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9 章
入夜,蕭尹召來江夜風問話。
原本沈絳的行蹤舉動江夜風都是事無巨細的回報的,但自從上次沈絳來信說推遲回京之後,連江夜風的信中言語都含糊了起來。
蕭尹立刻猜到了沈絳定是要去惹事,但他依舊每五日收到沈絳的來信,蕭尹不想把他盯得太緊讓他覺得被拘束,只得按捺下焦慮耐心等他。
「究竟何事?你信中語焉不詳。」他問道,江夜風一向穩妥,不會無故如此的。
江夜風突然跪地拜下,道:「陛下,微臣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責罰!」
隨後,他便將這兩月來諸事細細道來。
他們到了百黎洲之後,因無夢引路,很快就找到了偃人居住的密林,但偃人的處境當時已經非常的險惡了,他們原本居住的那片密林北方,有數處火山,近日其中一座一直有山灰噴出,似要有一場大爆發一般,加上水源斷絕,那地方再不得住人。
此事蕭尹是知道的,當時他隨即給馬驥親自去了一封信,馬驥權衡之後,同意在紅河谷陳兵數萬,這令訓查王心驚膽戰,不得不答應將孔雀谷一地還給偃人,此事原本一切順利,沈絳也將公治偃的骨灰下葬在偃人的魂歸地,本來一月間就能回來。
但後來,又發生了一樁事。
之前古滇國都孔雀王城傳說在鬧鬼,其實一直是偃族那位轉世王令人在裝神弄鬼,因為他們一開始並不抱希望能夠拿回孔雀谷那一大片土地,只想在舊王都廢墟裡面重新建一處安身之地。
但後來沈絳發現那位轉世王在回到孔雀谷之後,還是頻頻派人前往孔雀王城。江夜風帶人打探之後才知道,原來傳說孔雀王城還有末代孔雀王的金庫,那位轉世王想要找到金庫,他還在同沈絳拐彎抹角的打聽公治偃收藏的孔雀王的王書。
——這位轉世王不僅僅是想擁有一片族人可以安身立命的土地,他有更大的野心。
但南疆不能亂,如今中洲皇朝新立,百廢待興,加上鄭寧馳還在山南青州一直盯著百黎洲諸族,蕭尹也需要留著訓查王制衡馬驥,當前局勢微妙,不可輕易變化。
而且那四五萬的偃民,大都老弱婦孺,根本不能成事,只怕還會因為轉世王的野心,招來滅族之禍,這不是公治偃想要看到的。
所以沈絳以偃人的前途和那位轉世王的性命威脅,警告他不能踏出孔雀谷一步,為了斷絕他的念想,在沈絳進去孔雀王城的廢墟探查之後,做了一件讓江夜風都覺得驚嘆的事情。
他用一枚碩大奇特的夜明珠,同訓查王換了五萬金子,讓無夢找人出面在巨象城招募了數千人,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將偃人之前居住的密林到孔雀王城的廢墟之間平出了一條數十里的空道,還把沿路的樹木都砍倒了。
然後,他在等,等那座冒煙的火山爆發。
終於,在十日之前一個夜裡,那座火山冒著隆隆巨響和衝天的火焰,巨大的岩漿流沿著那條一路暢通的道路,灌進了孔雀王城的廢墟,把那座古城遺址徹底掩埋了。
轉世王知道之後,盛怒之下,派出了他所有的葯人殺手要取沈絳性命,最後把他們困在了一處滾石的山谷中,幸好公治偃之前那名啞巴車夫一直跟著他們,不知道為何,他竟然是來救他們的,他帶著沈絳幾人抄一條隱蔽的小路逃出了生天。
火山爆發掩埋了孔雀王城之事很快就會傳開,沈絳想趕在飛羽衛的探子打探出他的作為之前回京,免得蕭尹知道了前因後果會擔心。
聽完江夜風講述之後,蕭尹餘悸未消,滿頭冷汗淋漓,他看了眼圍屏,圍屏后那軟榻上的人睡得依舊十分香甜。
小絳是知道自己絕對不允許他做如此冒險之事,想必是對江夜風以大義相逼,才讓江夜風同意為他打掩護。
蕭尹對江夜風擺擺手,令他出去了。
他不想斥責江夜風對小絳的遵從,小絳從來不是他羽翼下的小寵物,他一直都是北漠戈壁上迎著風無拘無束還不知天高地厚的雛鷹與小狼,他有本事帶領一大群的馬賊衝進婆氏王的宮廷,隻身嚇退北胡王公的狼兵,設計平了飛鷹城女王的大寨,就像他當初根本不怕死的站在太極殿上,對著滿殿造反的亂軍,還在那若無其事的摸一隻金杯一樣,他一直活得極致又快活,蕭尹相信,假以時日,他定有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成。
但如今,小絳願意為他收起自己的利爪和尖喙,他又如何會去折斷小絳去向廣闊天地的翅羽?
小絳做得很好,若他是臣子,陛下應該大肆嘉獎,封他爵位,賞他金銀,賜他美人。
但現在,陛下只想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嗯啊……」有人在軟塌上翻了個身,抱住了身邊人的手臂,喃喃道:「不許趁我睡著了打我。」
蕭尹哭笑不得,知道他聽見了江夜風的話,便道:「你也知道自己該打嗎?」
「其實我在那王城廢墟里感覺到大江城那祭台類似的氣場,輿圖上不是還有標記了數處古遺址嘛,我看對應得上,可能那裡也有一處古祭台,未免被人發現,惹出事來,便想給它埋了最好。」閉著眼睛,還說了一大串的話,聲音里透著懶懶的嗡嗡聲。
蕭尹輕拍著他的後背,道:「先睡吧,天還沒亮。」
陛下心裡也愁得慌,他願意看他的小狗上天入地的折騰,只要他快活,把天捅破了陛下都會設法修補,卻也怕他快活過頭了,不記得按時回家。
真是輕不得,又捨不得重,陛下愁地打了好幾下小狗的屁股。
小狗卻哼哼兩聲,蹭蹭他的手臂。
「唔,抱抱……」
「……」
*
次日。
晨曦初起,暖日新生。
紫薇殿側殿的書房中今日不曾有等候召見的臣子,倒是進進出出數名伺候洗漱飲食的內侍。
那個新沾了一身潤澤水汽的人,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柔軟雪白的內衫,露出緊緻修長的脖頸,深邃的眼中汪著繾綣的情態,懶懶地歪坐在鏡台前,瘦削的手指正把玩著一把瑩潤的玉梳。
等身後的人伸手過來,便將那玉梳遞給他了。
「今日,是不是有什麼典儀啊?」新帝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千秋節,應該會有慶典吧。
「我讓他們罷了,不必喧囂。」蕭尹認真地將那一頭已經可以束起的髮絲梳順,在頭頂紮起,再拿了那支玳瑁簪插上。
捲曲的發尾依舊讓它拖下,還繫上了帶著星月徽記的金鏈束額,免得額前那些不服帖的捲髮遮了他的眼睛。
只是那替人打扮的盯著鏡中半晌,忽地皺起了眉頭。
「阿尹,怎麼了?」這乖乖坐讓他裝扮的人卻不解了,他弄得挺好的呀,哪裡不對嗎?
蕭尹嘆口氣,轉身接過侍者捧過來的暗紋錦袍,低聲道:「若這麼出門,只怕又……」
又惹來一群偷看的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長開了的原因,越來越沒有之前那柔弱少年的形狀了,近來假若再裝成女子,定然不會如之前那麼似模似樣,教人難以分辨。
反而這副身姿挺立,意氣飛揚,嘴角輕勾,揚眉帶笑的模樣,自帶著風流,真是無比的俊俏,如珍珠寶玉一般奪目,他這樣上街市走一趟,定然會招惹人一群人來打聽誰家小郎,可否婚配。
「阿尹,咱們等下是要出宮嗎?」沈絳抬著手臂,看蕭尹給他在腰間的大帶上一一系掛上匕首,香囊等物。
「嗯,去一趟西市。」蕭尹盯著侍者托的托盤中還有一把珍珠魚皮刀柄的花紋鋼小彎刀,一擺手,「這個先不用了。」
沈絳看著侍者將要退下,忽然噗嗤笑道:「給我。」
蕭尹摟著他的腰,道:「你又不擅長使雙刀,那個暫時也用不到,先放著吧。」
沈絳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頸項,湊上去就一口響亮的親吻,「嗯~阿尹哥哥,一大早就吃醋,傷胃的。」
四下幾個侍者,紛紛低頭不敢笑得明顯,連德豐都用拂塵掩著唇。
蕭尹摟著人,側臉掃了旁邊一眼。
德豐忙將腰彎的更低,令人都退下去了。
「噗~」還有人低下頭在那偷笑,只是又挨了一下拍打。
「走吧。」
如今京都的街市已然繁華熱鬧,比起三年前的那壓抑死寂的景象判若天淵。
近來還開了不少的新奇的店家,專門售賣異國貨物,如那海外的碩大珍珠,巨大海蚌,自然也有西域的各色皮毛香料,甚至波色國的寶石琉璃器物。
來來往往的,也有那種異國模樣的男女,行人並不以為怪。
真有了傳說中當年韶華年間盛世喧囂的氣象了。
而距離上一次城破國亂,不過過去短短三年而已,安州的邊市已經來往巨量的金銀,其實昨日沈絳看蕭尹案上那些奏章,知道國庫如今寬裕了不少,不像從前那麼缺錢了,缺的是如何更好的花錢的法子,比如荒田重耕,如何休養生息,河道疏淤,重整邊防,還有他最看重的教化治學之事。
沈絳知道這些都急不來,他的阿尹定然會好好的治理這天下,今日,他什麼閑事都不想管,只想——
拿著新到手的輕騎郎的五十兩俸祿,給他家郎君買件壽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