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獨上高樓——宮女宛心
十九歲,在民間這個年歲的女子多半都已成婚出嫁,甚至膝下已經有了蹣跚學步的孩子。可她卻只是坤寧宮中一個小小侍女,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急匆匆的在侍女們所住的下殿中梳洗齊整,把烏黑油亮的頭髮塞到棕帽里,至多在帽沿上插一根錚亮的銅頂簪,便算完成了女兒家梳妝打扮的任務。然而便要快速的奔到坤寧宮去擦地,這是她每日里的第一個工作。
其實坤寧宮並不大,跪在地上拿絹布細細的擦一遍金磚,不過半個時辰。她從來不明白為何這樣烏黑的磚塊要叫做金磚,在她看來這磚塊黑漆漆的,又冰冷又陰沉,著實不夠喜慶。小時候姐姐出嫁,她看過姐姐披著紅蓋頭敲鑼打鼓的嫁到夫家,從花轎到新房,都是喜氣洋洋的大紅,暖到人心裡。
彼時年幼,她尚無對這種喜慶的理解,唯有溫暖的感覺存在心裡,叫人難忘記。等到年紀慢慢大了,爹娘把自己送進宮裡,她卻多少次偷偷站在五鳳樓旁的小角門裡,看到大紅的喜轎抬進一位位嬪妃。有一日她忽而開竅,姐夫是個種地的莊稼漢,與姐姐是柴米油鹽的夫妻。爹娘曾說過,「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在這宮裡,皇帝卻不一定只有一位妃子。然而只有坤寧宮裡的皇后才與皇帝是相敬如賓的夫妻。
等到宮內尚衣局的嬤嬤們把她派到坤寧宮來擦地,她便愈發珍惜這樣的機會,自覺得坤寧宮是皇后的住所,能在坤寧宮中擦地也要高出旁人一等。方皇后其實是個很和善的女人,雖然容顏並不美貌,卻自有一種威嚴華貴的氣度。她常常在擦地時偷偷的瞧著皇后,心中很是羨慕皇后獨特的氣質,皇后也是出自貧寒人家——本朝自太祖起就有嚴令,宮中后妃都需出自民間,可方皇后舉手投足之間那種大家風度,卻常常讓她自慚形穢。
可不知為何,自她入宮時起,皇后就只穿著件緇衣,每日里在佛堂潛心禮佛。皇后的話語很少,對人只是淡淡的,雖然不苛責下人,卻也並不有所示好。除了對一個小女孩例外,那是朝鮮來的韶茗郡主,自幼養在皇后膝下,皇后也只有看到她時,唇邊才會露出一抹慈愛的笑意。其他的時間裡,皇后從來都不出門去,也免去了宮內嬪妃命婦來參見的規矩,只是落的坤寧宮裡一片清凈。
到了晚上幹完活,她回到自己的住處,卻看到與她同住的春芳回來,只是敘敘的說著熱鬧,「御花園的牡丹都開了,紫的,紅的,一朵朵足有碗口大,真是好看的緊,我們娘娘今日看了高興,說明日里要請皇上一起去看呢。」
春芳是盧靖妃娘娘的侍女,眾人聽她洋洋得意的說,都是羨慕不已。她亦是聽到了心裡,驀然念頭一動,泛起了些漣漪。
第二天恰好是個艷陽天,她早早去坤寧宮擦凈了地,屏著聲氣對皇后說道,「娘娘,宮裡的花兒都謝了,奴婢想去御花園摘些來,添在屋裡瞧著多熱鬧。」
方皇后彷彿沒有看穿她的心思,頭也未抬,仍是垂目坐在蒲團上,過了良久,卻是輕輕點點頭,「去吧。」
她按耐住內心的激動,面上憋得通紅,飛也似的跑出宮去。
御花園真是很大,許多的小宮女們都擠在花園裡,仰著脖子瞧著什麼。她瞧瞧別人的裝扮,都是玉蘭紫的青紗綉襖,內襯一條珠絡縫金帶的小紅錦裙,滿頭的遍刺折枝小葵花,只用一個沉沉的白月衫的金梁冠籠著,別上一圈金釵梳,連同弓字繡鞋上都刺上了小金花的圖案,十餘箍的胡珠環子箍在臂上,真是俏皮極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素白護領,藍印布的馬子裙,衣服上光禿禿沒有一點首飾,忽然便有要逃離的衝動。其實旁邊並沒有誰識得她,雖然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小宮女們,但是大家平日里都不在一起做事,也很難有碰面的機會。她慢慢的蹭到前面,便有不耐煩的小宮女們推開她,「你是哪個宮的,就趕往前擠?」
她向來是要掐尖出挑的,不服氣的一揚眉,脆生生的語氣,「坤寧宮的,你不知道么?」
未如她預期的,眾人會有誠惶誠恐的表情。人群靜了一瞬,卻爆發出一陣鬨笑和唧唧喳喳的議論:
「坤寧宮?那是什麼地方?」
「哪位貴嬪娘娘住在裡面么?」
「你也沒聽說過啊?」
……
這群小宮女進宮的時日都不長,方皇后隱居已久,哪裡還有人知道,此時大家看著她漲紅臉的尷尬樣子,都笑的更歡了。
「都安靜些,盧靖妃娘娘陪著皇上來了。」領頭的越年長些的宮女轉過頭,嚴厲的訓斥道。一群小宮女頓時都安靜下來,埋著頭不敢說話。
她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這次覺得如芒在背的尷尬也悄悄的拔去了許多。她瞧瞧抬起頭,向著不遠處望去,卻見一個女子正扶著一個身著龍袍的威嚴男子慢慢走了過來。那女子身著紅艷艷的鳳冠霞帔,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宛若神仙妃子,頸項上還墜著一個赤金盤螭瓔珞圈,很是光鮮奪目。
那女子容色艷麗,衣飾華貴,一雙黑眸顧盼生輝。身旁的牡丹雖然雍容華貴,與這女子相比,竟也失色幾分。而那身著龍袍的男子目光哪裡還注意的到別人,只是瞧著這宮裝女子,滿眼都是欣賞之意。這才是話本子里說道郎才女貌,神仙眷侶。
眼看著他們漸漸走遠,她沒來由的心裡只是失落。一個人悄悄離了眾人,自是黯然的回坤寧宮去。
方皇后望了望她摘回的幾支粉色的牡丹,也未多問,只是略微頷首,賞賜了她一隻羊脂玉的鐲子,吩咐她把那牡丹插到玉凈瓶里去。
她很是喜歡這隻鐲子,這大抵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得到的賞賜了。她聽宮裡年老的太監說,千里之外的昆崙山上終年積雪不化,那雪下就是這樣凝如細脂的白玉。這一枚小小的玉鐲竟是從那麼遙遠的崑崙仙境送來的,她格外珍惜,於是珍而重之的把那玉鐲用白絹布包的嚴實,收在匣子底,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拿出來看看,從來都捨不得帶在手上。
這日天上濃雲積得重了,寒風吹在身上冷極了。眼瞅著馬上就要過冬了,可今年不知為何,坤寧宮的木炭遲遲沒有送來。方皇后是個疏淡的人,並不在意這些事。
可她是不肯吃一點虧的,一趟趟跑到惜薪司去討,卻平白受了去多白眼和輕慢。
「宮裡的碳早發完了,哪裡還有多的。」
「可是坤寧宮還沒有……」她忍著氣求道,「皇後娘娘身體不好,須得照顧一些。」
「坤寧宮能有幾個人?將就將就不就過去了。」發碳的小內監很是刁滑傲慢。他趾高氣揚的說完,又側過了頭,卻用恰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對著旁邊的人說道,「皇後娘娘,哪裡有什麼皇後娘娘啊。皇上為了曹娘娘的死,可是恨足了皇后。」旁邊的人都點頭稱是,再看向她的眼光都是鄙視。
她氣得渾身發抖,拼了命的撒潑去鬧,狠狠的給了那小內監一掌。小內監被打得懵了,咧嘴剛要大喊,惜薪司的掌事公公後來卻慢吞吞的出來了,只是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宮裡今年進的銀碳有限,需先給陛下的謹身殿貢去,宛心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倒是可以把這一簍子墨碳先拿回去燒著。」
說著,他指了指廊下的一竹簍的墨碳,便洋洋的走了。
一旁也來拿碳的春芳勸她莫生氣,偷偷道,「這位王公公是盧娘娘薦進宮來的,只是個小人罷了,何必跟他計較,有簍子碳燒總比沒有的強。」
她於是忍了淚,費勁了力氣,搬那簍子碳回去,直弄得月白的裙衫上都是黑的碳漬。
銀碳是徽州的貢碳,燒起來無煙無味,很是暖人。這墨碳燒起來卻是滿屋的黑煙,只要把人嗆得眼淚都出來。她勉力肩著濃煙,宮室內仍然黑煙滾滾。瞬時,委屈,難過都上了心頭。淚水忍不住滾滾而落,劃過臉上濃濃的墨痕,像只小黑貓一樣。
倒是方皇后淡淡一笑,輕輕摟著懷裡的韶茗郡主,「茗兒,怕煙的話就去太妃娘娘宮裡住幾日可好?」
韶茗郡主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卻很是懂事,波浪鼓似地搖著頭,「茗兒不去,茗兒要陪著母後娘娘。」
母女倆相視一笑,一片濃煙中,都是別樣的清麗自然。
她只在旁悄悄地打著扇子,希望著煙能早日散開。
那天夜裡,宮裡忽然起了火,一陣陣吶喊聲傳來,都是太監們凄厲的叫聲:「救火啊,救火啊,坤寧宮失火了。」
她乍然從睡夢中驚醒,慌忙的趿了鞋就往外跑。旁邊的春芳死死地拉住她,滿眼都是話,「你莫去了,去了就是送死。」
窗外的黑衣全都被大火映的亮堂,整座坤寧宮都在一片火海中,這座紫禁城的任何角落裡怕都是能看到這般大的衝天火勢吧。
她震驚的跌坐在床沿,驚慌失措,「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一個泱泱帝國的皇后就這麼被大火燒死了。據說皇后的死因,宮裡有許多說法。流傳最廣的一種是,皇帝在景仁宮裡看到了衝天的火勢,正準備著人救火,卻被一旁的盧靖妃輕悄悄的一句話就打消,「曹妹妹死的時候,全身是血,連腹中成型的胎兒都被打掉了。」
皇帝的拳頭驀然握緊,臉色已是鐵青,他自然想起了五年前壬寅宮變時自己的寵妃莫名其妙喪命的情景。他冷冷的閉緊了唇,只吐出一句決絕的話,「皇後生死有命,就自求多福吧。」
皇后的死狀很慘,她十來歲進宮,做了十年的貴妃,又做了十年的皇后,最後的五年卻青燈古佛為伴,直到命喪火海中。宮裡收了皇后的骸骨,封為孝烈皇后,草草的安葬在永陵中。
她在自己住的黑暗小屋后,悄悄為皇后立了塊牌位。仔細的寫上了孝烈皇后之位,她的筆法幼稚,字跡拙劣,卻有一顆真心。
牌位有著松木的淡淡香味,沁人心肺,她凝著那牌位,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了皇后淡淡的語調: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在這世上,原都是不會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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