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索
天光微亮,許皓月便出了門,沿著一條彎彎繞繞的泥土路,來到了清源鄉醫務室。
走到門外時,她聽見裡頭有對話聲,一個是徐醫生,還有一個男音,低低的,略啞,帶著點兒憊懶。
她遲疑了下,沒有進去。
透過半掩的門縫,她看見一個男人的剪影。
他坐在椅子上,背微微躬著,黑色T恤勾勒出他挺闊的肩背。
他一隻手撐在膝蓋上,另一隻胳膊抬起。徐醫生站在他面前,在他胳膊上纏著繃帶,一圈又一圈。
晨曦中,他硬朗的輪廓染上了一層柔光。
沒過多久,門被從里推開,男人側身出來。
許皓月急忙站直身子。
陸成舟腳步一頓,漆黑的眼眸看向她,眸色微動。
許皓月迎上他的目光,唇角上揚,「早啊。」
「早。」陸成舟微微頷首,「你身體好點了嗎?」
許皓月點點頭,指著他的胳膊,問:「你呢?傷口恢復得怎麼樣?」
她偷聽到兩人的聊天,上周,陸成舟在抓捕一個盜伐團伙時,遭到了激烈的反抗。那伙人狗急跳牆,用電鋸割傷了他的胳膊。
陸成舟漫不經心地笑笑,「沒事,傷口不深,沒有傷及骨頭。」
見他神色淡然,彷彿被電鋸割傷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許皓月一時無言,只得勉強笑了笑。
兩人對望一眼,又不約而同挪開目光,誰也沒有說話。
氣氛一時靜默。然後,
「陸警官——」
「許老師——」
兩人突然同時開口。
陸成舟笑了,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先說。」
許皓月側身取下背包,從包里拿出一卷畫紙,遞給陸成舟。
「陸警官,前天我在山上看見兩個人。當時沒有在意,後來,我越想越覺得他們很可疑。」
陸成舟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詫。他慢慢打開手中的畫卷——
是素描畫,總共四張。
前兩張,是兩個中年男人的正面肖像。
第三張是遠景,兩人站在樹林間,仰頭望著天。
第四張,是一隻白頸長尾雉,仰面躺在荒草之中。
陸成舟定定地看著這幾張畫,心中震顫。
雖然只是黑白素描畫,但人物的五官、頭髮、服裝、體型,都畫得精緻而生動,種種細節無不用心。
他沒見過那兩人,不知道這肖像畫的準確度如何。但畫中那隻瀕死的白頸長尾雉,的確是跟他見到的一模一樣。
陸成舟凝神思索,久久沒有說話。
許皓月以為他不信,急忙解釋說:「那天,我跟他們隔得不遠,躲在樹後面看了一會兒。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後來,我聽到一聲槍響,有什麼東西掉在草叢裡。走過去一看,就是這個,」她指著第四張畫,語氣有些激動,「我上網查了,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很珍貴的!可惜當時我沒想那麼多——」
「很好了。」陸成舟突然開口,「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他垂眸看著她,目光沉沉,帶一點溫柔的暖。
不用自責。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許皓月怔怔看著他,心頭驀地湧出一股暖流。
「你相信我的話?」
「當然。」陸成舟淡笑,收起了畫紙,「我知道你是目擊證人。」
這下,輪到許皓月詫異了,「為什麼?」
陸成舟彎眸看著她,笑意漸深。
「我們在死雉附近,發現了你的鞋印。」
原來是這樣。許皓月舒了口氣,一顆心終於落下。
哎,不對……
她有些好奇:「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鞋印?」
鞋底寫名字了?
陸成舟笑聲爽朗,「這是警察的基本功。」
許皓月:「……」
厲害了。
畫像的事交代清楚了,許皓月與陸成舟離開醫務室,在晨光中並肩而行,向學校的方向慢慢走著。
清晨的陽光透亮,穿枝過葉而下,在兩人的肩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快走到校門口時,許皓月無意間瞥見角落的竹林,像是突然踩空一腳,心跳頓時不穩。
那天晚上,那個人影……
儘管身邊有個高大健碩的「保鏢」,但她一想到那個神秘的黑影,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後背陣陣冷汗。
哎,某人剛剛說什麼來著?
「警察的基本功」?
許皓月扯了扯陸成舟的衣擺,仰起一張小臉望著他,表情可憐兮兮的。
「陸警官,你有時間嗎?」
陸成舟愣了下,抬手看了眼手錶,有些為難。
上午他得去一趟縣裡,最近接連出現幾起盜獵案,森林公安分局成立了專案組,上面下了死命令,要在一周內將嫌疑人抓捕歸案。
他想了想,低眸看向許皓月。
「有時間。有什麼事嗎?」
許皓月眼睛一亮,急忙說:「我有事想找你幫忙……」
她把這兩天夜裡發生的事跟陸成舟詳細講述了一遍。
陸成舟眉頭越鎖越緊。
這事兒聽起來確實詭異。不像是小孩搞的惡作劇,也不是村裡人好奇心作祟,更像是一個……
變態偷窺狂。
順著許皓月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片茂密的竹林,「那人就躲在這兒?」
「嗯。」許皓月咬著唇,瑟縮了一下。
「你在這兒等我。」
陸成舟看出她有些害怕,決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竹林面積不大,根根翠竹茂盛挺拔,其間夾雜著零星的筍尖和斷竹,地上覆上了厚厚的竹葉。
這對於腳印的提取很不利。
陸成舟蹲在地面,仔細觀察了半天,一無所獲。
他起身環顧四周,目光如鷹隼銳利。
這裡緊鄰著學校操場的東北角,中間只隔了一排生了銹的鐵柵欄。如果那人是躲在這裡偷窺的話……
陸成舟俯著身子,沿著柵欄慢慢向前,目光掃過每一寸地面,終於發現了某處異樣。
一根被切斷的竹子,只露出地面寸許,尖頭向上,枯黃上染一片暗紅。
陸成舟推測,有人不小心踩在這根斷竹上,腳被扎破了。
從血跡的顏色判斷,受傷時間應該是三天內。
只是……
他忍不住疑惑:這根斷竹的鋒利程度,足夠把一個人的鞋底戳穿嗎?
許皓月在校門外等得有些無聊,正巧又看見雷秋晨從教學樓里走出來,便喊了他一聲。
男孩看見了她,咧嘴一笑,跑了過來。
「許老師。」
他仰起頭看著她,眼睛亮晶晶的,笑意略帶羞怯。
「剛剛我去找你,李校長說你出去了。」他從鼓鼓囊囊的褲兜里掏出兩個番茄,「這是我自己種的,早上剛摘的,給你。」
許皓月心情複雜,感動中又有隱隱的不安。
「謝謝。」她咬了一口番茄,汁水清甜,從舌尖淌到心頭,「真好吃。」
頭頂突然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帶著隱隱的笑意:「沒有我的份兒?」
雷秋晨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陸成舟從許皓月身後繞了出來,一隻胳膊箍住雷秋晨的脖子,笑罵道:「怎麼從來沒見你對我這麼殷勤呢?」
礙於有孩子在場,許皓月不方便直說,只得用眼神問陸成舟:調查得怎麼樣了?
陸成舟倒是不避諱,問她:「另外一個地方在後山?」
許皓月點點頭。
陸成舟拍一下雷秋晨的腦袋,吩咐道:「晨子,教學樓後面去過沒?帶路!」
雷秋晨像只靈活的小猴子,一路攀著樹、扯著藤,手腳並用,很快爬上了陡峭的山坡。
陸成舟緊跟著上去了。
兩人站在半山坡上,並肩而立,威風凜凜。
還在坡底打轉的許皓月:「……」
她決定原地躺平。
反正她又沒有警察的基本功,上去了也幫不了什麼忙。
經過一番勘查,陸成舟很快就有了收穫。
首先,這一片山坡荊棘叢生,雷秋晨穿著短袖短褲,小腿和胳膊被刮出了好幾道血痕。那個人,也一定有這些特徵。
其次,他找到了至關重要的線索——腳印。
不是鞋印,是腳印。
瘦瘦淺淺的,沒有紋路,五根腳趾頭分明。
而且,從這腳印可以大致推測,這人身高、體重應該跟雷秋晨差不多。
陸成舟心頭一沉。
他蹲在地上,慢慢回頭,視線與雷秋晨齊平,目光牢牢鎖住他。
雷秋晨盯得心裡直發毛。
他一臉茫然,「咋啦?」
「晨子,你老實告訴我,」陸成舟語速很慢,有種無形的壓迫感,「你是不是半夜不睡覺,跑這兒來偷看你許老師?嗯?」
雷秋晨呆了兩秒,瞬間漲紅了臉。「你、你、你說啥?我怎麼可能……我又不是變態!」
這個十一歲的小男孩結結巴巴,吼出了自己辭彙庫中最髒的髒話:
「你放屁!!!」
陸成舟面向雷秋晨,盤腿坐在地上,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把鞋脫了。」他命令道。
雷秋晨氣鼓鼓地脫了鞋,扯掉了破洞的襪子。
陸成舟一隻手捉住他的腳腕,提到眼前,檢查他的腳底。
很快便得出結論——不是他。
腳板乾乾淨淨的,沒有傷口,也沒有繭。
陸成舟有些尷尬,伸手揉了揉雷秋晨的腦袋,哈哈乾笑兩聲,「晨子,剛剛是我瞎猜的,你別放在心上啊。」
雷秋晨眼神幽怨。
「舟哥,你這隻手,剛摸過我的腳。」
「……」陸成舟僵了一下,繼續尬笑,「你看錯了,剛剛是另外一隻手。」
現場勘查任務完成,雷秋晨「呲溜」一下從山坡滑下來,最後縱身一躍,穩穩落在地上,看得許皓月目瞪口呆。
陸成舟哼笑一聲。
小屁孩就是幼稚,在喜歡的人面前,忍不住要顯擺。
雷秋晨一站穩,就衝到許皓月面前,張嘴結舌地解釋:「許老師,我不是變態!我沒有偷看你!舟哥是個大騙子!」
陸成舟跟在他後頭,滿臉無語。
小兔崽子,這麼迫不及待去告狀?開個玩笑而已,這仇要記多久啊?
許皓月一時怔住,很快反應過來,抬眼看向陸成舟,「你懷疑是他啊?」
陸成舟堅決否認:「怎麼可能?晨子的人品我還是了解的。」
他拎起雷秋晨的衣領,把他提到自己跟前,俯身湊到他耳旁,笑呵呵地說:「他從不偷窺,從不告狀,從不記仇,對不對啊?」
什麼叫笑裡藏刀。
把小男孩哄好后,陸成舟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許皓月。
「你是說,這個人沒穿鞋?」
「對,兩次都沒穿。」
他之前還覺得奇怪,竹林里那根斷竹,並不算鋒利,卻染上了血跡。
這下都解釋得通。
許皓月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不穿鞋,是為了走路不發出聲音?太恐怖了吧!」
「不一定。」陸成舟覺得另一種可能性更大,「也許,他一直不穿鞋。」
許皓月:……
這山溝溝這麼窮嗎?!
陸成舟伸出胳膊,一把攬住雷秋晨,慢悠悠地問:「晨子,你們村那個林天明,現在住哪兒呢?」
雷秋晨本來不想理他,一聽這話,頓時變了臉色。
「那個二傻子?你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