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汴州府如今沒有知州,死了;

汴州府如今沒有通判,死了;

從京都調派來協查的刑部員外郎,死了;

連帶之前水中溺斃一人,外物擊打而死一人,汴州府衙內的斂屍房內共有五具屍首。這些屍首從去年中秋節前一直在這裡停放至今,不管潑灑多少燒酒焚燒多少艾葉都無法遮擋臭味。若非冬天從黃河灘運了冰磚把斂屍房層層圍住,恐怕現在死者的面貌都爛得看不清了。

現在臭氣一直擴散到府衙大堂,以至於每日來當差的數十吏役苦不堪言。

而作為欽差大臣前來督辦案件的御史大人鄭君玥卻動靜不大。在大家看來,他每日里就是在汴州城溜達,溜達累了隨處找個小店坐下便吃,半年來吃過的店鋪數不勝數,如今街面上竟然無人不認識他了。前幾天他無故消失,府衙眾人都疑心欽差吃膩了開封菜后乾脆跑路。但是隔了五日他卻又回來,且帶來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一雙眼睛卻讓人望之生寒。

如今汴州府是四位參軍大人代政。見鄭君玥帶著江琢走進府衙,錄事參軍忙示意屬下不必再往京中奏報欽差失蹤的消息。而司理參軍曹畢快步迎上來跪地道:「御史大人,前日知府大人的家眷來了,哭鬧著要帶走知府大人的屍體回去掩埋。我等把他們攔了兩日,他們沒搶走屍體,便說要進京告御狀。卑職辦事不力,請大人責罰。」

「告御狀?」鄭君玥微驚。

他在這裡待了小半年,對家眷的安撫工作還是做了的。怎麼他剛離開幾日對方就要進京告狀了?

曹畢神情窘迫。

這欽差前腳剛出去,就有苦主要跑去京都打小報告了,不知道他會不會遷怒於自己。

沒想到鄭君玥驚訝之後只是點頭,對曹畢道:「天氣見暖,出去走走告個狀也是好的。」

曹畢怔在原地以為自己聽錯了。難道這欽差一點都不怕皇帝責罰?或者他本來就想回京,這是跟苦主串通好讓告狀去的?

卻見鄭君玥神情如常地側身道:「本官先來介紹,此乃許州府澧城縣令之女江琢,是本官請來協助破案的。」

這下曹畢的驚訝更甚。

雖然是官家女兒,但她一個小姑娘懂什麼?

江琢對他微微點頭:「曹參軍,請前面引路吧。」

引路,引去哪裡?

鄭君玥道:「自然是斂屍房。」

不會吧?

曹畢連忙從衣袋中掏出毛巾捂住口鼻,前方帶路。

其實尋常案件,就算沒有能力偵破,等仵作驗明屍身填寫驗格后便可交由家屬埋葬。可鄭君玥總覺得這汴州仵作驗得不對,又分別發公文喚洛陽、孟州、汝州仵作來驗,得出的結果竟然相同。

鄭君玥卻越發疑心。

這次正巧知道了江琢眼力好,且香山寺案卷上講她也參與過驗屍。所以鄭君玥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把她請來的。如果江琢驗看後跟其他人相同,那他就無話可說,只能推翻之前的判斷。

不過,她真的行嗎?

鄭君玥拿兩個帕子對摺捂住口鼻,卻看江琢只是微皺著眉,並沒有要捂住鼻子樣子。

是不是小姑娘身上沒帶帕子啊,他非常不舍地把自己的帕子抽出一張遞過去,卻見江琢從袖袋裡取出一個白瓷小瓶,放在鼻子下輕輕嗅了嗅。

「是什麼?」鄭君玥探頭過來。

「一種毒藥,」江琢遞給他,見鄭君玥不解,又道:「可暫時使鼻子失去嗅覺。」

原來是毒鼻子的啊。鄭君玥連忙接過來湊在鼻子下聞了聞,一種酥麻的感覺立刻充滿了鼻腔,周圍的臭氣竟突的淡了。等他進入斂屍房時已徹底聞不到屍臭味。

江琢見他眉毛終於不再扭在一起,抿嘴輕笑。

這毒掉嗅覺的葯是師父之前常用的,自己學藝不精,只是配得七七八八。記得有一次師父跟彭縣仵作一起驗屍,他先聞了小瓷瓶過去,對那遠遠站著的仵作說一點也不臭。仵作跑過去后險些昏倒,吐得膽汁都出來了。

如果師父在就好了,這些案子根本就不值得他一看。

「大人,您來了。」汴州府張仵作從老遠的地方踱步過來,滿臉痛苦地躬身請安。

鄭君玥點著頭進去,張仵作只好也強忍惡臭往裡挪。

「大人。」曹畢跟在鄭君玥身後乞求般指著那個白瓷瓶,得到后迫不及待使勁兒聞聞,又小心翼翼還回去。這下仵作也看出關竅,忙討到手裡。

四個人這才能正常說話。

江琢接過驗格,五具屍首共有五套驗格,分別寫清楚初驗時間、復驗時間、到場之人以及仵作和負責人姓名。」

曹畢吊眉冷眼看著。

不管這小姑娘有沒有手段,單是能弄到這使人失去嗅覺的藥物一項,就讓他覺得不同尋常。

為免打草驚蛇,鄭君玥事先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對哪個屍首有異議。江琢一個一個看過去,直到站在一具屍首前,對比著驗格看了后道:「取一把匕首過來。」

鄭君玥神情微動。

那是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首,若不是放在冰塊砌成的床上,而這斂屍房又被冰塊層層裹著,恐怕早就爛可見骨。

江琢用匕首劃開他皮膚上青紫色的傷痕,再往下探,灰白色的肌理內並無多餘凝血。

她放下匕首拿起這人腕子上掛著的鐵牌,看了道:「這個叫田大的,並不是他殺。」

鄭君玥上前一步:「當真?!」

他的激動無法掩飾,當即指著旁邊的那個屍體道:「你快來看這個。」

曹畢和張仵作雖然不敢打斷他們,但是卻滿臉不服地跟著踱步過去。

第二具屍首是一個名叫羅有金的,從屍體腐爛程度來看,他比田大死得晚一些。如之前的仵作在驗格里所填寫的那樣,他指甲和鼻孔內均有泥沙,肚腹鼓脹,是死前落水無疑。且他身上沒有外傷,背部和腿部無擊打痕迹,所以仵作初驗復驗許多次,均推定是落水而死。

可江琢翻看他的手指,然後剝開他胸部的衣服細查,繼而道:「這個人卻是他殺。」

鄭君玥真想隔著屍床對江琢一揖到底,就像面對君親師時那樣給她個大禮。但他貴為欽差不能言行無狀,況且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個死了的羅有金是他什麼人呢。所以鄭君玥只好克制再克制,繼而道:「驗清楚了?」

「清楚了。」

「可願在驗格上填上你的名字?」他再進一步,膝蓋幾乎磕碰到冰冷的磚台。

「有紙筆嗎?」江琢肅然而立,表示她對自己的勘驗結果完全負責。

「等等,」一邊的曹畢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們:「下官還不清楚。這,這三番五次驗的都是田大被殺,羅有金自殺。原本咱們的通判大人也是這麼判定的,若不是在結案前死於非命,也不會併案在一起拖著沒結案。怎麼這江小姐勘驗結果卻完全相反?」

有了曹畢發問,張仵作終於也敢幫腔:「小人驗看屍體雖然不敢說從無錯漏,可一次弄錯兩個還是沒有過的。請這位小姐指教一二。」

江琢把匕首交還,淡然道:「奴家可與諸位講講如何得出這個結論。」

她神情幾分倨傲,抬手指向第一具屍體上的青紫傷痕道:「這個田大,他雖然周身像是被棍棒毆打致死,但傷痕劃開,之下卻並無淤血,不知可有仵作驗出嗎?」

「這——」張仵作啞口無言。

當時見傷痕上鮮血密布,這種程度還不是毆打致死嗎?

「那若不是毆打,何來傷痕?」曹畢道。

江琢指著那些傷痕道:「你們見過櫸樹嗎?」

跟樹又有何關係?眾人神情疑惑。

江琢道:「櫸樹皮葉均可入葯,用這種樹的樹皮和葉子混合在一起,搗碎敷在人身上,便能使皮膚染成類似皮下出血的青紫色,猶如棍棒加身。但是只要你們切開皮膚,便能發現沒有凝血。」

曹畢恍然大悟,跟張仵作對視一眼后又道:「可小姐又如何判定他是自殺呢?」

江琢神情清冷,低頭看著屍體道:「田大未有病症無有外傷而肚腹塌陷,如果我沒有推斷錯,他應該是把自己關在某處,活活餓死的。」

這便是她說的,對方是自殺。

曹畢吸了一口氣。

而鄭君玥的眼神越發清亮。

眾人不由得安靜一瞬,斂屍房內似乎可聽到若有若無的嘆息。也不知道是他們誰發出的,還是田大的魂魄稍稍安息的聲音。

關於羅有金的死因,江琢也解釋道:「張仵作驗出死者指甲和鼻孔氣道里均有泥沙,而肚腹鼓脹,推斷說是死前落水,這是不錯的。但死者同樣有指甲烏黑、嘴唇青斑、胸前皮膚髮紅的特徵,卻被你們忽視了。」

張仵作小心解釋道:「死者在泥沙中掙扎,手指慌亂抓碰河床,自然烏黑。而嘴唇難道不是因為憋氣的原因嗎?」

江琢輕輕搖頭,讓張仵作走到羅有金頭部後面,緩聲道:「還有一種情況可以做到死前落水猶如自殺,那便是有人把一個活人按進水中,任憑他如何掙扎都不鬆手。因為按在顱頂而勘驗時為尊死者不剃髮,便發現不出。」

那羅有金的頭髮雖有些亂,果然沒有剃掉。張仵作遵循江琢的話把頭髮剃掉,果然看到一個覆蓋頭頂的手印。

他長嘆一聲看向江琢,滿臉都是欽佩之情。

「多謝指點。」張仵作後退一步躬身道。

鄭君玥頻頻點頭:「所以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斃,嘴唇便多青斑,胸前便發紅而指甲便有烏黑之色。張仵作可記在心中。」

張仵作又對鄭君玥躬身一揖:「卑職學到了。」

江琢又把其他三具屍體看過一遍。

汴州通判是被毒死,汴州知府被人一刀砍在胸口,而刑部員外郎更慘一點,是被自己的馬匹拖行一里地生生拖拽至死。這都沒有疑問。

「好了,」鄭君玥對曹畢道:「可以通知苦主領回屍首自行安葬了,不過刑部員外郎裴鍾音家在京都,就安排人送回去吧。」

曹畢如蒙大赦。

離開汴州府衙,鄭君玥和江琢一起朝館驛走去。

「江小姐,」鄭君玥輕揉尚無知覺的鼻子,似漫不經心般問:「本官想問一句你是天資聰明還是曾師承高人,怎麼這種疑難都能勘驗準確呢?」

江琢但笑不言。

——岳芽,我教你判案,你給我買酒行嗎?

——本人貴為安國公府慶陽郡主,一不入刑部二不進大理寺,為何要學判案?

——岳芽,我教你如何殺人不被看出,你給我買酒行嗎?

——本人十四歲便征戰殺場,殺人不過一劍劈過,為何要不被看出?

她算是師承高人吧,可師父教了她那麼多,她從來懶得喚他一句師父。沒想到如今父親教的兵法劍術那些暫時用不上,倒是要靠破案揚名從而回到京都了。

鄭君玥見她不答便也不再纏問。兩人在熙攘的街市間慢慢踱步,正是三月三女兒節,人群熙攘男女穿梭,一派春心萌動之色。

走過主街,江琢也似漫不經心般問:「大人先前便懷疑田大是自殺嗎?」

提起案情鄭君玥便滔滔不絕:「那田大和羅有金曾因地契之事爭執,而田大死後羅有金便死了,所以之前的汴州通判便認為羅有金殺了田大又自殺。本官這半年多方查探,認為絕不是這樣。」

江琢站定看著他,鄭君玥道:「必然是有人故布疑團,要掩飾田大自殺的真相。」

自殺便自殺,為何需要掩飾?

那便是他不該自殺,若被懷疑自殺,就會牽扯到別的人。

鄭君玥正要開口,這時街市上突然熱鬧起來,有三五青年佩劍經過,銀鞍白馬英姿勃發,引得街旁眾人齊齊喝彩。鄭君玥微笑著和江琢一起避讓在道旁,有一青年經過他們,垂首間看到江琢,卻忽然呆了一呆跳下馬來。

「這位姑娘,可願與在下共乘一段嗎?」他伸出手來,做出相請的姿勢。

大弘民風開化,在三月三這天男女傾心相識是一件風雅之事,故而青年的同伴以及道旁路人都停下駐足而笑。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楊柳依依桃花待放,倒是美景佳人好時光。

江琢正要開口拒絕,就見前方突然有喧嘩之聲響起,接著不知是誰大喊一聲:「驚馬了!」

一匹烈馬從人群中鑽出,瞬間而至高揚鐵蹄朝著江琢踏來。

青年擋住退路。

鄭君玥站在她身後。

面前是圍觀眾人和青年的馬匹。

江琢避無可避。

吃太多總是反應慢一些,所以當鄭君玥下意識要去護住身前弱小的女孩子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看到馬匹渾圓的身子和鐵蹄上的泥土,瞪圓的眼睛以及張大的嘴。馬有溫順有剛烈,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猶如閻羅附體的馬。然後他看到一道白光在江琢和烈馬之間炸響劃過,身邊的女孩子並沒有躲避,她只是抽出攔路青年腰間的寶劍,一劍斬了過去。

漫天紅色鮮血紛揚落下,烈馬的身子猶自撞在青年馬匹上劃過半條街才停下。那青年的馬匹驚嚇之中掙脫韁繩跑開去,青年軟倒在地面如土色,而江琢持劍而立,腳下是整個馬頭。

一劍之下斷烈馬之頭。

那馬的眼睛尚在閃動,嘴巴張合,鼻孔噴出最後一口氣。

她面上點點鮮血,半邊衣衫也濕透了,迴轉過身子微微喘氣,看向鄭君玥道:「鄭大人安好?」

鄭君玥只覺得魂魄跑掉一半。他恍然道:「江小姐安好?」

江琢把那寶劍丟棄在青年身邊,嘴角輕抿道:「這位遊俠,現在可要與奴家共乘一段嗎?」

青年戰戰兢兢撿拾了寶劍,身上的鮮血讓他渾身炙熱。他爬起來朝著同伴衝過去,同伴中有人扶起他,有人慌忙去尋馬,還有兩人扭轉過身,朝著江琢抱拳感謝。

圍觀眾人盡皆躲避,鄭君玥見江琢緩緩走到馬身那裡,瞧了一眼馬臀,又走回來掏出一片帕子覆上馬兒尚瞪大的眼睛。

「好馬兒,」她蹲下來道:「殺你的是我也不是我,你盡去吧,我會為你報仇。」

鄭君玥繞過滿地的馬血走到馬身那裡,在烈馬臀部看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深深沒入馬臀,可能是因為有毒,從匕首周圍流出的血液盡皆烏黑。

「你,」鄭君玥抬手指向一名看熱鬧的路人道:「你認識我嗎?」

「認識認識,」那人連忙點頭:「你是常去吃我家餛飩的鄭老二。」

鄭君玥的臉黑了一下,憋口氣道:「你現在去汴州府衙報官,就說有人當街刺馬引起騷動,讓他們來收拾一下。」

那人有些怯怯地往後退,顯然並不想攙和這件事。可周圍的人退得更快,他退了一步左右看看,方圓三丈已經沒了人。

「給你!」鄭君玥把龍首銅牌丟了過去。

江琢急於想回到館驛沐浴換衣,但一路上鄭君玥喋喋不休。

「江縣令可不懂得如何殺馬,你的師父到底是誰?」

「本官曾跟禁軍一起聊過如何殺馬,第一需用寸力,第二需角度合適,第三需知馬骨結構。你是如何做到的?」

「江縣令還讓我看顧你,我看本官以後就靠你保護了。」

江琢停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大人你請我來可沒有說要請我保護,如果需要保護的話,得付薪資了。」

鄭君玥被她噎得頓住,繼而又道:「可以,眼下剛找出些眉目就被人借驚馬刺殺,我看本官得弄些貼身護衛了。」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那便不需要奴家了,鄭大人保重啊。」

鄭君玥小步快跑幾乎跟江琢寸步不離。

墨香看到江琢渾身是血地回來幾乎暈厥過去。江琢拎起她的肩膀搖晃,擔心她暈了就沒人幫忙。

「先去叫店家打水過來,你去街上買新的浴桶,要高些的。」

墨香呆怔地點著頭被她塞出去。過了一刻抱著浴桶回來,店家的熱水也到了。

江琢褪去衣衫滑入熱水,在繚繞的霧氣中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可以當街殺馬,是誰教的呢?

她有兩個哥哥,大哥出生時父親寄回的家書上提著李賀那一句詩詞:「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所以族裡做名牒時便給大哥取名岳鉤,有承父志建功業之意。

大哥天資卓越,五歲便能騎在馬上晃悠,七歲學刀法,十二歲便跟禁軍統領過了二十招不敗,是安國公府未來的希望。她仰慕大哥,刀法劍術也大多是大哥教的。

母親懷二哥時父親在西北打仗,因孤軍深入祁連山,兩個月未傳一封家書回來。母親擔憂之下早產,二哥未滿周歲便差點夭折。他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單字一個「萱」,雖然有些女氣,卻是為了好養。

萱哥長大後果然身體很不好,常年咳嗽偶爾又嘔血,太醫囑咐盡量不要出門。萱哥便常常看著她和大哥縱馬而出,而他自己卻只能在房間里讀書下棋研習兵法。萱哥性子溫和也最疼她,大哥逼著她練劍傷了胳膊,回去后都是萱哥一遍一遍給她熱敷。有一次她腳扭了卻想看上元燈展,萱哥背著她逛了一整條街。她惹禍了也是萱哥擔著,因為體弱不經責打,父親便只能放過。

所以她的劍術刀法是大哥教的,她的兵法謀略,是萱哥教的。

可是她那麼飛揚的大哥,那麼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經被亂箭射殺。而她死前用身子擋住了府中暗道,也不知道萱哥有沒有逃走。

所以她一定要復仇,一定要回京,一定要護著她的萱哥。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江琢把頭深深埋進水裡,在水流的撫慰下漸漸安靜下來。

不能急,不能急,她的敵人是李氏皇族,她若著急,便是萬劫不復。

許是近日瘦了不少,江夫人準備的衣服穿起來都有些松。墨香用隨身針線在衣襟處收了幾針,裹著肩膀的窄袖小衫才不至於從江琢身上掉下去。

昨日又是驗屍又是斬馬,她晨起時便覺得胳膊酸痛。這具身子還有些肉呼呼,也不夠結實,以後若是騎馬或者拉弓射箭肯定是不行的。考慮到這個,江琢決定去街市上快步走過一圈鍛煉。

剛拉開門,便見鄭君玥站在外面在等她。可餘光之下走廊里怎麼那麼擠?江琢走出來看,見館驛二樓密密麻麻都是兵丁護衛。

江琢覺得如果這些人跟鄭君玥一起出門,那簡直就是一道肉牆。

「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她嘖嘖兩聲道。

鄭君玥搖搖頭一本正經:「本欽差身負要職,這都是朝廷對大人我的關懷,不好推辭。」

明明就是怕死吧?怎麼昨日里不見朝廷關懷你?

江琢抿嘴輕笑,鄭君玥又道:「樓下布了早飯,邊吃邊說吧。」

是香糯的紅豆粥搭配豬肉鍋貼,又有腌蘿蔔和芝麻醬豆腐解膩。江琢正覺得餓,沒跟他客氣便先去喝粥。見鄭君玥看著她不動,問:「怎麼了?」

鄭君玥微怔之下道:「本官怕有毒,所以先等等。」

江琢大笑一聲去拿鍋貼,左手一個右手一個,鄭君玥這才等不及,連忙也用筷子夾了一個過去。

「說起來,」他臉上的笑收回去,淡淡道:「本官也曾識得一名女子,縱然是在陛下賜宴的大殿里,也從不等尊長先下著,禮官還未念完祝詞她便先吃起來。」

江琢停住,抬頭看他道:「有這樣的人?」

「是,」鄭君玥搖著頭:「非常目無尊長,非常藐視禮法。」

江琢抿嘴,眼中卻劃過一抹灰燼般的暗色:「如此女子,也無人苛責嗎?」

鄭君玥露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可不是?你說氣人不氣人!」

江琢忽然明白過來,她笑著道:「你也想吃對不對?」

鄭君玥哼了一聲低頭喝粥,過了許久才有些幽怨道:「那祝詞真的非常長。」

江琢大笑起來,引得護衛兵丁緊張一瞬。

那祝詞真的很長,而她常常很早便餓了。父親大人坐在她對面,見她把二哥給她的糕點袋堂而皇之打開往嘴裡塞吃食,便常偷摸瞪她。大哥也似鐵打般,雖然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也都能捱到最後。只有她,以為那些皇族貴胄都像他們說的那般對安國公府格外恩寵,所以肆無忌憚。

如今再不會了。

因為就連去安國公府求娶她數次不成的三皇子,也實打實給了國公府致命一擊。

這麼想著,江琢低頭安靜地吃飯。鄭君玥也突然安靜下來,腌蘿蔔在他唇齒間被咬碎的聲音輕輕的,他夾著豆腐去蘸醬時動作很慢。也不知是怕豆腐碎掉,還是心情像她一樣,忽然不好了。

兩人飯畢去案發現場。護衛遠遠跟著,果然如一堵肉牆。

田大是義陽茶商,在河南道的汴州和洛陽都有住處。他隨身只一名小廝,交代說田大去年中秋節前去洛陽送茶,回來后便把銀子存在錢莊,匯票交給小廝讓帶回義陽交給夫人。小廝不疑有他很快便動身,回來后卻聽說鄰居發現田大被人打死在院子里。

當時汴州通判審理此案,探查得知田大三年前以很低的價格購買了羅有金的房子。今年回來住時羅有金反悔,拿了地契想贖回房子,故而兩人當街對罵。通判便差吏役去尋羅有金,結果尋到時羅有金已經溺斃。

故而通判便欲判羅有金殺人後畏罪自殺,可是案卷剛送到知府手裡,通判也死了。

「本官明察秋毫,不認為田大是被殺。」

江琢和鄭君玥站在田大的宅院里,鄭君玥指著地上一處道:「當時田大便死在此處,可本官卻發現屋中多處便溺之跡,門鎖又是從外面撬開。這便說明田大曾長時間把自己鎖在房間里。」

江琢走進屋子查看細微的痕迹,過了很久后抬頭道:「如大人所說,他是被人從床上拖下來偽裝了傷痕。」

她說著從地板磚縫內捏起一塊泥土,那土呈灰紫色。

「這是——」

「偽造傷痕的櫸樹汁液,」江琢道:「當時田大就躺在這裡,有多餘的汁液從他身上流下來滴落進磚縫。他們擦乾了地磚,土縫裡的卻無法清除。」

這便對上了。

江琢又走到門口擋板處細看,過了許久道:「已經半年了,隱約只看出兇手有點跛腳,似乎左腿受過傷。」

鄭君玥凝眉點頭,自言自語道:「本官借吃喝之名在汴州探查半年,聽這周圍小掌柜們串聯出田大的隻言片語,知道他往洛陽送貨是送給一個大戶。會是誰呢?田大又是聽到了什麼,能讓他回來乾脆餓死在屋子裡,以免招致更大的麻煩?」

江琢冷然道:「洛陽大戶,不會是節度使大人吧?」

「噓。」鄭君玥看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護衛,示意她噤聲。

「判案不能靠猜測。若是他招惹了洛陽的人,那麼被人百里追蹤回來,又不准他自殺以免被人懷疑,那麼這殺手在汴州會留下什麼痕迹呢?」

江琢慢慢走進院子,日光已經有些溫暖,照在身上驅走了屋內帶出的濕寒。

她淡淡道:「只要是人,必然需要吃喝夜宿。」

「對!」鄭君玥猛然撫掌後轉身下令:「你們把汴州所有客棧、館驛去年七八兩月的住宿名單要來。」

「送來這裡嗎?」有護衛問。

鄭君玥搖頭:「送去汴州府衙。」

府衙內的燈火亮了一個晚上。數十吏役把顧客名字抄錄在一起比對戶址,到最後尋到三十多人錄檔地址是洛陽府。鄭君玥讓司戶參軍差人去洛陽尋調出這些人的戶檔,他又看了一日,一一排除。

又一個清晨,鄭君玥抬起頭時只覺得眼圈烏黑頭腦發暈,正巧司理參軍曹畢請江琢來簽勘驗函文,他便喚江琢過來看。

江琢一本一本翻過店家的錄檔,忽然輕輕「咦?」了一聲。

鄭君玥端著一碗老鴨湯過來,聞言湊過頭來。

「怎麼?」

「他們沒發現嗎?」江琢隨手打開三家客棧的錄檔,翻到一處后停下道:「這三家,相繼有一男子來住店,住店時間連續,只有一晚上沒有住。他為什麼不停換店址,而他沒有住的那一晚,去了哪裡?」

鄭君玥看向那個名字,嘴中念道:「付山斗。」

瓷勺輕輕磕碰碗壁,又念一聲:「付山斗。」

他眉心閃過一抹困惑,繼而忽然把湯碗塞給江琢,轉身去扒拉那厚厚的戶籍。繼而道:「沒錯,這個人我認識。」

「是誰?」

「他祖籍就在汴州,眼下在——」

鄭君玥忽然停下來,確認屋內只有他們兩個,便又去關閉門窗,這才轉身看著江琢道:「眼下他在洛陽府,洛陽節度使孟長寂,是他的長官。」

孟長寂。

江琢的眸子猛然亮了一瞬。

而鄭君玥卻頹然坐下來道:「本官不想管了,本官要回家。」

河南道節度使孟長寂,其父孟淵曾經做了二十年江南兩道行軍大總管兼河南道節度使,后因急病無法主政。朝廷憐憫,為示皇恩浩蕩便讓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孟長寂承襲節度使位。任上七年,孟長寂整備軍務、減輕賦稅、賞墾田懲惡官,把河南道經營得一派欣欣向榮之色,頗得百姓愛戴。

要說他有什麼毛病,那便是坊間傳言他日日與男人共宿,有斷袖之癖。

要說他有什麼可怕,那便是目前他的姑母孟氏,是當今正宮皇后,太子嫡母。

所以鄭君玥覺得他不敢招惹也不能招惹,乾脆回京去御前大哭,承認自己是窩囊笨蛋迂腐腦子裡有漿糊,這案子他破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他一邊跟江琢抱怨,還真就流下了兩滴清淚。

情緒醞釀得也太早了。

「不至於吧?」江琢坐在他面前,用手肘支著腦袋歪頭看他:「那孟長寂有斷袖之癖,剛巧御史大人您年屆三十風流倜儻,除了小腹微有隆起,面貌俊秀萬中無一。到時候您——」

鄭君玥羞紅了臉猛然起身:「你這小姑娘——」說到此處又似乎想起什麼,緩緩坐下道:「說起來江縣令每年都應該會去節度使府考功表績,你可曾聽說過他喜歡什麼嗎?」

看來是必須過去一趟,故而要帶些禮物了。

江琢認真想了想。

江縣令的女兒可能不知道孟長寂喜歡什麼,但是岳芽是知道的。

她很小的時候孟淵便是河南道節度使,那時候父親還未獲封安國公,他們一家都住在汴州。有一年秋天他陪父親去節度使家賀壽,節度使府挺多小孩子,他們玩鬧間便聽說府後有很大的菜園子。

岳芽興沖衝去摘菜,然後便跟孟長寂扭打在一起。她哭著去找大哥告狀,大哥才不管他父親官職比自己爹高,把孟長寂打得滿地找牙。然後大哥又被父親揍了一頓,回家躺在床上許久不能起身。

打架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岳芽摘了孟長寂種的菜。

你說好笑不好笑,一個堂堂節度使家長公子,愛好種菜。

「他喜歡種菜?」鄭君玥也覺得莫名,他腦中閃過一大車菜名,還是覺得罷了。

堂堂御史欽差,總不能帶個南瓜前去拜訪。

「此事先放放,」鄭君玥道:「勞煩江小姐跟本官一起分析案情。」

現在的案情是:茶商田大很可能是在洛陽節度使府看到聽到了什麼,然後認為自己必然遭人追殺。為免禍害妻小,他情願把自己鎖在屋中餓死。洛陽那邊果然派人前來追殺,便是節度使府都尉付山斗。付山斗到了汴州一看,田大自殺了。因為查田大必然會查到節度使府,所以付山斗把跟田大有過爭吵的羅有金殺死做替罪羊。

當然,就算田大不自殺,羅有金也很可能被設計成殺害田大的兇手。

那麼,通判又是為何被毒死呢?

通判原本就要判羅有金殺田大了,卻被毒死。這案子此時才被知府重視起來。

江琢問:「鄭大人在此處探訪,還查出什麼線索了嗎?」

鄭君玥抬手揉著太陽穴:「通判是在府衙里死的,他那晚在衙門輪值,第二日晨起同僚見他久不出門,推門去看便見他已經死了。」

江琢驗過屍,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而鄭君玥已經查明,通判平日里有輕微的纏喉風,晚上睡前必喝一口蜂蜜。葯就下在蜂蜜里。

「那知府呢?」江琢問。

「知府是被砍死,殺他的是街巷上一醉酒瘋漢。那日知府從衙門回家路上突然想去聽曲子,瘋漢鑽進樓內一頓亂砍。知府那日沒帶護衛,便死了。」

「聽曲子。」江琢慢慢去打開一扇窗戶,好讓清晨的涼風吹散些晦氣。

鄭君玥也起身去開別的窗,順便喚差役進屋奉茶。

「是,」他吃一口濃茶,淡淡道:「那瘋漢砍死知府後從窗口躍下,腦袋正磕在石板上,可謂死無對證。」

死無對證,又似是隨機殺人。

「可鄭大人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巧合。」江琢道。

鄭君玥放下茶盞緊鎖眉頭:「本官借著去香月樓吃灌湯包子見了那日唱曲的姑娘,那姑娘家世清白,她說知府大人見她的第一句話是:『我來了,你說吧。』剛說完這句,醉漢便闖了進來。」

也就是說知府不帶護衛從衙門親自去往香月樓,是因為他以為那唱曲姑娘會告訴他什麼事。

或許是什麼跟案情相關的事。

鄭君玥點頭:「此事因為知府被殺,徹底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陛下便委派刑部員外郎裴鍾音來查,而裴鍾音以善斷奇案出名。他死在郊外,而方向,正是洛陽府的官道。」

案上插著幾枝桃花,此時含苞待放隱隱可見紅色。江琢的視線盯著那桃花許久,突然道:「奴家認為鄭大人若想判案,需先做一件事。」

「何事?」

江琢的視線從桃花上移開,冷然道:「需找出這汴州府衙內的內奸。」

室內陡然冷了幾分。

「莫非——」鄭君玥說到此處突然站起來。

江琢輕輕點頭:「鄭大人見微知著,其實不用奴家幫忙分析,您已經自己說了啊。通判被毒殺是在衙門,誰會知道他夜裡吃什麼東西入眠?而知府從衙門徑直去往香月樓,也必然是有人給他報訊說那裡的唱曲姑娘願意給出情報,條件是知府親自臨門。而後來的員外郎,直奔洛陽府是因為查出了些案情,知道他行蹤的,難道不也是公門中人?」

「本官也這麼考慮過,」鄭君玥神情陰沉:「可那通判原本就判錯了案子——」他忽然前邁一步撫掌道:「這後面有兩撥人!」

是的,這後面有兩撥人。

一撥人不願意讓汴州府查到洛陽節度使,所以派付山斗殺了羅有金和員外郎。

一撥人卻想把案子鬧大引來朝廷中人查出洛陽,所以殺了知府和通判。

而這汴州府內最少有一個內奸出賣消息,不然對方不可能屢屢得手。

可是,內奸會是誰呢?

「拿衙門公人名冊過來,特別是輪值名冊。」鄭君玥衝到門口大聲道。

很快便有吏役送來名冊,差官說幾位參軍大人到了,詢問是否要一起討論案情。鄭君玥擺擺手道:「除非有本欽差的命令,任何人不準靠近抱廈一步。」

「是!」那差官應聲,忙讓護衛們把抱廈圍了。

對比通判和知府死亡那日的名冊,共有三十多人重合。再對比知府和員外郎死亡前的名冊,便只剩下十多人了。江琢逐一把這些名字一一看過,然後問鄭君玥道:「若節度使孟長寂被官員查出問題,朝中有誰受益?」

鄭君玥一笑:「受益的便多了。節度使會被撤換,河南道是富庶之地,很多人便可以爭一爭。這隨便一爭,便是萬兩的雪花銀。」

朝廷這些年已經如此昏暗了嗎?

江琢冷笑道:「那麼奴家只好換一個問法,若孟長寂被查出問題,朝中是誰的利益受損?」

孟長寂的姑母乃當今皇后,皇后嫡子乃當今太子,自然是太子一方利益受損。

誰巴不得太子利益受損呢?

自然是跟他搶奪皇位,收買門客勾結權臣,風頭正勁的三皇子。

「是三皇子啊,」鄭君玥意味深長地輕哼一聲:「江小姐可看出什麼了嗎?」

江琢指向一個名字:「司戶參軍康都,是三皇子的人。」

「是嗎?」鄭君玥有些猶疑,她一個十幾歲從小長在澧城的小姑娘,怎麼會認識三皇子,怎麼會知道康都呢?

雖然第一次進汴州府衙時,四位參軍都上前一一拜見,但是也只能說是認識了。他這個欽差半年都沒有探出對方底細,這小姑娘是胡亂猜的吧。

江琢看著康都的名字,神情沉沉。

——芽兒你能不能從樹上下來?我給你帶了禮物。

岳芽兜著熟透了的柿子從樹上跳下去,有些不耐煩:「三皇子你莫要來了,我趕著給萱哥送柿子吃呢。」

「給你。」

三皇子把一串珠子塞過來,火紅的瑪瑙被雕刻成柿子的模樣,細細的串繩上用翡翠做了細小的葉子,頗為喜人。

「你哪裡來的?」岳芽高興地把珠串舉起來看了看,又塞回去:「母親不准我隨便收禮物。」

「收了!本王知道你喜歡柿子,特意讓康都給尋的。他家在義陽,那裡的翡翠多了去了。」

三皇子身後跟著一個躬身哈腰的青年,跟著道:「郡主如果喜歡,下官讓采玉官再多做些好的。」

後來她到底沒有收了那珠串。她穿女裝較少,對金銀翡翠那些也只是喜歡,並沒有執念。

所以這個康都,的確是為三皇子做事的。

鄭君玥在屋內神情怔怔。

原本以為會得罪了節度使繼而得罪到太子,結果如今連三皇子也得罪上了。

他鄭君玥可只有一顆腦袋,且是一顆留戀煙火氣息的腦袋。

不想名垂千古,更對權傾朝野沒興趣。

白天能吃好吃的,夜裡能摟著娘子,便此生足矣。

該相信江琢嗎?

他停下步子去看江琢。小姑娘正認真翻看名冊,神情安然,似乎不怕得罪太子,更不怕三皇子。

她的骨氣是從哪裡來的啊?

是因為自己父親兩袖清風所以也不畏權勢嗎?

她一個女孩子尚且不怕——鄭君玥忽然覺得自己有了些勇氣。

「罷了!」他的手重重拍在案上:「無論成敗,總算可以回家了。」

審完案子要把案卷送去京都,無論陛下是責罰還是賞賜,都可以回去。

回去啊,半年沒有回去了。

夫人給做的鞋子都快穿破了。

「來人!」鄭君玥把茶盞重重擲在地上,對衝進來的吏役道:「汝等手持本官尚方寶劍,去抄查司戶參軍康都府邸!」

康都原本便在衙內,被捉來時一臉怔怔大呼冤枉。鄭君玥只是微笑著看他,並不言語。沒多久,查抄的吏役回來,帶回書信若干。鄭君玥看了,那書信中不光有康都和三皇子的,甚至還有他跟付山斗的。

鄭君玥把信箋遞給江琢,江琢看了道:「好一出自導自演的好戲,原來付山斗竟是三皇子的人。」

原來無論是殺羅有金還是知府,甚至是別的官員,到最後都是為了跟節度使府扯上關係。

鄭君玥又命吏役去捉拿付山斗。

衙役領命而去,不過他們剛出汴州府門,便見地上躺著一個人。

此人被五花大綁,身邊站著一個身佩長刀的兵將。

那人躬身道:「不勞煩欽差大人出動兵馬,節度使大人差卑職把這不尊律法濫殺無辜之人送上。」

地上的人哼叫著,顯然是疼痛異常。

正是付山斗。

付山斗何止是不遵律法,他還跟康都一起導演了五起兇案,就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后栽贓給河南道節度使府。

殺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一次殺這麼多,便是抄家滅門也不為過了。

付山斗畢竟行伍出身,尚有幾分骨氣。倒是那康都經不起刑具,通紅的烙鐵還沒有挨住身子,便渾身顫抖全招了。

「所以,那田大果然販茶給節度使府。」鄭君玥問。

「是,」康都身上散發著尿餿味,他顫抖著道:「那日下官去節度使府找付山斗,田大走錯屋子偷聽到我們的話,不得不除。」

「你們當時在密謀什麼?」

康都吞吞吐吐,直到看見烙鐵離自己更近幾分,才道:「密謀拔除節度使府。」

所以去年中秋節前,他們便在為此事籌劃。而田大的出現剛好讓他們找到契機。

「可你們已經引導員外郎去往洛陽,為何還在半路上把他殺掉?」鄭君玥若有所思道。

康都別過臉去。

江琢看著他冷冷笑了:「因為不夠啊,這些還不夠皇帝雷霆震怒。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讓欽差也死,且死前已經懷疑到洛陽節度使府。」

刺殺欽差,等同謀逆。

所以才有街市驚馬。

按照皇帝疑罪從有的性子,先是死了一個給節度使府送茶的茶商,接下來凡是審到這個案子的人都死了。死無對證然而節度使府是最大的嫌疑。若是欽差也死了,那少不了要詔令孟長寂進京。

至於進京後會如何,便不在他們的推測範圍了。

繼而審問付山斗。

他果然是跛足,跟江琢勘察現場時的分析一樣。

鄭君玥把所查所知噼里啪啦講出來,沒想到付山斗卻大笑:「欽差大人莫以為會改變什麼?就算他孟長寂躲過去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太子馬上就要被廢,他倒了後台,爹又快病死了,還能怎樣?」

「太子被廢?」鄭君玥的手抓握扶手,指關節盡皆發白。

這半年來,先是戰功赫赫的安國公被判謀逆問斬,緊接著又是一向中庸謹慎的太子被廢?

付山斗自顧笑著,並不理睬他。

江琢把一件件刑具收回進鐵筐,每丟下一件,便「哐當」響上一聲。付山斗的視線看向她,神情中的忌憚越來越深。

訊問室只能聽到一聲又一聲清脆的敲擊,這聲音讓人毛骨悚然卻又忍不住去看。

過了許久刑具丟盡,江琢才開口淡淡道:「那日奴家殺馬,曾對馬兒說會為它復仇。今日你可以不交代不寫供狀,但案子會判,你也會死。不用期待誰會來救你。」

付山斗臉色發白終於瀕臨崩潰:「我不會死的!會有人救我!你一個小小縣令之女,怎麼知道會如何?」

「盼著三皇子嗎?」江琢緩緩走近他幾步,唇角輕抿笑了:「真不知道他如何哄騙的你,他那樣的人,只會踩在你的屍骨上笑罷了。」

室內靜默片刻。

一直坐在桌前沉思的鄭君玥突然站起來:「不用審了,也不必再問,本欽差持尚方寶劍,提調河南道一切軍政要務。如今斷判分明,頃刻問斬便是。」

他說完一拂衣袖,便在左右護衛之下闊步而去。

付山斗大驚,叫道:「不!我要進京!本將有進京申訴之權!」

已經走出訊問室兩步的鄭君玥突然轉過頭來,他視線是從未有過的陰冷,淡淡道:「不,你沒有。」

如果想要他們死得快些不再有任何變數,只能先斬後奏。

無論訊問的結果如何,汴州百姓能看到的榜文上,是說汴州府司戶參軍康都勾結節度使府都尉付山斗,因口角而殺茶商田大,又為隱瞞案情,連殺四人。欽差鄭御史明察秋毫已問清案情,為明正典刑將於三月初九,斬殺二人於菜市口。其餘相關人等,或下獄或流放充軍。望我朝子民謹遵律法,以此為戒。

百姓們圍著布告欄拍手稱快,甚至有人相約要去看殺頭。橫在汴州城上空半年的兇殺案陰霾塵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得到平息。

而需要六百里快馬加急送去京都的奏報,鄭君玥卻寫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江琢敲開門走進他尋常查閱公文的抱廈時,見滿地散落著寫了一半或者僅有幾行的奏摺。

江琢撿起一張來看,上書:「臣鄭珠萬死以報,自臣奉聖命至汴州以來已有數月,現查得三皇子……」寫到這裡是濃黑的墨點。

鄭珠,是了,玥乃上古傳說中五色鳳凰獻給聖君的神珠。鄭珠,字君玥。

江琢又撿起一張紙,上書:「臣鄭珠查得汴州府司戶參軍康都藐視王法君威,為效命於三皇子……」寫到這裡是濃黑的墨點。

江琢一張張拿起來看,只要是寫到了三皇子,便是濃黑的墨點,那張紙便廢了。

鄭君玥撫著胸口臉頰發紅,那是熬了一夜氣血虛浮的面相。江琢撿了幾張紙放在案上,順便也把帶來的食屜放上。

「是什麼?」鄭君玥眼圈烏青抬起頭,忽然因聞到了味道驚喜地去掀屜籠的蓋子。

「羊肉湯?」

等他看到羊湯旁還有一塊白色麵餅子,更是意外。

「汴州風味羊肉泡饃,鄭大人有請了。」江琢狡黠一笑:「奴家親自指點廚房做的。」

鄭君玥大聲笑起來,接著大大咧咧坐下,把案上文書掃至一邊,用帕子認真凈手,立刻開始掰那餅子。

「不錯,硬實!」他贊道。

江琢把地上的廢紙一張張撿起來,丟進碳盆里燃盡。

「很難嗎?」她問。

「難,」鄭君玥沿著碗邊吸一口溫熱的羊湯,頗滿足地抬頭道:「無論怎麼寫,都像是在打陛下的臉。」

「那便不寫,」江琢說著站在窗前凝神,晨光在她光潔的額頭勾勒出好看的曲線,她淡淡道:「不要提起三皇子。」

可這一切都是他在暗處謀划的啊。

就連鄭君玥來到河南道,都是三皇子的人踢了一腳促成的。更可以說,三皇子也沒想讓鄭君玥活著。

「大人以為只你一人會上奏摺嗎?皇帝的暗衛千千萬,你審案的過程,你夜裡起夜幾次,你跟誰說過什麼話,甚至是你每天大笑幾次落淚幾次,都會被暗衛事無巨細寫下呈報給陛下。那些私折甚至不需要經中書令,直接便能到達皇帝案頭。」

鄭君玥掰餅的手停下來。

他懂了。

江琢又道:「僅憑康都那些密信,並不足以定三皇子的罪。信可以是代寫,也可能是誣陷,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御前哭上幾回,便都可能一筆揭過。」

「是了,」鄭君玥嘆了口氣:「可是還有太子。」

江琢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低聲道:「既然付山鬥成竹在胸說出來,想必太子的事已成定局,不是大人能管的了。」

是這個道理。

「本官知道該如何奏報了。」他神情裡帶著些不快,那是對時局的擔憂。說完這句他又想起了什麼道:「本官已去信給江縣令,懇請他同意本官帶你回京都復命,卻不知你肯不肯。」

去京都啊。

她的仇人都在京都。

江琢點頭,清亮的眼眸中有點點冷色沉寂。

江琢的行裝很簡單,是可以即刻啟程的。然而鄭君玥卻又似不著急了,京都的夫人、孩子、吃食,都似乎不那麼急迫想見。

三月初九斬了康都和付山斗。江琢覺得事情算是妥當了吧,可鄭君玥說再等等。

三月初十汴州府衙一干臣屬設宴踐行,鄭君玥吃得東倒西歪心滿意足。江琢覺得第二日該走了吧,可他仍舊說要等等。】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江月年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江月年年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