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荼蘼開盡舊夢長
廂房的短牆外,是大片大片的荼蘼架。春盡夏初時節,庭中槐影揉碎,卻有米色的花蕊托架而生,大朵千瓣,亭亭而放,這般塗抹富貴顛迷蝶夢而繁衍的沃土卻與短牆外絲絲夭棘的宮室荒道恰成對比,宛若兩般世界。
時值初晨,一陣微風甫動,架上碗口大的花瓣落了不少,一落地便被粗糙的石土磨損了花片,憑惹了許多春痕,慌得架下的女子忙用手中滾了錦邊的雪青帕子去掩那花片,她手中本挎了個翠葉滿布玲瓏過梁的籃子,此時卻將籃子擱在一旁,只顧去撿地上的花片,卻不提防身後有人忽然拿了她的籃子問道,「你撿這些花片子作甚?」那女子轉身,卻見是個極年輕的陌生男子站在身後,那人身著一件雪緞的網衣,厚實的清水布陳橋鞋底堪堪踏在幾朵素白的花片上,那女子頓時慌了神,只是推著他挪開步子,口中冗自發急,「可別踏壞了這些花片子,等會兒春蘭姐看到了又得叫我去學規矩。」
那男子一側眸,卻瞧清了這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容色十分端麗,沉香色的潞綢襖兒外罩了妝花的比甲,正是府中尋常的都人女子的裝扮,唯有額上搭了一方雪青的汗巾子,與手上的帕子同色。男子見她真的不識自己,有心逗她玩笑,便退開幾步,手裡卻攥著她的籃子,兀自笑道,「你這人才不好不曉事,籃子都在我手中,卻一心撿那荼蘼片子作甚。」
他說話間,右手微微揚起,籃中本已承了不少花片子頓時傾了不少。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雪青帕子,又是著急又是忙亂的想去奪回花籃子,卻不料這廂一轉過身子,手肘卻碰在了花架上,傾倒了半架的荼蘼,一時花落如玉,散了一地似雪片般,再無多少綴枝頭。女子呆了一呆,忽然秀美一蹙,卻是紅了眼眶,「該死該死!這已是第三次做錯了事,春蘭姐這次定該不會饒了我去。」
那男子瞧見她雙目通紅,知是真的動了愁,不免又是訝異又是好笑,只是連連問道,「你莫慌,只說給我聽,你拾撿這些荼蘼花片子作甚?春蘭姐又是哪位?」
那女子一跺腳,氣道,「說給你聽有什麼用?你又不能賠了我的花來,這花片子是撿了給王妃娘娘做酴釄露的,花片子要片片完整,不能有半分紅痕,現在沾這麼多泥點子還怎麼用的得。我做錯事,春蘭姐又要罰了我今天的午飯,可不是都怨你!「
「酴醾露是夷人用的玩意,最是奢靡鋪張,何必費這些麻煩。」那男子聽了經過,已是不免沉了臉色,正想發作一番,然而見眼前的女子紅著眼眶楚楚可憐的樣子,到底軟了心腸,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不用費心拾撿這些花片子了,等會兒我去拿一瓶酴醾露讓你去交差便是。」
「我叫鳳花。」那女子將信將疑的望著他,心中卻不能全信他真能幫自己這個忙。然而此時死馬也要做活馬醫,她顧不得客氣,只拿眼望著他,叮囑道,「那好,我便在這裡等你拿來,你須得守信。」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一言為定。」
春蘭來花園找鳳花時,那男子走得還不遠。此時鳳花正在懊惱自己匆匆忙忙忘了問那男子姓名,忽見平日里自己最是懼怕的春蘭走到面前,更不由嚇了一跳,只是想敷衍著如何把眼前「一地罪證」的蓋過去。卻不想春蘭倒是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男子離去的小徑,轉身時已是用少見的和善面孔對著她,尤笑道,「鳳花,我剛來府里時也和你一樣,總是笨手笨腳的,也被老太太責罵過。你自從大病之後醒來,老太太讓我教你學些規矩。其實平日里我教管你甚嚴,全是為了你好,你可莫要記怪於我。」
鳳花本做好了今日再餓一天的準備,卻不想她語言如此溫和,倒是又驚又喜。趕緊溫順的點點頭。
春蘭見她面色紅暈,直道自己心中的猜測有證實了八分,愈發親善的笑道,「你頭上的傷勢可好了些?那日見你跌到池子里,我可著實為你擔了不少心。如今天氣還涼,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便出來,仔細再傷了風寒。還不快快回屋歇著去。」
鳳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春蘭姐宛如換了個人一般,半句都不提讓自己幹活的事,只是這般熱切的噓寒問暖,她冗自遲疑道,「春蘭姐,我還有許多活沒做完,王妃娘娘的酴醾露……」
「那個不需要你去做了,你只管好好養著身子便是。」春蘭十分爽利的拉著她便往房中走,又親手替她蓋上了薄被,態度之溫和,與平日里截然兩人。此時鳳花聽她語言溫和多有寬慰之意,便溫順的點點頭,心念甫動,想問頭上受傷的詳情,「我從醒來便覺得頭痛的緊,這些天一直也不敢來問姐姐,不知當時是如何就受傷了?」
春蘭安慰的看了她一眼,卻說道,「總歸是咱們做下人做事不妥帖,也莫多編排主子的不是。其實有王爺高看你一眼,這府里又有誰敢為難你。至於這府裡面學規矩的難處,也不是一日可以說完的。」說著她握住了女子的手,看上去非常懇切的說道,「現下你最要緊的便是先好好把頭上的傷養好,老太太讓你學規矩的事,明日再說吧。」說罷她便姍姍的去了。
過了晌午時分,鳳花忐忑不安的去了花園子里,等了半晌卻也不見那男子過來。她心裡暗自懊惱,只悔自己不該輕信一句戲言,白白在這裡等待。正欲離開時,忽聽身後有人叫道,「鳳花,鳳花。」
「難道是在叫我?」她終於反應過來,回過頭來卻見那個年輕男子的站在身後,此時換了一件青布的長袍,雖是劍眉星目,神態間卻頗有幾分玩世不恭的神態,唯有一雙眼眸精亮的緊,透出與年齡不相襯的精明,「你在做什麼,喚了你幾聲,也不見你回應。」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又不知道去哪裡可以找到你,」鳳花低聲道,「所以有點走神了。」
那男子眉目間有幾分訝然,卻不動聲色的從懷中取出一個五色琉璃盞的小瓶遞給了她道,「喏,這是你要的酴醾露。」
鳳花又驚又喜的接過,輕輕的撥開木質的軟塞,只覺得一股馥郁的香氣的撲面而來,正是在這個時代十分珍貴的酴醾露,有了這個東西,春蘭總該不會在找自己麻煩了。她亦深知這一小瓶價值數金,自己乍然承了人一份人情,心裡十分過意不去,訕然道,「這東西你弄來也不容易,我過段時日就還給你。」
「那倒不用,你還給我也沒什麼用處,」那男子仔細的看了看鳳花,忽然問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么?」
「是不是我原來認識你的?」鳳花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不好意思的一笑,說道,「我這裡受了點傷,有些事情不記得了。」她前生原就是個和氣開朗的人,此時見這男子衣著樸素年紀頗輕,只道他也定是這府里的一個下人,頓時覺得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同是做下人的也不容易,又承蒙人家幫了自己這麼大的忙,於是拍了拍身邊的大石頭說,「你叫什麼名字?天天站著伺候人不累么,你也坐下吧。」
「我叫朱三,」那男子仔細的看她一眼,見她神態不似作偽,用袖子輕輕拂了拂大石頭,笑笑坐下,「你頭上傷好些了?」鳳花苦笑道,「是好些了,不過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對了,你知道我是怎麼受傷的么?」朱三聞言有些意外,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卻道,「我不知道。」
鳳花一呆,來到這個世界問了許多人,大家好似都不知道發生過什麼,看來前世這個身體的主人一定是個糊塗鬼,死的糊裡糊塗。朱三見這女子不知想起了什麼,又不說話了,只是獃獃望向水面,他只得沒話找話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裡是個什麼地方。」那女子忽而冒出一句。朱三一愣,「這裡是裕王府,連這你也不記得了么。」鳳花只是茫然的搖頭,「我有好多的疑問想問,可又不敢去問別人,只能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朱三笑笑,「腦子受傷,總得有一段日子才能恢復。有什麼不明白就問我好了。」
鳳花點點頭,問道「現在是個什麼時代,這裕王府,又是個什麼來歷?」朱三也沒顯得驚詫,只詳細解釋道:「裕王是咱大明嘉靖天子的第三個兒子。這裕王府,就是你現在所在的這個院子。」
「哦,原來如此。」鳳花總算有些弄清楚了,原來這裡是大明嘉靖年間,嘉靖皇帝,就是歷史上那個著名的幾十年不上朝的昏庸皇帝吧。只怪當年歷史沒學好,也不知這裕王是個什麼人。她忽而想起了春蘭提起過「王爺」的話,又問道:「裕王現在住在這府中么?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朱三搖搖頭道,「裕王從十六歲時,就被當今聖上責令出宮建府了,他的母親出身低賤,又早已過世。裕王身為皇子雖然身份尊貴,卻只不過是陛下最不得寵的兒子罷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鳳花同情的點點頭,「十六歲在我們那兒還算一個孩子,哪裡離過父母的保護。看來這錦衣玉食的王爺生活的也夠凄慘。」
「你們那兒?」朱三玩味的一笑,「你是哪裡人?」鳳花頓時卡詞,只得含糊叉開,「就是我老家那兒,說了你也不知道。對了,你在這府上做什麼活?」
「我……」朱三想不到也是一滯,略想了想說道,「我給王爺做伴讀。」
鳳花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難怪你能弄到酴醾露……不過伴君如伴虎,想必給老虎的兒子伴讀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可要多多小心。」
「老虎的兒子?」朱三忍不住拊掌大笑,「這名字真是好。」
「噓,小聲些,」眼前的女子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道,「咱們之間說說可以,可別要給別人聽見了。聽說這府里的人可凶的緊,動輒要打板子的。」
「謝謝你的好心,」那朱三朗聲而笑,遠遠卻瞥見有人走過來了,於是笑道,「想不到和你說話這麼有趣。改天再來找你聊。」說著,他便起身欲離去。鳳花還有許多問題要問,見他要走,只急急喚道:「我們原來很熟么?」
「也不算很熟吧。」那背影已是去的遠了。
鳳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想,沒想到來這世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這麼一個有趣的人。看來在這個世界也不算孤單,至少可以認識更多的人交些朋友。與古人交朋友,嘿,這樣的經歷也算傳奇。在那個世界里,她就是一個好交朋友的人,沒事的時候常常約上一群狐朋狗友K歌打牌,她常常自嘲,這單身剩女的生活,也過的不是那麼無聊。
剛站起身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喚道:「鳳花姐,王妃喚你過去。」
鳳花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總角年紀的小姑娘,穿著下人的服飾,怯生生的看著自己。「王妃?」鳳花略愣了一下,心想這府里的情形還不太明白,還是問清楚的好,便笑著對小丫頭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小玉。」小姑娘答道。
「嗯,小玉,你可知道王妃找我去是為何事么?」「小玉只是傳話,並不知道。」小姑娘想了一下,忍不住催道:「鳳花姐還是快去逸蘭軒吧,王妃等久了會發火的。」逸蘭軒想必就是這王妃的住處了,聽起來這王妃的脾氣不太好,鳳花不敢多問,只得隨著她前去。
一路上只覺得這王府極大,到處都是丫鬟婆子穿梭忙碌,也不知走過了幾重院落,終於進了一間栽紅植翠的園子里,當中有一極大的池塘,碧波中立有玲瓏的一座水榭,三面臨水,唯有一座曲橋與岸相連。看那水榭皆是雕樑畫棟,門庭上卻書三個大字,「逸蘭軒」,這裡看來就是王妃的住所了。鳳花默默候在岸邊,只聽裡面有人通傳,一個身著華貴的大丫環出來引她入內。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時候,外面尚有些許冷意。可一進水榭之內,卻赫然覺得暖和的有些燥人,鳳花定睛而看,只見屋子裡的火炭生的極旺,四壁皆用金鑲椒壁塗抹,裝飾的富麗堂皇。屋子正中坐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生的瓜子臉,柳眉鳳目,端的是個美人,雖然裹著一襲大紅的袍子,依然掩不住苗條的身量。
「你就是鳳花?」只見她微微打量了鳳花一眼,聲音微帶譏諷,「果然有幾分狐媚姿色,難怪把王爺迷的神魂顛倒。」鳳花面上一紅,心中五味俱全,未曾想到王妃初見自己便如此不友好,這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一時心中琢磨不透,也不敢輕易接話。
王妃瞧她神色猶疑,也無害怕之意,更添了幾分怒意道,「到底是個低賤出生的都人女子,也想做攀龍附鳳的妄想,勸你早些死了這條心,再若讓我知道你對王爺使出那些狐媚樣,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聽這女子說的嚴厲,旁邊的幾個丫鬟也都對鳳花流露出厭惡之意,只聽一個年長些的女子向前一躬身說道,「王妃息怒,聽說如今是老太太派了身邊的春蘭教這丫頭學規矩呢,也不知道能有幾分長進。」王妃冷哼一聲道:「老太太這是讓她學規矩還是包庇縱容她?」
「姐姐何必和老太太為難,」只聽旁邊坐著的一位年輕的美貌女子笑著插口道,「只需打發了這丫頭便是。」
王妃被一語點醒,心知不該當著眾人對老太太口生怨詞,點頭道,「嫣兒說的有理,傳春蘭進來。」
春蘭進來后,王妃沒好氣的狠狠訓斥了幾句,總歸是責令要好好管教鳳花,若不然就發賣為奴云云。鳳花在一旁全沒仔細的聽,只偷偷打量著王妃身邊叫嫣兒的美貌女子,只見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和王妃生的頗為相像,顧盼間光彩照人。此時這女子也正含笑看著自己,卻讓鳳花沒來由的心頭一緊。
學規矩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鳳花雙手捧著白瓷盤,雙肩微斂,屏氣凝神的立在牆邊已有半個時辰了,眼見著春蘭轉過頭去看向了別處,趕緊微微曲了曲身子,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揉動著近乎麻木的膝蓋。「又偷懶了?」鳳花抬起頭,只見春蘭正盯著自己,不免嚇了一跳,哀求道:「好姐姐,我知道錯了,饒我一回。」春蘭面上似是為難,「我若饒你,王妃定不能饒了我。」說著,從袖中拿出藤條,「把手伸出來吧。」鳳花無奈,只得伸出手來,只聽得藤條啪啪抽打著掌心的聲音,不多時白嫩的手心上已是留下了道道紅痕。
「這也是為了你好。」春蘭見她眼淚快也湧出,嘆了口氣說,「一入這王府的門,最是行差持錯不得,見人遇事步步都需小心。我們做下人的,命最不值當什麼,稍有差錯,輕則是罰,重則命也能斷送。唯有把這府里的規矩牢記在心,行動都讓人挑不出錯處來,不然難保不會有下一次的遭難。」
在這個世界里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各不相同,想想命運的安排,鳳花心有不甘,說道,「為何我們做下人的便要做一輩子的下人,姐姐這樣的人才,又何嘗做不了王妃,卻要委屈一輩子受這般苦。」
春蘭舉起藤條,狠狠地抽著她的手心,罵道「你不要命了么,這話若給王妃娘娘聽到,你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一般的不保。」鳳花只是忍淚不語。春蘭長嘆了口氣,扔了藤條道「罷了,你這孩子我是沒法教了。心比天高,只是身是下賤之身。這世上有容貌有才幹的人何其多,只是若不能生在富貴之家,一輩子便是為奴為婢,任也沒法改變。你說的這些話,若給別人知道,只是惹禍罷了。我也不再打你,你自己小心便是。」鳳花有些愧疚,心知春蘭一片好意,只是點頭。想不到來這世上的第一課竟是這個識字也不多的春蘭所教,心中又是感激。
隔不了幾日,鳳花頭上的傷養的好些了,便有執事的王伯來通知「上崗」。鳳花在這個世界里的第一份工作也並不困難,只是在最外間接待客人的園子里做些粗掃的活,算是個堂下的使喚丫頭。一連多日,王妃也沒有再來和她為難。每日里當完值,鳳花便可回住處休息,比起在現代生活里夜夜加班的高強度工作,鳳花倒覺得這份下人的工作更清閑許多。
相處的久了,鳳花漸漸發現春蘭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女子,兩個人如今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春蘭雖然在老太太屋裡當值,只是進府待得日久,行事謹慎小心,平時從不多話,然而她漸漸也喜歡鳳花直爽活潑的性子,便把她當妹妹般看待。偶爾有老太太賞賜的點心瓜果、各色玩物,也常帶回來分給鳳花。
春分過後,不久便是寒食。依照古時風俗相傳,循例要禁火寒食三日,府中便放了春假,家中老幼紛紛去城郊掃拜祭祖,一時之間滿府上下的人,十停倒去了九停。就算是留下的僕人,也可向老太太請假歸家掃拜。春蘭家中也在近郊,這日早早便收拾了東西,回去探望,只留下鳳花是無家可歸的人,獨自守著冷清清的院子。
眼見過了午飯的時候,只來了個傳飯的婆子,送了碗冰冷的面來,上面稀疏的掛著幾根青菜,那婆子說道:「這是老太太賞的寒食麵。」說罷放下面,便冷著臉徑自去了。
鳳花自小就有胃疼的毛病,最是怕吃冷食。平時連雪糕冷飲也不敢沾,此時捧著一碗冷麵甚是發愁。躊躇再三,心想今日府上都放假了,廚房中也沒人在,不如自己去做點吃的。於是她潑了面,便向廚房走去。
一路上果然見府里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影。鳳花溜進廚房,卻見寒食禁火,廚子們早早便把灶里的火都滅了,廚房裡清的甚空,除了一應調料俱全外,連米也尋不到。只有灶旁冗自有幾把挂面堆放,竹簍上掛著一欄雞蛋,想來是廚子做完寒食麵剩下的。鳳花打量廚房,忽而眼前一亮,看見牆角邊的竹筐里對著一些熟悉的東西——西紅柿。
她從小隻拿手一道菜,番茄炒蛋,如今原料俱全,做一碗番茄雞蛋面也不是難事。於是她找來火石燒著茅草,又引燃了灶台里的火,打上兩個雞蛋,將幾個西紅柿切塊,匆匆炒成一盤,這邊將水燒開,面煮上,不多時廚房裡香氣四溢,自己也不免大為陶醉。
「你做的這是什麼東西?」忽而有聲音從門口傳來,鳳花嚇了一跳,抬眼望去,卻是朱三抱膝靠在門邊,一身素白的衫子纖塵不染,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鳳花提起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不滿的嘟囔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那朱三好笑的看著她,「你還知道怕,這可是寒食節,你一個人躲在廚房裡又是生火做些什麼。」鍋中的面剛剛煮好,爐中的火還生的正旺,鳳花手忙腳亂的去吹火,卻不料這古人的灶台並不好用,一時半會兒火也滅不了。
朱三湊近去看,只見鍋里色彩繽紛,香味撲鼻,不免嘖嘖咂嘴:「想不到你倒有這等手藝,不去做個廚子真是可惜。」鳳花又氣又笑,惱道:「還不快來幫幫忙,沒看到我滅不了這火么。」朱三笑她,說道「想不到你這麼個人,連個火也滅不了。」說著,便湊過去拿木棍撥弄,可反而把火撥的更旺,引得濃煙竄出,把他雪白的衣衫弄得一片烏色,連口鼻上也沾了許多黑灰。
鳳花拿著燒火棍,指著朱三大笑,「想不到你這麼個人,連個火也滅不了。」朱三訕訕笑道,「咱雖是做下人的,倒是從未做過這活。」鳳花只是發愁,轉念一想,這府里的廚子天黑之前未必能回來,到時候灶里的茅草燒盡自然火就滅了,也不如何擔心。她便從碗櫥里找出兩隻青花大碗,兩雙筷箸,將其洗凈,又盛好面,又滿滿的澆上一勺番茄雞蛋。連同筷箸一併遞給朱三,朱三聞著香味,已是忍不住食指大動,趕緊接過碗來,也不怕燙,便往口中撥動。鳳花見他吃的狼狽,自己拿著碗止不住的笑。
朱三風捲殘雲的吃過一碗,見鳳花冗自斯斯文文的在吃,便往鍋里探去,只見鍋里還有小半鍋湯麵,都一大勺盛了出來,裝在碗里,不多時便吃的盆干碗凈。鳳花阻止不及,氣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這可是我留著晚上吃的。」朱三嬉皮笑臉道,「好姑娘,今天是寒食節,到處都沒個開火的地方。我正腹中飢餓,才來向你討點吃的。」
鳳花冗自生氣,別過臉去不肯理他。朱三又賠笑道,「你這面做的滋味,可與平時所吃不同,這其間紅果格外香甜,不知是用什麼做的。」鳳花一指牆角竹簍里剩的幾個西紅柿道,「用那個做的。」朱三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驚,「番柿?」
須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們還沒有食用西紅柿的習慣。最早種植西紅柿的是秘魯人,16世紀歐洲人將其引入作為觀賞植物種植。王府里所有的這些西紅柿,大概是傳教士從歐洲帶來的舶來品,因此放在王府中,也只是作為觀賞而用,並沒有人真正吃過。
鳳花如何懂得這些,只道和自己那個時代一樣,番茄是最普通不過的食材,見朱三如此訝異,終於上了心,問道:「番……柿?那是什麼?西紅柿也能有什麼不同么?」朱三心道,這丫頭還真是什麼都不懂,貢品都敢煮了吃,他也不說破,只問道,「你是從什麼地方知道,這個….西紅柿是可以吃的?」鳳花不以為意,說道,「在我家鄉那兒,都是這麼吃的。這是西紅柿雞蛋面,我還會做番茄炒蛋。」
「番茄?那又是個什麼?」朱三被這一連串的新名詞弄得有些頭暈了,卻見系著圍裙的清秀女子笑靨如花,「那是西紅柿的另一個名字,就像你們說番……番柿一樣。」朱三說道,「你的家鄉,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他看著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安的神態,心中暗想,她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竟和原來……如此的不同了。
女子見朱三隻是看著自己,不免摸摸臉上,也沒見有臟灰,不免奇道,「你……在看什麼?」朱三一怔之下恢復常態,訕笑著並不說話。女子忽然若有所思,「你們這兒,是不是不吃這個?」朱三點點頭,說道,「只是幾個洋和尚帶來的稀罕物,據說有毒,誰也沒吃過,皇上賞給各府上玩賞的。」對於現代人來說,番茄自然不算什麼稀罕物,可對於古人來說,這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卻是要冒著很大的勇氣吃掉的,鳳花不免佩服起眼前的這個其帽不揚的僕人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說道,「那你也不害怕這番柿有毒?」
「你不是也吃了么?」朱三調笑道,「如此一同赴黃泉,其不快哉。」鳳花聽他言語輕浮,臉上火燒,轉過身去只洗著碗筷,不再說話。
朱三自悔失言,茬開話題說道,「什麼時候能吃到你的番茄炒蛋。」鳳花背著身子,低聲道,「這府上規矩這麼嚴,想進次廚房也不容易,怕是只能得等下一次寒食節了。」朱三深深看了她一眼,卻笑道,「好,一言為定。」
晚間春蘭回來的時候,卻向鳳花知會了一則大事,「你知道么,剛在老太太屋裡可聽了件怪事,王爺今日又鬧了宮裡的寒食祭祖。」
「怎麼回事?」鳳花漫不經心的聽,卻不甚留意。「聽說是宮裡派了公公,三次來請王爺入宮去祭祖。然而到了府里卻找不到王爺的影子,問王爺身邊的人,一會兒說王爺是病了,一會說王爺出門去了,氣的萬歲在祭祀大典上痛斥王爺頑劣不醒事,連著宮中位份最高的張淑妃都訓斥了一通,說要快快指一門婚事給王爺,有一位王妃來管管我們的糊塗爺,不能放任他這般頑劣下去。」春蘭一壁說一壁惟妙惟肖的學著王爺疲懶的樣子,笑道:「剛老太太回府才知道這事,氣的犯了暈眩症,王爺這才乖乖認錯,說是在屋裡睡了一日,睡過頭了忘了時辰才沒入宮的。」
春蘭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了七八年,也給鳳花講過老太太的傳奇故事。老太太本姓陳,入宮時是裕王的乳母,一手把王爺拉扯大。裕王從小就是不受寵的皇子,一出生便沒了母親,從小在各個宮殿寄養,雖說娘娘們都是母妃,但真箇疼他的卻沒一個,因此感情深厚的只有陳乳母了。裕王個性卻偏愛胡鬧,三歲半就在御花園裡揪了皇帝最喜歡的黃鶯尾巴,自小上樹下河,無不淘氣,偏偏讀書上最不上心,不如兩個哥哥乖巧溫順,因此也最不受老皇帝喜歡。十六歲時就被安排出宮去立府,但那時到底是個孩子,也離不開乳母,內侍府便破了舊曆老宮人沒有留在宮中,而是讓陳乳母隨著來了裕王府。
裕王雖然生性洒脫,時不時總要製造些轟動京城的事件,但最聽的仍是乳母的話。有時候鬧的太不成話的時候,連老皇帝也沒法管,只要這位陳乳母出來一拄龍頭拐杖,裕王就會畢恭畢敬的聽從教誨,因此連老皇帝也給這位陳乳母賣幾分面子,就更別說其他人了,王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尊敬這位陳乳母,都尊稱之為老太太。
鳳花聽到此處終覺驚訝,「指一門婚事?府中不是已經有了一位王妃了么?」
「好妹妹,你這一病可真是什麼都忘了,連我們府里這位最忌諱的事也不記得?」春蘭一邊笑一邊說,「如今府里的這位,要說家世有家世,模樣有模樣,可偏偏只有側室的命。先前的國師推算王爺的命硬,娶了正妻怕有妨礙,張淑妃便做主為王爺擇了兵部侍郎翁大人的大小姐為側妃。」
「如今不知是誰家小姐該倒霉了,指進這府里來做王妃娘娘。」說著春蘭不免向東廂撇撇嘴,眨眼道,「只是那邊怕要打翻醋罈子了。」東廂是逸蘭軒,住的正是裕王三年前娶的王妃翁氏。鳳花聽了春蘭細細的解釋,這才知道府里的這位王妃翁氏從小模樣出挑,嬌生慣養,一向心比天高,三年前一道婚紙果然嫁到帝王家,只是張淑妃的意思,頭一個娶進府的先為側妃壓壓門楣,隔幾年扶正也不遲,話說的雖然好聽,難保沒有別的打算。
然而翁氏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最是不許丈夫碰別的女人,因此三年來王爺竟連個侍妾也沒納,人們都暗笑翁家出了個河東之獅,風言風語傳開了,就連她父親如今已經成為了兵部尚書的翁大人臉上也不好看。翁大人夫婦平時沒少勸自己的寶貝女兒要做的賢良大度些,可翁氏仍然我行我素,父親地位漸高,正妃之位舍己還誰?
她眼裡不揉半點沙子,平時看到頭臉略齊整些的丫頭翁氏都要遠遠打發到外院去,若是知道和王爺搭過句話的,少不說也得遭她嫉恨,鳳花便也吃過她的苦頭。這般心高的女子,平素更是對自己「側王妃」的身份諱忌莫深,因此府里上下只敢以王妃相稱,誰也不敢出錯。如今皇上要給裕王納正妃的話放出,想來這個彪悍兒媳的事迹多半是有所耳聞。今晚最睡不著覺的,非翁氏莫屬了。
「你們這些刁促鬼,只顧著議論人家娶親嫁女的事了,」鳳花聽了笑得直揉肚子,笑著也打趣她,「你這趟家回的可好,你娘有沒有給你張羅著找個婆家?」
春蘭家便住在京郊,下面還有幾個弟妹,小時家裡窮,七歲上就被賣到府里來。雖說賣的都是死契,但這畢竟是王府,這個年代大戶人家都講究孝禮治家,從沒有不讓贖身的道理,若是到了年歲家裡來接,便也會放人,贖身銀子多半也不會要,若是伺候的年深日久有了感情的,多半還要置一些陪嫁物品風風光光的送回家去。
過完年春蘭便滿二十四了,在這個世界里女子十七八歲多已出閣。二十四歲還沒出閣的該算是老姑娘了,在尋常人家孩子怕都能牽著走了。春蘭常在老太太身邊伺候,在府里也是有頭臉的丫頭,近來老太太雖沒有放人的意思,但春蘭家裡卻來走動了幾次,聽意思似乎是家裡給看了門親事,想請老太太開恩准了。
春蘭和鳳花日日都在一起,最是清楚這事。本是拿她開開玩笑,卻見春蘭聞言眼眶一紅,半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春蘭到底姐妹關心,撇了玩笑忙道,「家裡莫是又在逼你了?有沒有說到底是個什麼人家?」春蘭良久只是咬牙道,「只說是給知縣做填房,天知是填房還是沒名分的妾室,那縣太爺五十歲上死了黃臉婆子,現今都娶了八房姨奶奶了,也沒說有一個扶正的,這次哄了我去便是做個九房罷了。」
鳳花聽得咬碎銀牙,恨道,「你爹娘如何能把你往這火坑裡推。」春蘭更是要墜下淚來,「小時沒錢養,便賣了我,渾就不當有我這個人。如今見我又值些銀子了,又想撿了老太太面慈心軟的恩惠,把我再賣一回,這爹娘老子哪有半分親骨肉的情分,我生是府里的人,斷是不會從了那虎狼的。大不了剪子白綾一口井,拼了這清白的身子罷了。」
這個時代還沒有婦女解放一說,女人的命運多半坎坷曲折,受著別人的支配。聽著春蘭說起身世,鳳花心中憤恨,彷彿有滿腔的火,卻偏偏似是堵在石屋裡,也燒不起來,這是時代的差別與遺憾,一個二十一世紀受過高等教育的職場精英女性與一個十六世紀封建貴族家庭身世坎坷的卑賤女僕,命運就是這麼戲劇的讓她們融合在一起。鳳花空有現代社會滿腹的投資學營銷學知識,卻毫無女權主義對抗封建的反抗經驗,她唯一能給身邊這個同齡女孩的,只是一雙緊緊握住的手所傳遞出鼓勵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