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許皓月預約了第二天的產檢。
B超檢查結果再一次明確告訴她,這個胎兒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已經四個月大了。
許皓月躺在檢查床上,側著頭去看屏幕,只看見一團滾動的黑絮。
女醫生指著屏幕,跟她逐一介紹:「胎兒已經成型了,你看,這是寶寶的頭,這是身體……」
許皓月眯起眼,努力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此刻她只關心一件事:「醫生,寶寶健康嗎?」
「目前看來一切正常,但是你有些營養不良,這會影響到寶寶以後的發育,我給你開點維生素,回去后飲食方面要加強,讓你家人注意點。」
聽到「家人」兩字,許皓月心驀地一沉,神色黯淡下來。
醫生渾然未覺,繼續說:「你得早點去建檔,定期來做檢查,這樣對你和寶寶都好。」
許皓月慢慢坐起身,穿好衣服和鞋。
她垂著頭,張了張嘴,囁嚅著說:「醫生,這孩子……我不想留。」
醫生抬起眼看著她,目光帶幾分詫異,很快又恢復淡漠。
在婦產科工作多年,對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不是所有孕婦來到這裡,都是滿懷著喜悅和憧憬的,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承載著父母的期待降臨人世。
醫生收回視線,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既然不想要,那得早點做手術了。」
「什麼時候可以做?」
「先預約吧。我查一下,」醫生在鍵盤上敲了幾下,「這周都約滿了,下周一可以。周一上午行嗎?」
許皓月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虛浮在空中:「……行。」
她收好病歷和就診卡,正要起身,驀地心念一動,一股悲傷的情緒在心頭湧起,濃得幾乎將她淹沒。
她喃喃地說:「可是下周一,是元宵節啊。」
醫生會錯了意,笑道:「元宵節醫院也不放假啊。」
許皓月垂眸看著肚子,眼底流露出一抹眷念。
「元宵節,不是全家團圓的日子嗎?過了元宵節,才算過完年。好不容易來這世上一趟,就讓它過完年再走吧。」
醫生微微嘆氣,「行吧,那就給你換到下周二。胎兒月份已經很大了,再拖下去,對你的身體不好。」
許皓月說了聲「好」,起身向醫生道謝。
臨出門前,她聽見醫生補了一句:「我看你也捨不得這個孩子,回去后,還是跟家人再商量商量吧。」
商量?她跟誰商量呢?
母親和嫂子遠在加拿大,幫不上忙。
陸成舟的家人,自從上次偶然結識后,她便常去走動,每次都帶點水果和營養品,就當替陸成舟盡孝。
兩位老人也很喜歡她,經常拉著她的手坐在小院里嘮嗑,聊陸成舟小時候的糗事、聊他為什麼要當森警、聊他的父母……
除夕夜,老人還留她在家裡吃年夜飯。
可惜那次,飯桌上氣氛並不愉快,因為陸成舟的父親出海回來了,還帶來了方隊的通知——
第二撥海上搜救,依舊一無所獲。周圍的島嶼、同一批次出海的輪船、附近的艦艇都搜查過了,陸成舟如同人間蒸發,生存的希望已經微乎其微。
陸父語氣沉痛地說完,拿出方隊送過來的黑白照,擺在廳堂的長案桌上,緊挨著陸成舟母親的牌位。
兩位老人悲痛欲絕,癱倒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心梗發作。
許皓月扶兩位老人進屋躺下后,什麼都沒說,回到廳堂,慢慢走到案桌前,將陸成舟的黑白照收進抽屜里。
她轉身望著陸父,語氣平靜:「伯父,人還沒有找到,別這麼急著擺照片。你就當他是出任務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我願意等他,你們也別放棄。」
陸父目光凝重地看著她,唇微微顫動,最終,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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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月徘徊在陸家門外。
空氣中漂浮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年快過完了,水仙花也賣了大半,香味已經淡了很多。
她糾結了許久,最終決定不告訴他們。
可以想象,陸家人肯定想讓她留下這個孩子。面對兩位白髮老人的懇求,她也不忍心拒絕。
說到底,這是她的孩子,活在她的身體里,影響的是她的人生。
所以,孩子的去留與否,只能由她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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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這天起了風,抬頭一片陰霾,天氣不算好。今晚想必是見不到滿月了。
許皓月有些遺憾。
這是肚子里的寶寶活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天。她想讓它多見見人間的美好。
傍晚時分,她提著大包小包去了趟陸家。
兩位老人氣色依舊頹然衰敗,陸父也憔悴了不少,本來花白相間的頭髮,幾天時間已經全白了。
但他們還是強撐著起身,招待許皓月進來坐坐。
許皓月對陸爺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手放在腹部,默默在心裡說:「寶寶,這是曾祖父。」她又看向陸奶奶,「這是曾祖母。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陸父給她遞上一杯茶。她恭敬地接過來,在心裡說:「寶寶,這是爺爺。別看他長得橫眉怒目的,其實他的心很柔軟。他每天都會把妻子的照片擦得乾乾淨淨,再泡上一壺正山小種,擺在她的牌位前。他說,這是她生前最喜歡喝的茶。你看,他們父子多像啊。」
趁陸奶奶煮元宵的時候,許皓月上了二樓,走進陸成舟的卧室。
這間房空置許久,但桌椅床櫃依舊一塵不染,連床單都是過年時新換的。
許皓月繞著房間慢慢走著,想象著陸成舟在這裡生活的樣子。
她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
那個年代的人都喜歡在書桌上鋪一塊玻璃,裡面夾著一家人的照片。
許皓月垂著頭,鼻尖湊近,一張張看過來:
擺在最上面的,是陸成舟父母的結婚照,陸母很漂亮,細眉亮眼,笑容溫婉,一看就是個很溫柔的女人。陸父年輕時也長得很英挺,濃眉朗目,神情板正,眼裡有淡淡的笑意。
下面都是陸成舟從小到大的照片,他剛滿月、上小學、在景點前留影、高中畢業照、跟爺爺奶奶站在警校大門前合影……
最後一張,是他穿著警服的證件照。
許皓月久久盯著這張照片。
那時的他,已經褪去了青澀,顯出幾分男人的成熟,眉宇間透著凌厲和正氣——這是剛分配到南浦森警大隊的陸成舟。
三年後,他們相遇,命運從此糾纏不休。
許皓月眼眶濕潤,酸楚的心緒又開始往上涌。
她撫摸著腹部,輕聲說:「寶寶,這是爸爸。」
如果你願意,來生,再做我們的孩子,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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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就是一碗清湯寡水的元宵。許皓月吃完后莫名有些傷感,這個年,隨著這碗元宵的入腹,就這麼清清冷冷地過完了。
她站起身,一邊幫忙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邊問:「爺爺奶奶,今晚應該有花燈展,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們就不去了,你去看吧。」陸爺爺擺了擺手,端著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仰頭看著暗沉沉的夜空。
雲層太厚,什麼都看不見。看來,人間的元宵,天上的月亮並不賞臉。
算了,人生就這樣,遺憾時多,圓滿時少。
許皓月洗完鍋碗,收拾好灶台,獨自出了門。
看不到月亮,看看人間煙火也不錯。
今年泉城的燈市依舊設在那條百年老街。
兩旁的騎樓下懸挂著各色的花燈,璀璨華麗,綿延數千米,一眼望不到盡頭。
騎樓外,小攤販們高聲吆喝,各憑本事招攬客人,賞燈的人群熙熙攘攘,整條街熱鬧非凡。
許皓月護著肚子,在擁擠的人潮中走得很緩慢。
兩側的花燈玲瓏剔透、流光溢彩,各色光暈投在她的臉上,又晃晃悠悠轉開。
光影交錯間,她恍惚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彷彿一轉身,陸成舟就在她身後,等待她的回眸。
她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閉上眼,緩緩轉身。
睜開眼,人潮如織,面孔各異,卻沒有一人像他。
一顆心沉入谷底。
許皓月失望地轉過身。
往前走,街心廣場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戲台,花旦在咿咿呀呀地唱著,語調幽怨,如泣如訴: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許皓月扯了下嘴角,笑容苦澀。
元宵佳節,唱這首悲詞,真是不合時宜。
果然,戲唱完,圍觀的人群散了一大半,臉上都帶著嫌棄之色。
許皓月跟著人群繼續往前走。
老街的盡頭是一片寬敞的廣場,有不少人在放孔明燈。廣場入口處有小販在叫賣,前面擺了張摺疊桌,筆墨紙硯齊備,有人正俯著身,在剛買的孔明燈上寫下心愿。
許皓月也買了一個,放在桌上攤開,提筆蘸墨,筆尖懸停在孔明燈的一側。
她想了想,鄭重地寫下兩個字:平安。
待墨干,她將孔明燈翻了個面,在另一側寫上:歸來。
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
小販見她隻身一人,操作不便,就主動幫她展開孔明燈,提著燈頂舉到她眼前。
許皓月在燈底鋼絲的交叉處放好小蠟燭,點燃燭芯。
火苗竄起,在夜風中搖曳。
溫度漸升,熱氣充盈,孔明燈慢慢鼓起、脹大,到最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舉著向上,試圖掙脫手的束縛……
許皓月鬆開手,孔明燈晃晃悠悠地飄了起來。
她跟隨著這盞燈,慢慢仰起頭。
對面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
隨著孔明燈的上升,他的五官一寸寸出現,從下巴、到鼻尖、到眉眼、到額頭,逐漸變得完整、清晰。
孔明燈飛到頭頂,灑下一片溫柔的暖光,將眼前的一切暈染得像一個夢。
許皓月緊緊盯著面前的人,過了半刻,用力閉眼,又猛地睜開——
陸成舟還在。
他靜靜凝視著她,眼裡含著笑意,慢慢張開雙手,
「抱抱。」
許皓月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臉,手心的觸感是真實的。
她猛地抬起手,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王八蛋!」
她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快又猛。
沒走幾步,又陡然剎住,轉過身,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回來。
她揚起下巴,沖著陸成舟的胸口,狠狠捶了一拳。
「嗷!!!」
陸成舟捂著胸口,表情痛苦,艱難地擠出一句:「這裡槍傷才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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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長舒一口氣,小兩口終於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