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天空黑壓壓的,沒有一顆星,巨輪在漆黑的海面上航行,捲起陣陣浪聲。
漸漸地,船速減緩,浪聲也沉悶了許多。
在這片沉悶中,陸成舟的心情越來越焦躁不安。
按照船速和時間推算,快到公海了。
此前,他只負責將毒販交貨的信息傳送出來,並不參與方隊的戰略部署。
他暗暗猜想,方隊是打算裝作船員混到船上伺機動手,還是直接駕駛巡邏艦在海面攔截呢?
不管採取哪種戰術,都不能再拖了,不然到了公海就不好動手了。
思忖片刻,陸成舟折亮了第二根熒光棒。
林子浩坐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背靠著箱子,頭往後仰,嘴唇微微張開——應該是睡著了。
但他的身體沒有一絲鬆懈,肩膀仍綳得緊緊的,右手持.槍,大拇指懸停在扳機前方,槍口有意無意地對著陸成舟。
陸成舟小心翼翼向前探身。
熒光映在林子浩瘦削的臉上,他眼皮微動,很快睜開了眼。
不知是在假寐,還是因為神經高度緊張而睡得淺。
「怎麼了?」
陸成舟手指放在唇前,比了個「噓」的手勢,銳利的目光瞥向側方,用微不可聞的氣聲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什麼?」林子浩立刻警覺起來,坐正上身,側耳靜聽船艙里的動靜。
好像真的有什麼聲音,窸窸窣窣的。
「老鼠吧?還是貓?」
他聽說這種跨洋的船上老鼠賊多,所以船員每次出海前,都會去岸上捉一隻貓。
陸成舟搖搖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目光無比嚴肅。
「不是動物,我聽到了……呼吸聲。」
林子浩頓時打了個激靈,頭皮陣陣發麻。
仔細一聽,好像真的有!
是那種不正常的呼吸聲,每一聲都很短很淺,像是在極力壓抑著緊張的情緒。
如果真的是人,那這人肯定已經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那他們剛才的對話,這人是不是都聽見了?這麼極力掩飾不讓自己暴露,是不是已經猜到他們的身份?
思忖再三,林子浩決定去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左手從陸成舟手裡接過熒光棒,右手用力攥緊槍.柄,槍.管貼著耳側,躡手躡腳地往側方走去。
那裡海腥味更濃,冷氣更足,泡沫箱堆得比人還高,只留一條黑黢黢的甬道,通向更深的黑暗。
林子浩循著聲音慢慢走進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神秘第三人身上。
眼見他就要拐進箱堆之中,陸成舟趁機改坐姿為半蹲,腳後跟蓄力,借著最後一縷幽光,如箭一般疾速向前衝刺,然後一躍而起,全身重量壓在林子浩的背上……
「嘭」一聲巨響,林子浩重重撲倒在地。
槍瞬間脫手,滾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滑出去幾米遠,最後消失在甬道深處。
陸成舟將他雙手反絞,膝蓋頂住后腰,將他死死摁在地上。
「操!」林子浩怒不可遏,臉緊貼著地板漲得通紅,掙扎著發出怒吼,「江海!你想幹什麼?」
陸成舟單手鉗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皮帶,譏誚地扯起嘴角,反問:「你說呢?」
「你想獨吞這批貨?我告訴你,沒有我的關係網,你這批貨就算到了馬來西亞,也賣不出去!」
陸成舟笑了,削了下他的後腦勺,嘲弄道:「別垂死掙扎了。馬來,你到不了,我也沒打算去。」
他一邊說,一邊借著幽暗的光線,用皮帶一圈一圈箍住他的手腕。
林子浩咬牙切齒道:「你他媽是條子?!」
陸成舟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林子浩還在無休止地謾罵:「操!我不會放過你的!你等著,我要殺了你全家!上次出事,我就該猜到你就是內鬼。友誠叔是看在你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才答應帶著你做事,結果你卻出賣他!」
陸成舟覺得好笑。
沒錯,他是救過林友誠,替他「擋了一槍」。
可誰都不知道,那一槍是方隊開的,槍口故意抬高几寸,射在他肩胛骨的位置,就為了讓這場苦肉計演得更逼真一點。
然後,林友誠就無條件信任他了,帶他做生意、拉關係、打入最核心的人脈圈……
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半年時間內,與方隊裡應外合,將這個販毒集團給一鍋端了。
林子浩還在喋喋不休:「我早該想的的,毒販子進去了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出來?當初我叔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找了多少關係才把我弄出來?你害了我們一次還不夠,還想——」
陸成舟突然聽到什麼,猛地掐住他的嘴,謾罵聲戛然而止。
黑暗的甬道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向著他們逼近。
陸成舟舉起熒光棒。
瑩瑩綠光中,他看到了賀軒的臉。
潮濕冰冷的空氣從四面八方滲入毛孔,讓人渾身發寒。
賀軒雙手持.槍,對準了陸成舟的胸口,一步步逼近,最後停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
他在獰笑,五官幾近扭曲,眼裡迸射出瘋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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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砰」——
兩聲槍響,間隔不到十秒。
方隊陡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對講機里響起急切的喊聲:「方隊,槍聲是從負二層的後勤貨倉里傳來的。」
方隊緊擰了眉,急聲問;「入口在哪兒?」
「負一層的廚房。」
兩艘巡邏艦從左右包抄,與貨輪保持同速前進。很快,瞭望倉里的船員發現形勢不對,與海警簡單通話后,緊急叫停了貨輪。
引擎熄火,螺旋槳停工,浪聲也漸漸平息。
天與海之間,一片死寂。
方隊帶一隊警員登上甲板,正欲從樓梯下到廚房,突然聽見兩聲「撲通」,一前一後,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有人墜海了!
方隊拿起對講機,語速飛快地命令道:「船身左後方,七點鐘方向,K2號艦艇速去救援!」
「收到!」一聲鏗鏘有力的回復后,是電波持續的滋滋聲。
收起對講機,方隊大步跨下樓梯,廚房的門半開著,地上有一串血跡。他飛速穿過廚房,順著一條幽暗狹窄的通道向下,再一個拐彎,一股冷氣摻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
強光手電筒四處逡巡,很快鎖定目標——在成堆的泡沫箱下,有個年輕男人,周身血流遍地。
箱子挪開,那男人腹部有一處槍傷,正汩汩地往外涌著血。
男人的面孔是陌生的。
方隊蹲下身,手指放在他鼻底試了下氣息,見他吃力地睜開眼,急忙問:「他們人呢?」
男人不說話,雙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吃力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虛弱。
又問:「你是誰?怎麼會在這?」
依舊不回答。
方隊無奈,只得命令兩名警員,將這個男人抬上甲板。
上樓梯時,男人斜眼瞥見地上的血跡,又發出一聲嗤笑。
他吃力地張了張嘴,發出乾澀的聲音:「我打中了他,在這兒。」說著還抬起手,對準心臟的位置比了個開槍的手勢。
方隊心臟猛地一跳,忙問:「誰?」
男人抬眼看著他,眼神頗有幾分得意,一字一頓道:「陸、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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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月這一覺睡得很沉。
枕著海潮聲,就像漂浮在大海中,靈魂於天地間飄蕩,輕盈恣意。
一夜無夢,睡眠質量前所未有地好。
所以她不知道,在這個夜裡發生的一切。
販.毒、偷.渡、槍.戰、跳海……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是警匪片里才會出現的橋段,離她的世界太遙遠。
她醒來時,恍惚了好半天,才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窗外的天氣實在太好。初晨的空氣有些微涼,清澈的陽光灑落在窗前,天空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整個世界一片透亮。
這讓她想起很久前讀過的一句話:「向前看,還有一片明亮的天,不會使人感到彷徨。」
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暴風雨已經過去了。
許皓月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任由陽光在眼皮上輕盈跳躍,和風吹拂著她的碎發,心情無比輕鬆舒暢。
這個世界在溫柔地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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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旅館待了幾天,許皓月幾乎很少在人前露面,只在夜深人靜時出門。
有時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坐在堤壩上,看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有時找個避風的角落,仰頭數天上的星星,打發寂寞的時光。
散步回來時,她會找前台老闆娘買點吃的,速食麵、餅乾、小零食之類的,有時老闆娘看她一個人可憐,還會點份外賣,招呼她一起來吃。
閑聊時也會旁敲側擊地問她:「你那表哥什麼時候來接你啊?」
許皓月總是信心滿滿地說:「快了。」
「你出門沒帶手機吧?」老闆娘見她每次付款都是用現金,不免擔心,「那你怎麼聯繫他?」
「他知道這裡。我們約好了。」
「你確定他會來?」
「一定會的。」
這是他鄭重許下的承諾。
與其說相信他,倒不如說是相信戀人間的心靈感應。她感應到他的真誠與堅定,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一顆真心更值得信賴。
到了第八天夜裡,403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像是有某種預感,許皓月的心開始狂跳不止。她滿懷期待地衝過去,大力拉開房門,一抬眼,卻看見門外站著幾名陌生男人。
「許皓月?」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發問了,目光如鷹隼般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
許皓月的心重重一沉。
滿心期待瞬間破滅,心情大起大落,讓她失望得說不出話。
那人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是許皓月嗎?」
「……是我。」她訥訥地回答。
「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來找你吧?」
許皓月木然地搖搖頭,心裡隱約猜到了什麼,但不敢確定。
「一周前,你實名舉報你父親季康平貪污、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等多項罪行。作為此案的當事人,請你配合一下,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原來是為這事。
許皓月苦笑。她早該想到的。這場風波是由她一手掀起,身邊所有人都被卷進其中,她又怎能獨善其身?
「可以。」她垂下眼帘,輕聲問,「要多久?」
中年男人有些驚詫,與身邊同事對視一眼,斟酌著回答:「要看案件的進展情況,順利的話一兩周就好,慢的話,可能要幾個月。」
許皓月心頭酸澀,幾欲落淚,央求道:「我不能去那麼久,我還……我還有事要做。」
她還沒等到心裡的那個人。
她答應過他,會在這裡等。他也答應過她,最多一個月,他一定會來找她。
中年男人愣了下,語氣緩和了幾分:「許小姐,你先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什麼事以後再說。你主動配合調查,案子才能更快結束,不是嗎?」
許皓月最終還是跟他們走了。
幾個人分別圍在她的前後左右,看似是保護,實則是體面的押送。
經過前台時,她看見老闆娘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她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兩個人,衝過去拉著老闆娘的手,急切地說:「姐姐,幫我一個忙……」
兩人很快反應過來,一左一右鉗住許皓月的胳膊,把她往後拖。
許皓月竭力掙扎著,眼睛死死盯著老闆娘,聲音因急切而止不住地顫抖:「姐姐,要是有人來找我,你讓他在403等我!你告訴他,不管多久,我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老闆娘顯然被眼前的場面給嚇到了,愣了半天,才訥訥地點頭,機械地應道:「好、好……」
許皓月臉上滿是淚水。她終於放棄掙扎,被幾人合力押送上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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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月被關進看守所后,有兩撥人輪流來問話。
一撥是紀.檢的人。
關於季康平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賀軒如何拿舉報信威脅她、如何洋洋得意地炫耀賀明遠這座靠山,許皓月全都如實交代。
但問到許母為何要出逃時,許皓月堅決否認了這一說法。
「她去加拿大,是為了陪我嫂子待產。」
「為什麼偏偏在你結婚那天去?」
「因為我嫂子預產期就那幾天,再晚點可能就要生了。」
「你婚禮上出了那麼大的事,她們還能安心出國?」
「那天停電了,她們不知道這些事。再加上嫂子肚子大了,怕人多不安全,就提前走了。」
「你在婚禮上當眾揭露季康平的罪行,你母親事先知道你的計劃嗎?」
「當然不知道。」許皓月自嘲地笑了,「我誰都信不過,包括她。」
另一撥是刑警,負責調查安琴的案子。
詢問許皓月的是一名女警,拋出的問題直接而犀利:「安琴持刀傷人,是你教唆的嗎?」
許皓月一臉震驚地看著她,那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女警振振有詞:「請柬是你給她的吧?不然她根本去不了你的婚禮現場。」
許皓月氣極反笑:「我們關係還不錯,這些年我媽一直在接濟她。請她參加婚禮有什麼問題嗎?」
女警繼續追問:「她交代說,她之所以殺季銘,是因為她的兒子是被他間接害死的。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報仇,偏偏挑這種特殊的日子動手呢?」
許皓月有條不紊地分析道:「你也說了是特殊的日子,可能對她來說,這種日子才更有象徵意義,也更能體會到報復的快感啊。」
女警挑眉看著她,眼神玩味,「你對她的心思很了解嘛。」
許皓月不以為意地說:「這不是正常人的心理嗎?哦,不對……」她突然想到什麼,眉頭一皺,「她是個精神病啊,可不是什麼正常人。」
「什麼?!」
這個線索太來得突然了,女警和負責記錄的同事面面相覷。
如果安琴真的是精神病人,那這件案子的性質就徹底變了……
她極有可能因此逃脫刑事處罰。
許皓月誇張地睜大眼,「你們不知道啊?她長期住在療養院,院里有她的精神疾病診斷證明啊!當時是找精神科的李建剛醫生看的病,你們去問問就知道了。」
女警眉頭蹙起,緊緊抿著唇,低頭沉思良久,又抬眼打量著許皓月,似乎在判斷她是否在演戲。
許皓月坦坦蕩蕩地迎上她審視的目光。
其實,在幾個月前,安琴說自己經常聽到奇怪的哭聲,並且莫名開始砸毀物品,用腦袋撞牆,那時,許皓月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和許母帶同安琴去精神科做了個全面檢查,最後的診斷結果是二級精神殘疾。但她們擔心安琴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有跟她說實話。
沒有想到,這一紙證明,在最後關頭,能發揮決定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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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調查的時間,比想象中要久。
一個月過去了,依舊沒有結案的跡象,許皓月越來越焦急。
她不知道陸成舟有沒有順利完成任務,有沒有去如約去旅館找她,知不知道她現在正經歷著怎樣的煎熬……
看守所里的日子灰暗無光,連番的詢問已讓她疲憊不堪,整個人的意志都被壓垮了。
終於到了這一天,她被帶出狹小封閉的房間,帶進一間辦公室。久違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瞳仁一時適應不了這樣的光線,她微微眯起了眼。
黑色的沙發上坐了個男人,正抬眼打量著她。
又是個陌生面孔,許皓月已經倦了。
「坐。」
男人抬手示意,又給她倒了杯茶,見她在對面沙發上坐下,才緩緩開口:「我姓方,市禁毒支隊的隊長。我是為陸成舟的事來的。」
許皓月渾身止不住地顫慄,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終於聽到他的消息了。
在看守所的這些天,她過得昏昏沉沉,恍惚不可終日,曾一度懷疑陸成舟這個人真的存在嗎?還是她為了擺脫精神壓迫而虛構出來的一個幻象?
如果真的存在,為什麼不來找她?
如果不存在,那那些甜蜜的悸動、繾綣的愛意、揪心的掙扎、徹骨的思念又是誰賜予的呢?
緩了好久,許皓月才穩住心跳,顫聲說:「您說吧。」
方隊雙手交叉,斟酌著措辭:「我不知道你對他的事了解多少——」
「我都了解。」許皓月急聲打斷他,「我只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方隊緩緩垂下眼帘,沒有說話。
這壓抑的沉默讓許皓月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我簡略地說一下事情的始末吧。一個月前,他為了追捕一名毒販,跳進了海里。海警在附近海域搜尋了幾天幾夜,都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屍體?」許皓月聲音尖銳得可怕,語氣愈發咄咄逼人,「你會不會說話?人死了才叫屍體?你憑什麼這麼詛咒他?」
「對對對,是我嘴拙。」方隊心存愧意,急忙道歉,但有些話不得不說,「許小姐,請你做好心理準備。他很可能——」
「不可能!」許皓月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他會游泳!」
方隊看著她,神色無比凝重,眼裡悲傷難抑。
他低喃道:「但是他跳海前,很可能……受了很重的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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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突然想起這是篇甜文,要不忘初心啊……
備註:「向前看,還有一片明亮的天,不會使人感到彷徨。」出自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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