與讓他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時候,他臉上委實有點掛不住。
他也沒料到有朝一日自己這庶子還能中了秀才,心中實在懊悔。
還有四房這童養媳慕氏,原來在家裡都是稻草一樣的人,不值一提,可如今在這府城裡過的很是像樣,箍了一個這麼大的院子,院子里還搭著這麼多的大小暖棚。他早已聽說,如今府城裡最時新的吃食芹芽和金韭就是慕氏第一個種出來的,雖然現在也有許多家模仿著種出來在集市上賣,可品相遠遠及不上慕氏所出,真正的饕客是根本不認賬的。
至於那些沿著院牆所種的植株,他就根本不認識了,一蓬蓬青蔥碧綠,沿著中間一根土磚壘成的柱子攀到一人多高了,可無花無果,也看不出來究竟是個啥,只是那長勢看著就喜人,在流火般的暑日下傲然挺立如鳥翼般顫動生機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