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林昭就等在賓館門外了。
許皓月下了樓。她一夜沒睡,臉色極差,眼底堆積著疲憊的烏青。
見到林昭,也只是淡淡扯了下嘴角,旋即轉開視線,望向遠處清冷的街道。
「還沒吃早飯吧?」林昭遞過來一袋小籠包。
許皓月淡淡道了聲謝,接過塑料袋,一打開,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她確實餓壞了,但才吃兩口,胃裡又是一陣緊縮抽痛,難受得什麼都吃不下。
許皓月把塑料袋打結繫緊,將剩下的小籠包塞進背包里,招呼他:「走吧。」
林昭見狀,心裡悶悶地痛,很想安慰幾句,又怕嘴拙說錯話,只好轉開話題:「咱們先去局裡取車。」
「嗯。」許皓月背起包,跟在他身後。
陸成舟的車停在市局大院最裡面,一年多的風吹日晒,車頂和前蓋上被枯葉覆滿,髒得都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許皓月撿了根枯樹枝,拂去車身上的落葉,最後清理車蓋時,動作突然頓住,定定地盯著下方。
林昭不覺一愣,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就看見車蓋上那處凹陷。
他解釋道:「這是以前就有的。我讓陸隊把車修修,換個車前蓋而已,又不貴,可他一直沒修,大概是忙忘了吧……」
許皓月扔掉樹枝,拍了拍手上的灰,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沒事,又不影響駕駛,留著也挺好的。」
說完,她拉開車門,坐上了駕駛座。
林昭有些摸不著頭腦,嘀咕道:「挺好嗎?好好一輛車,前面頂個大坑,看著多磕磣啊。」
許皓月開著車,沿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
已是初冬,又是陰天,周圍山色略顯蕭索。許皓月盯著前方,餘光卻總不自覺飄向車前蓋。
這個角度視野很好,正好能清楚地看到那處凹陷。
許皓月想起很多事:那次,陸成舟帶她去泡溫泉,她太高興了,一時得意忘形,雙手一撐坐上他的車前蓋,結果就聽到「哐當」一聲……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許皓月思緒有些飄忽,四年了吧?
四年,陸成舟就一直開著這輛車蓋有坑的車。別人看他笑話,他都默默受著,朋友好心勸告,他也不作任何回應。
她離開后,他每次開車,看到這個坑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她?
想她時,是帶著懷念的笑,還是緊鎖著眉,一臉苦大仇深?
他一定在想,許皓月這女人就是個大坑,他一頭栽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了。
許皓月陷在回憶中,眼裡漾開了笑意。
直到聽到林昭發出一聲短促的疾呼:「許老師!」
迎面駛來一輛大車,喇叭聲幾乎震破耳膜。
許皓月瞬間回神,急打方向盤,將車停在道旁的緩坡上,等大車開過去。
回憶煙消雲散,笑意也瞬間收起,眼前只有轟隆駛過的大卡車,捲起塵土飛揚。
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甜蜜,被殘酷的現實凝固成了冰刀,一刀刀直戳進她心裡最深處,又准又狠。
林昭看了她一眼,試探地問:「許老師,你昨晚沒休息好吧?」
「我沒事。」許皓月搖了搖頭,攥緊方向盤,等心跳平緩。
車子重新上路,一路勻速前進,沒過多久,眼前就出現了那棟灰白色的二層小樓。
正值上學時間,清源小學大門敞開,孩子們或結伴而行,或你追我趕,或嘰嘰喳喳,操場上熱鬧非凡。
車子緩緩停下,許皓月並不急於下車,而是遙遙地望著教學樓——
二樓走廊上,李校長正彎腰跟一個小孩說著話,教室門口,陳知墨正挨個收學生的作業。
林昭見她遲遲不動,提議道:「許老師,要不要進去看看?他們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許皓月收回目光,淡淡地笑了,「算了吧。」
近鄉情怯。更何況,她現在的狀態很不好,鬱鬱寡歡,形容枯槁,李校長見了,怕是要心疼。
下了車,許皓月深深地看了學校最後一眼,然後毅然轉身,沿著小路上了山。
這條路,陸成舟帶她走過很多次了。
這次帶路的是林昭。剛上山時還行,但爬到半山腰時,他右腳明顯使不上力,身子歪向一側,走得十分辛苦。
許皓月看得心頭揪緊,於是佯裝累得不行,大喘著氣,喊他:「歇會兒吧。」
兩人找了塊岩石坐著歇息。
許皓月瞥了一眼林昭的右腳,問:「山裡還有捕獸夾嗎?」
林昭猛灌了半瓶水,擦了擦嘴角,回答道:「被我們清理乾淨了,放心吧。」
「之前的被清理了,村民們沒有再投放?」
林昭笑道:「要杜絕這種事,其實挺容易的。上次那個帶頭的村民被我們查出來,罰款三千,殺雞儆猴,其他人就再也不敢了。」
看著他明朗的笑容,許皓月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一條腿,才值三千。
還是一名森警的腿。
每日例行的巡山護林、跋山涉水,危急時刻下的搶險救災、搜救緝兇、都需要一雙結實健康的腿。
可是那些村民,為了滿足私慾,四處設捕獸夾狩獵,害得一名兢兢業業的森警落下終身殘疾,職業生涯也許就此斷送。
卻只罰了區區三千塊?
許皓月沒有力氣憤怒了,此刻,她只覺得很諷刺。
鼻頭驀地發酸,她別開視線,趕在眼淚落下來前站起身,走到岩石邊上,舉目眺望遠方。
這座山還是老樣子,站在開闊處眺望遠方,群峰連綿,林海蒼茫,山頂被雲霧籠罩,恍若仙境。
可惜,景猶在,人已散。
天色越來越陰沉,飄起了濛濛細雨,兩人爬到山頂時,渾身被雨霧浸濕,寒意刺骨。
哨所還在山頂安靜矗立著,灰色的牆皮更顯斑駁,牆角爬上了青苔。
建築跟人一樣,也會老。
值班的警員見到林昭,急忙迎了出來,又看向許皓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昭看向許皓月,指著哨所的方向,「進去坐坐吧。」
許皓月:「你去吧,我四處轉轉。」
說完,她獨自走開了,繞到哨所側面,一眼就找到了那棵鳳凰木。
幸好,樹還活著,還長高長壯了不少,原本竹竿細的樹榦,現在已有手臂粗,枝杈也密了許多,在她的頭頂張開,恣意舒展。
可惜季節不對,葉子全掉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丫伸向天空。
許皓月仰著頭,在樹下觀察了一番,發現它還有些質的變化——
它結果子了。
準確地說,是豆莢,扁平,黑褐色,外殼偏硬,裡頭有小種子。
樹小,結的莢果也小,才巴掌大小,零散地掛在枝頭,向世界宣告自己的成長。
許皓月踮起腳尖,摘下一個離她最近的豆莢,裹在手心。
「它今年總算開了花。」身後響起林昭的聲音,「你要是早來兩個月,就能看見了。」
許皓月回頭看著他,目光疑惑:「總算?以前沒開過嗎?」
林昭搖搖頭,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以前太小了,根扎得不深,好幾次刮颱風差點把它吹折,都是陸隊把它搶救回來的。今年好不容易開花了,他卻沒見著,唉……」
許皓月靜靜聽著。
「對了,他走之前還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這棵樹。我還笑話他,又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幹嘛那麼緊張?這裡漫山遍野都是樹,何必為了這一棵,放棄整片森林?你知道他說什麼?」
許皓月搖搖頭。
「他說,你懂個屁。」林昭笑了,「就這四個字。」
許皓月也笑了。
這確實是陸成舟的風格。平時聊天一切正常,一旦觸及到他的隱秘心事,就插科打諢一笑帶過,不矯情,也不解釋。
不解釋,是因為內心已經足夠堅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林昭蹲下身,用手拂開堆積在樹底的枯葉,一塊青灰色的石碑露了出來。
「這是他走之前給自己刻的碑,親手鋪在了這裡。他說,萬一他回不來……」林昭聲音漸漸哽咽,緩了好久,才顫聲說下去,「就把這個,當做他的墓碑。」
他預知到了前路兇險,也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才能走得如此決絕。
許皓月渾身力氣被抽空,虛軟地癱坐在地上,目光凄然,怔怔看著那塊石碑。
紀念一條生命的墓碑,怎麼能這麼敷衍呢?才書本大小,上面連名字都沒有刻,只有七個字。
許皓月被一陣鋪天蓋地的悲傷淹沒,天與地瞬間模糊一片。
她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拂去碑上的泥土,懷著悲傷和愛意,撫摸著這幾個字——
青山處處埋忠骨。
最後,你把還是把萬丈柔情,留給了巍巍青山,唯獨把我,遺忘在這茫茫人間。
許皓月在樹下坐了許久。
雨下大了,林昭撐開一把傘,遞給她,見她半天不接,便將傘斜立在地上罩住她。
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擔憂:「許老師,真的很抱歉,我還有點事。剛剛我同事說聽到□□聲,擔心有人進山狩獵,要我過去看看。」
許皓月終於回神,機械地看向他,眼神逐漸聚焦。
她「嗯」了一聲,「你去忙吧,我自己下山。」
林昭急忙說:「天氣不好,你一個人不安全。我找了個人送你。」
他說完,抬眼望向她身後。
許皓月跟著回頭,看見一個瘦黑的少年,離她幾米遠,伶仃地站在雨中,沒有打傘。
少年見到她,眼睛亮了下,不自覺邁了一小步,不知為何又停住,踟躕著不敢上前。
許皓月微怔片刻,認出了他。
是雷秋晨。
三年不見,他跟這棵小樹一樣,高了,壯了,也成熟了,從眼神就能看出來。
他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許皓月看出他的緊張不安,便站起身,主動走向他。
「秋晨。」她仰頭看著他,臉上浮起溫和的笑意,「你長高了不少。」
小學六年級那會兒,他才到她肩膀,現在已經高他一個頭了。青春期的孩子如雨後春筍,個頭蹭蹭蹭地往上冒,一不留神,就長成了茁壯筆挺的竹子。
雷秋晨臉色微窘,訥訥地喊了聲:「許老師……」
許皓月上下打量著他,含笑問道:「你該升高中了吧?」
雷秋晨一五一十地回答:「嗯,今年剛上高一,在縣城一中。」
「很好啊。」許皓月眼裡恢復了幾分神采。農村孩子能上高中的不多,要考上縣城一中更是不容易。頓了頓,她又問:「你姐姐情況怎麼樣了?」
雷秋晨沉默著垂下眼帘,過了很久,才悶聲說:「前幾天出院了,現在在家裡休養。孩子沒保住,而且,因為失血過多……子.宮也被摘除了。」
許皓月像被人打了一拳,胸口悶痛,緩了好久,才澀聲說:「……對不起。」
她雖然跟雷春曉不對付,每次見面必吵架,但從未想過要傷害她。
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雷秋晨苦笑,搖搖頭說:「不怪你。其實我姐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也勸過她。但是她覺得,傍上那個老男人,就能改變後半生的命運。結果呢?呵呵……」他發出一聲乾笑,眼底堆起陰鬱,「他為了自保,把她推出去擋刀……我姐說得沒錯,那個男人,果然改變了她的命運。」
許皓月不知道該說什麼。
空氣一時沉寂。
雷秋晨越過她,撿起地上的傘,「許老師,走吧。」
兩人並肩而行,沿著崎嶇小路艱難地下著山。傘全擋在許皓月頭頂上,雷秋晨渾身被淋了個透濕。
一路靜默。
山林也一片靜謐,只有雨珠穿林打葉聲。
雨中的山路太泥濘,許皓月幾次沒踩穩,差點滑倒,都是雷秋晨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他的手勁很大,抓得又穩又牢,彷彿要將她牢牢護住。
許皓月站穩后,抬眼看向他,正要道謝,忽然發現,他身上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少見的沉穩氣質。
與其說像他父親,倒不如說像陸成舟。
許皓月一時恍神。
少年時期的陸成舟,也許就是這樣吧。
繼續沿著山路向下,沒過多久,清源鄉已經在眼前了。
也許是感受到離別即將來臨,雷秋晨突然頓住腳步,轉身面向許皓月,神色罕見地鄭重。
「許老師,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三年前,在開學典禮上,我不該說那種話。那些都是氣話,我早就不恨你了。」
許皓月愣了半天,才記起他說的那件事。
需要努力回憶才能想起的事,就說明她根本沒放在心上。所以這聲遲來的道歉,對她已經不重要了。
但是對男孩來說,很重要。這是他心裡的坎,邁不過去,這輩子就永遠困在內疚之中了。
許皓月莞爾一笑。
「行,我接受你的道歉。你看,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幹了對不起我的事,咱們今天也互相道歉了,以前的恩恩怨怨,就一筆勾銷,行嗎?」
雷秋晨用力地點頭,「嗯。一筆勾銷。」
靜默片刻,雷秋晨又問:「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許皓月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只得老實回答:「沒想好。」
雷秋晨轉頭看著她,眼裡浮起幾分期許,「那我以後……能去找你嗎?」
許皓月不覺失笑,「找我幹嘛?」
「不幹嘛,我就想……」雷秋晨有些緊張,支吾著解釋,「等我成年了,能養活自己了,如果那時候,成舟哥還是沒有消息,我想來找你……我想照顧你。」
他鼓起好大的勇氣,才將最後一句話說出口。
許皓月沒有看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山路盡頭,才輕聲開口:「不用。秋晨,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情緒,彷彿聽不懂他剛剛的話。
雷秋晨心裡又委屈,又無可奈何。
他已經把心意表達得如此明顯了。不正面回應,就是在委婉地拒絕。成年人的話術,有時候是為了維持體面,保留彼此的尊嚴。
他才十五歲,還不懂,但遲早會懂。
臨別前,許皓月拉開車門,將傘塞進雷秋晨手裡,微笑著揮了揮手。
正要坐進駕駛座,雷秋晨突然喊住她:「許老師!」
許皓月回過頭,保持著溫和的笑,「還有事嗎?」
雷秋晨看著她,眼睛黑亮,閃爍著熱切的光。
他說:「我以後也想成為一名森警。」
許皓月點點頭,「嗯,像你爸爸一樣。」
雷秋晨認真地說:「像成舟哥一樣。」
許皓月眼眶一熱,拍了拍他的肩,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坐上車,關上了車門。
雨還在下。
砸在車頂上,一片嘈嘈切切。
前方的路一片泥濘,雨水匯成了山泉,山泉匯成了河流,沿著山勢奔涌而下。
車開得很慢,在滂沱大雨中艱難前行。
這世間的路,每一條都很難走。這世間的人,誰不是在大雨中踽踽獨行。偶有同行人,能結伴共傘,但很快分道揚鑣。
許皓月舉目四望,這條路,只剩下她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