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軍訓的教官是個山東人,大眼睛,膚色黝黑,嗓門大,熱情而靦腆。

別的教官自我介紹的時候大都會說,大家好,我姓張,以後大家可以叫我張教官。

然後同學們齊聲說,張教官好!

我們教官站在前面吭哧吭哧了半天,說,我……叫張來福。

然後,我們靜等他繼續。

大約五秒鐘后,發現,沒了。

然後,這時候因為個子高而站在第一排排頭的沈映鶴突然笑起來,大喊一句:「來福好!」

全班非常默契地跟著狂吼:「來福好!」

然後,剛排好的隊伍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得稀里嘩啦。

中午吃飯的時候,仍然是peoplemou

tai

peoplesea。高一新生一股腦兒地擁進食堂,把高二、高三的人嚇得飯盆都拿不住了。我心想,他們當年不也嚇唬過前輩嘛。

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吸溜吸溜吸麵條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熙熙攘攘的新同學。

那一刻突然又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我是劉懿言看到這一刻,心裡會是什麼感覺?

世界上的對手竟然這麼多,漫無盡頭,好疲憊?

還是,躍躍欲試,新的戰役要打響?

我不知道。儘管我很一廂情願地記得她的存在,為她惋惜難過,可我終究不是她。

我只是覺得我要淹沒在這裡了,以一個無名氏的身份。

三點多我們軍訓結束,余偉領著我們繞了學校一圈,回到班級,開始轟轟烈烈的排座位行動。我站在走廊里用腳後跟輕輕地磕著牆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遠遠地看著沈映鶴。他已經有了不少新朋友,雖然是第一天軍訓,可是班裡的很多人都首先認識了兩個人,一個叫方勺安,一個就是沈映鶴。認識方勺安的多是女生,那張俊秀的小白臉和冷冰冰的氣質擺明了就是吸引思春少女的。而沈映鶴,則因為那張傻兮兮的笑臉和調戲張來福的勇氣得到了男同學們的青睞,勾肩搭背的,好不熱鬧。

不知道為什麼,我更欣賞沈映鶴這樣的男生。我總覺得,能被同性欣賞喜歡的,才是真正的好男孩。

沈映鶴是否記得,那天他開玩笑一般地對我說,我們坐同桌吧。

難道我應該走到余偉面前去說,老師,我想和沈映鶴一桌——我沒那個勇氣。何況,會被人誤會的吧?會吧……會吧……

但是說了也沒什麼嘛,心中坦蕩蕩,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嘛……

但是還是會被誤會吧,這可是剛開學……

但是……

我心裡一隻白天使、一隻黑惡魔就明目張胆地互毆,拳打腳踢中,我看到沈沛瑜從我身邊沖了過去,怒氣沖沖的樣子,好像剛剛蓄滿的電池。

背後黑丫頭在低聲叫好,沈沛瑜,沖啊!

我看到她走到方勺安面前,站定,周圍很多人都像我一樣假裝沒看到,其實八卦的餘光盯得緊緊的。

她笑得很緊張,有點兒假,急急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就開始傻笑,萬分尷尬地。

方勺安抬起頭,愣愣地看了看她,那副樣子讓我覺得這個冰冷的美少年變得有點兒活人的熱乎氣兒了。

然後他點頭。

沈沛瑜失魂落魄地朝我後面望過來,我聽見黑丫頭憋足了一口氣兒,大叫,YES!

然後沈沛瑜就樂得屁顛屁顛地跑到余偉面前去申請了。余偉挑著眉毛遠遠地望了一眼方勺安,意味深長地一笑,也點了點頭。

沈沛瑜回來的時候,頗有些英雄凱旋的意味。

然後失魂落魄的就是我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沈沛瑜開頭,後面去找余偉的人就絡繹不絕:近視的、遠視的、弱視的、熟人想坐一桌的……我突然失去了沈映鶴的蹤跡。

看緣分吧。我在心裡乾笑了一聲,按規矩,大小個兒排隊,能排到一起去,就坐一桌,沒什麼。沒什麼。就是有點兒失落而已。

可是我的中等個子,要怎樣才能和那個傻高個兒坐在同一排呢?

這時候,余偉扯著嗓子喊了一句:「有特殊申請的同學都說完了吧,還有嗎?那咱們就按照大小個兒排隊了啊……」

突然,我聽見了沈映鶴的大叫:「等一下等一下,我都忘了,我還沒說呢!」

「你又怎麼了啊?」余偉飛了一個白眼過去。

「我要同桌啊,那個誰,趙雪硯!」

所有人都在嘈雜的背景音掩護下小聲地對余偉提出「非分之想」,只有他大著嗓門當著安靜的人群喊出要和我一桌。

那一刻,我恨不得鑽進地縫裡面去。

然而真的真的很開心。

余偉目瞪口呆,有點兒結巴地問:「人,人家樂意嗎,人家認識你是誰啊?而且你們可得坐最後一排……」

「怎麼不樂意啊,我昨天問過她,那個誰,人呢?」他四處望,終於看到我,「不是說好了嗎,你樂意嗎?」

我看著他那張小麥色的傻臉,突然笑了起來。

「我願意。」

很長時間后,沈沛瑜突然跟我提起這件事。她說,那一刻,她突然荒謬地覺得見證了一場求婚。

因為我說得格外莊重,好像等了很久,含笑點頭,說,我願意。

班級的氣氛瞬間輕鬆了很多,余偉中斷了冗長的各項通知,突然倚靠在講桌上,開始跟我們語重心長地講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著,末了,他長嘆一口氣說:「你們長大就知道了,高中時候交到的朋友,最貼心,最難得,最真誠,最長久。等到了大學,人都變複雜了,很難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學,哪像現在,你們是最好的年紀、最好的時光。」

同樣的話,初中老師也說過——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貼心,最真誠,因為高中的時候人都變複雜了……

雖然各執一詞,但共同點在於,人越長大、越複雜,交朋友的難度和成本都在極速上升。

只是當余偉慢慢地說出「最好的時光」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心底忽然變得很柔軟。

我轉頭對沈映鶴說:「喂,趕緊,把『最好的時光』幾個字寫下來。」

「為什麼?」他又擰上了眉頭。

「不為什麼,你寫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頁,空白的紙,寫上『最好的時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還是照做了,依舊是那麼好看的姿勢。

在他即將完成「光」字最後一筆那張揚的轉折時,我按下了快門。

畫面上的男孩,挺拔溫和,在光和影的糾纏中認真專註地寫字,筆下是白紙黑字,『最好的時光』,每一筆都恣肆舒展,美好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湊過來要看效果,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兒心慌,沒有給他看。

「沒電了,」我苦著臉,「開學的時候我再給你看吧。」

他拉長了臉:「切。」

我安慰他:「不過很好看。」

他有點兒小得意,但是極力掩飾著:「哪裡好看?」

「姿勢。」

「姿勢?」

「對……」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形容,「就是手離筆尖一寸遠,胸離桌邊一拳遠,眼離書本一尺遠……」

他扭過頭,再也沒搭理我。

余偉終於結束了他的憶往昔,重新回到開學注意事項上面去了。

「還有一個大家很關注的,就是分座位……當然,我們還是按照小學生的方法,大小個兒排序,公平起見嘛。當然,如果哪位同學視力不好,需要坐到前面來的,可以單獨跟我說,我酌情考慮。」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當然,如果有哪位同學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歡坐在後面,也可以提出來,我很樂意給你安排……還有,互相熟悉的同學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沒意見,但是個子矮的那一個要跟著個子高的那一個一同坐在後面,也是為了公平。總之大家自己權衡,我向來推崇公平民主!」

沈映鶴剛才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什麼,沒有聽到余偉前面說的話,此刻才轉過頭傻獃獃地問我:「你聽懂了嗎?他剛才嘀嘀咕咕在說什麼?」

我聳聳肩:「就是說……就是說你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只要跟他申請,他酌情考慮。如果他不同意,你就還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個兒排序。」

我覺得,我比余偉簡潔明了多了。

沈映鶴聽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問:「對了,有初中同學跟你同一個班嗎?」

他搖頭。

「這麼慘?你哪個初中的啊?」

「師大附中。」

我咂舌:「那可是咱們市最好的初中,聽說今年有將近一百名考上實驗統招的,更別提自費和分校了,怎麼會沒有你們初中同學?按照概率也不應該啊。」

他挑眉:「喲,你還懂概率?」

我翻白眼。

他笑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學沒有跟我一起分在咱們五班的。」

「那其他班級呢?有你其他的附中校友分在五班的嗎?」

他聳肩:「那麼多人,哪兒那麼大閑心挨個兒認識啊,累不累啊?」

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無法溝通:「好不容易有那麼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這是多少年修來的緣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進來,連個熟人都罕見。」

他瞥了我一眼,轉過臉,又彆扭上了。

這時候余偉哈哈一笑,又開始跑題。

「其實我今天也挺高興。剛才主任說了,咱們班配備的數學老師,叫熊四成。」

他激動地將「熊四成」兩個大字寫在了黑板上。

於是全班肅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高興的。

余偉的目光已經飄遠了。

「熊四成啊,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倆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小學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們一起考進我們縣一中,還是同桌。上了省師範,我倆不同系,沒法兒住一個宿舍,可是我倆的女朋友是同一個宿舍的。後來沒想到一起應聘上了實驗,一起帶高一,還教同一個班……」

我咧咧嘴,靠,這是什麼孽緣啊?

「所以說啊,同學們,你身邊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話音未落,我和沈映鶴就不約而同地彼此看了一眼。

然後一齊喪氣地趴在了桌上。

「什麼財富啊,是負債吧。」

就在我還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一窮二白的苦相時,沈映鶴突然爬起來,很認真地說:「喂,咱倆做同桌吧!」

我心頭一顫,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他大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陽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錯藥了吧你,我們又不熟,為什麼?

然而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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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然眾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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