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欲寄彩箋兼尺素——郡主福華

番外四. 欲寄彩箋兼尺素——郡主福華

福華很小的時候,就愛坐在廊下看花。彼時漢陽常年都是寒冷的,縱然是繁華盛麗的春日,真正能盛放的花亦少得可憐。唯有景福宮的廊下有一排杜鵑花,開的艷艷的,為這座長年冰冷的宮殿挑出一抹鮮亮的哀傷。

「哀傷」這個詞,福華是聽崔娘娘說的,彼時崔娘娘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除了照顧她之外,還要照顧宮裡的其他幾個小王子小郡主,宮裡的規矩小孩子是不能由母親撫養的,一旦出生就需要交到宮內尚保監的尚宮嬤嬤們看管。可小孩子常常是多動的,時常這個跑到了花園裡,那個溜到了慶會樓。崔娘娘每到這個時候,常常會力不從心,一個個費力的抓回來,總要累的半日站不起來。然而也唯有這個時候,崔娘娘也會看著福華,眼眸中路出一抹溫柔的神色,「還是華兒最乖,真像你先前去了的姐姐。」

福華有個已經去世的姐姐,這是宮裡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卻從來不會有人提起,她也從來沒有見過。然而大抵在福華很小的時候,她就敏感的捕捉到這種異樣。因為人們都對福華總是格外的照顧關愛,宮裡最精緻的吃的,最好的用的,總是源源不斷的先送到福華住的香遠殿來,不僅崔娘娘是如此,便連父親見到她時的神色,也比見到海安、靜慎他們幾個要溫柔的多。他們彷彿在透過看她的眸中,隱約的看到了另一個人的神色,而那神情中寄託的哀思與悲傷,亦常讓福華常常覺得不安。

是了,如果她生活的一切幸福與垂憐,都來自於另外一個已經消失的生命,這種感覺想必沒有誰會覺得很好。

福華的母妃尹氏,是個年輕而冷漠的婦人。她對福華並無多少親近,除了照例的宮中節慶宴席上她需要照料福華坐在身旁。然而縱使是一年之中這樣難得的相聚日子,福華只能端端正正的穿著自己的絲絨小襖裙,規規矩矩的坐在母親身旁。而尹氏至多不過例行公事的替她夾一箸菜,更多的時候,只是瞥過一縷極為冰冷而又無神的目光。尚保監里七八個孩子,都是一般大小,誰人的母妃都會打點宮人,塞著禮物費盡艱難的要來看看自己的孩子,獨有福華的母妃,一步也未踏入過尚保監。

那年春天,開得正艷的杜鵑花架下,五歲的德韻撐著腰大聲說道,「華姐姐,可憐蟲,沒娘疼,沒人愛。」六歲的福華心氣很高,她狠狠的刪了妹妹一個耳光。德韻瞬時大哭,手裡拿著的一個梨也掉到了地上,聞訊而來的崔娘娘很是心疼的抱住了德韻,抬頭望了一眼緊繃著小臉的福華,卻什麼都沒說。

那目光中的責備顯而易見。福華一個人撒了鞋跑到慶熙宮去找母妃。她模模糊糊的記得,那天母妃的宮裡掛了許多輕柔的雲色帷幔,影影綽綽的看不清人影,她趴在帷幔后靜靜地聽著母親輕柔的呼吸聲,感覺到母親就近在咫尺,心裡瞬時不知是何滋味。

「娘娘若是想念小郡主了,奴婢可以去尚保監替娘娘看看。」說話的是母親的貼身宮女,她喚作韓娘娘的一位尚宮。

「別去了,」母親溫柔的聲音傳了出來,語調卻有些低落,「如今她有她父王的憐惜就夠了,聚集多少的寵愛,就是聚集多少的怨憤。我們去看她看得愈多,便是害了她..你不記得前頭的茗兒是怎麼去了么……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長大,沒有人注意到她,將來嫁一門好夫婿,過的無愁無慮。」

她聽得心都要跳了出來,裡面卻良久默然無言,只傳來韓娘娘的一聲低回的嘆息。

宮內的生活似古水般波瀾不驚,須臾間年月似水流過,她已長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起長大的慎淑前些年嫁去了蒙古做王妃,另一個小些的德韻據說也要被嫁到大明去了。宮裡都悄悄傳說,就連和親出嫁的事,父王也格外偏愛福華,眼見連比她小的妹妹都嫁了出去,卻從來捨不得嫁她出去。

德韻才十四五歲的年紀,整日里都是啼哭不止,哀哀的拉著崔娘娘的手不肯放開。據說前些年裡頭嫁到大明國宮裡卻有的祖奶奶,姑奶奶們,沒有一個能活過二十歲。又據說如今大明國的這位皇上已經年逾花甲,很是衰邁而暴躁,幾任皇后都死的很慘,就是宮女們都沒有好下場。

崔娘娘此時已是一頭白髮,替德韻綉完了出嫁的胭脂彩鳳翟衣后,赫然合目而逝。德韻擦了眼淚,準備登上花轎前,借故繞去景福宮后的齋寮去為崔娘娘上香,然而這香上的卻一去不回。

那日福華本是送嫁的長姊,一直等在齋寮外。可等了許久許久,卻等不到德韻出來。她終於心神一動,急急的推門進去。卻只看到一句冰冷的屍體在地上,德韻的面容透明的極盡純白,長長地睫毛撲扇著和在一起,如同一個瓷娃娃一樣沉睡。唯有額上一片鮮紅的血跡,亦是看起來有些猙獰,而那大片大片的血漬灘在地上,浸入她大紅的嫁衣中,卻再也無法分辨究竟是什麼顏色。

她有一瞬時的失神,心卻陡然揪了起來,那一刻她心裡念及的竟不是哀傷妹妹的去世,而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終於要走上妹妹那條合親的路了。

一個月後,她終於乘上了去往大明國京城的彩轎。父王執著她的手一直送到了景福宮外。

父親是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每每慶會樓的宴席上,父親總要即興的賦詩幾首,表達他作為一個君主之外的些許情懷。時值此時,他最愛的小女兒要出嫁了,父親的悲傷寫在臉上,雖是花甲的年紀,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父王哀傷什麼?」她有一雙華彩靈動的眸子,此時目光灼灼的盯著父親,揚起了尖尖的下巴,只是朗聲道,「女兒自幼便有凌雲之志,然而在朝鮮哪有配得上女兒的夫君。女兒此番嫁去大明正是一樁喜事。父王不必如此哀傷。」

父親深深地望著她,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卻什麼都沒有說。

從漢陽到北京,這一路說長不長,卻也走了整整一個盛夏。啟程時還是暮春時節,到達時,卻已臨近深秋。京城的秋日,不同於朝鮮的蕭瑟寂寥,此時仍然是滿目山林蒼翠,更有點點楓葉泛紅,很是耀眼而絢爛。

福華入宮的那日,恰好是中秋。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招待她,就設在太液池邊。接著月色而入席,清雅卻又隆重。

她第一次在慶會樓之外的地方參加宴席,還有些不太習慣。她暗暗地屏住了氣,不願有絲毫的露怯。大明的風俗與朝鮮不同,宴席中沒有熱烈而奔放的歌舞,也沒有父王那當席賦詩的詩人浪漫情懷的隨性流露。所有的人都需要規規矩矩的坐在位置上,聽著略帶嘶啞的掌印太監宣讀陛下奉給月神的冗長而華麗的青詞。

宴席很長,她就毗鄰著皇帝下首的那桌而坐,看著主位上年邁的老皇帝板著臉默默地聽著,身旁一位嬌艷的宮妃卻倚著皇帝的胳膊,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她胸口有些發悶,這就是自己未來的生活,漫漫的年華怕是要這樣無味而艱難的度過了。

好不容易太監念完了祝禱的青詞。皇帝例行公事的點頭稱讚了幾句,目光忽然斜斜的瞥到她身上,只頓了頓,卻讓她心中須臾間不知道轉過多少驚悚的念頭,老皇帝只是沉吟著慢慢道,「福華郡主遠道而來,應以國禮相待。只是宮中居住太過沉悶了些……」

一旁那個寵妃忽然雙目一閃,伶俐的說道,「郡主到底年輕,依臣妾看到與裕王爺翁王妃他們年紀相仿,不如住到宮外裕王府上去,即不失了身份,又顯得親近,出入宮廷也方便些,陛下你看可好?」

「好是好,」老皇帝遲疑著說道,「只是今晚三兒不在,不知是否願意。」

「當然會願意的。郡主說起來還是太妃娘娘的本家孫女兒,和裕王爺論起來也是表親,借住段日子有何不可?更何況他們年輕人到底比較投緣,一起出去遊玩也方便許多。郡主這麼老遠從朝鮮國來,難道不想好好看看我大明的山水風物?」那寵妃聲音清脆,說話又快,像連珠炮似地說了一串。說的老皇帝連連點頭,笑道,「愛妃說的有理,有理。也罷,郡主先去見過太妃娘娘,就收拾一下,就住到三兒的府上去吧。」

福華心中忽然有些輕鬆,她依著規矩叩頭謝過了禮。再抬頭時,卻見那寵妃望著自己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曖昧不明的笑意。

在宮裡最親近的莫過是太妃娘娘了。這位歷經兩朝的老太妃年紀不高,身份卻很尊崇。打從武宗朝她便是由朝鮮入宮的妃子,頗為受到禮遇。福華在朝鮮時倒沒有聽說過這位韓太妃娘娘,不過既然是娘家人,生平就多幾分親近之意,韓太妃難得的親自見了她,溫和的拍了拍她的手,滿是皺紋的臉上多了幾抹笑意。她賞賜了許多東西,臨走的時候還留了句話,「郡主住的高興就好,若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只管來找太妃娘娘說叨就是了。」

從太妃娘娘的慈頤宮出來的時候,她恰遇一個單薄消瘦的女子擦肩。那女子只著一件銀紅的縐紗薄裙,如貓一般的步履輕盈,彷彿是足不點地的行走,聽不到一點聲音。福華一眼瞧出那女子身著的是宮妃的衣服,看起來品階還不低,於是她不卑不亢的往後讓了讓,手持一條櫻紅的帕子,盈盈的躬身道了聲歉。

「臣女是朝鮮國來的福華郡主,衝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是個廢人罷了,何罪之有。」那女子卻撲哧一聲自嘲的笑出聲來,福華遲疑的抬起頭,這才看清她的面容很是俏麗,只是瘦消的很,薄薄的胭脂暈在腮上,就像是一層浮起的灰,沒有半分華彩。

「你……」那女子輕呼一聲,亦是看清了福華的面容,她忽然怔住。

「娘娘,怎麼了?「福華疑惑的問道。

那女子晶亮眼眸中迅速劃過一絲傷感,彷彿在回憶什麼一般。隔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神色中有些悵然和喟嘆,淡淡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位親近的故人,和郡主有幾分相似罷了。」

福華笑意款款,眉目中多了幾分靈動,微笑道,「我看到娘娘也覺得很是親近呢。」

福華搬入裕王府那日,恰是個午後。臨到這日她才知道前些時的那個寵妃叫做張淑妃,是宮裡最得寵的。她巴巴的遣人送來一道諭旨,好像生怕她在宮中多住一日樣,趕緊催她走人。

這些日子在宮裡是流水價的得到了許多賞賜。於是福華收拾了十來個箱子,這才乘了一頂彩轎,姍姍的往王府行去。誰知在門口便吃了個閉門羹,看門的小廝一翻白眼,「咱沒接到王爺的命令。就是不能開門。」

站在轎外的胭脂,是在景福宮時就侍候福華的侍女,哪裡受過這樣的氣,頓時便躥了起來,只是叫道,「你知道這轎子里坐的是誰么?是咱們朝鮮國的福華郡主,我們國王都當心頭寶護著的,便是來了大明國,大明的皇上娘娘都不會輕慢一句,你們這個小小的王府,還敢攔著我們郡主?」

福華心知不妥,剛要阻攔,卻聽那守門的小廝也不是好相與的,尖嘴利齒的就說道,「什麼菌(郡)主蘑菇的,咱爺府上廟小,容不下這麼大的神仙。再說我們爺就是好輕慢的了?那也是未來的大明天子,你們還敢在此放肆。」

「吵什麼呢?」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冷冷的喝斥,似是有人截斷了那小廝的話,「這是出什麼事了么?」

「我的爺,您可回來了,」那小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委屈道,「這位不知是哪裡來的郡主,非說要住到咱府上去。可府里沒有得了通令,小的怎敢放她進去。」

「哦,」那人玩味的遲疑了一瞬,「還有這樣的事?」

胭脂快嘴道,「我們郡主奉的可是淑妃娘娘的鳳諭。還不快快開門。」

「張淑妃?」那人的聲音頓了頓,明顯有些不悅的說道,「她的鳳諭和裕王府有何關係?這位郡主還是請回吧。」

「你是什麼人……」胭脂急了顏色還在跳腳。

「閣下就是裕王爺吧,」福華在轎中聽的很是難堪,再也忍不住掀開帘子走了出來,她心中有些氣苦,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臣女在朝鮮時就仰慕大明是泱泱上國,禮儀之邦,想不到卻是如此待客之禮。」

想不到她說完后,竟然四周一片寂靜。

「王爺覺得如何?」她又咄咄逼人的問了一句,這才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一個陌生的男子正怔怔的看著自己。那男子著一件雨過天青的長衫,眉目疏朗,樣貌十分瀟洒,更有一雙眸子烏珠似地深邃,瞧著自己卻多了幾分玩味。只見他一抬下頤,竟是乾淨利索的一句話,「那就搬進來。」

就這麼簡單?所有的人都有些愣住了。只見那位王爺甩甩衣袖,徑自入府去了。

從此福華便在裕王府上住下了。

秋日漸短,一日冷似一日,轉眼便是深秋。淡薄的陽光順著冰綃菱花窗里透進來,薄薄的在窗幾邊的青瓷細乳壁瓶上鋪上了一層暈淡的光影,亦映的一室窗明几淨,溫淡中透出几絲鮮麗。

書案旁的男子專註的看著書,她便在一旁輕輕研磨,淡淡的桃花暈色浮上了粉腮。他其實是個很冷淡的人,對誰都不假辭色,唯有瞧著她的時候總是笑得多,一雙狹長幽深的眸子如朗星,頎長穩重的身形里,自有一派龍章鳳姿的氣度。她早已悄悄地動了心,從此日日在書齋中陪伴添香。那一瞬間她忽然有種錯覺,這世上彷彿只剩下彼此。若不是隔壁院落里女子尖利的哭喊聲傳來,才把她從這場綺夢裡喚醒。

隔壁那個哭喊的女子,是他的王妃翁氏,已經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她起初知道時也曾愁眉不展,然而胭脂到底是個有心的丫頭,悄悄替她打聽來,那翁氏不過是個側妃,還有個妹妹原先在宮裡是妃子,可是如今也失了寵,算不了什麼事。

那看書的男子重重的哼了一聲,不知不覺的面上浮了幾分厭惡之色。福華於是悄悄放了心,磨著墨的纖長手指愈發婉轉,面上的笑容卻帶了幾分俏皮,「三哥若是看書倦了,不若陪華兒出去走走,天愈發冷了,再沒幾日的好光景可以出遊了。」

「怎麼就沒幾日好光景了?」他銜了抹笑,卻依然擱下了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真箇到了冷的時候,就更容易出去了。踏雪入深山,落葉掃古寺,都是極好的景緻。對了,到了上元節的時候,還可以帶你去看看花燈,京城的上月燈會可是出了名的別緻。」

她聽得心裡砰然一動,眉梢上隱了幾分喜色。是了,日子天長地久著呢,不在朝朝暮暮。

正月十五那日,他果然履行了約定。白日裡帶著她去京西的潭柘寺進過香,到了晚上,京城裡果然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景象,他從巍峨壯麗的五鳳樓上下來,執了她的手,緩緩的在燈市中行走。

城樓下搭了許多的彩棚,每一座都是各地的官員進京所貢,那彩棚都是由能工巧匠所制,掛滿了精緻小巧的花燈,描摹的都是各地的景緻風物。她一個一個的細細看,心中歡喜無限。有一個彩棚里描摹的是白山黑水的雪景,除去了繁麗的裝飾,只用簡單的冰雪壘成巍巍的蒼茫雪山,看起來卻也甚為壯觀。只是這雪景看來不過一夜便會化去。她在那彩棚前怔怔的踟躕許久,不知不覺有些出了神。

花燈淡淡的光暈照在他半邊臉上,映出了溫淡的笑意,他閑閑的指著前方,說道「怎麼這就走累了?前面還有許多景緻呢。」

「三哥,」她那一瞬有些墜下淚的衝動,赤金的雲頭釵子從秋致髻中斜斜飛出,挑出幾抹細碎的光影,「這彩棚描摹的很像我家鄉的景緻呢。」

他恍然而悟,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卻轉身吩咐道,「去,把這座彩棚搬到府里去。」

跟隨的小廝雖然訝異,卻也依舊照辦,把那彩棚整個兒挪了開,擁擠的人流瞬時讓出了一個寬敞的通道。許多人都站在路的另一頭朝這邊探頭探腦的望著,她忽然有些尷尬,悄聲道,「三哥,這樣怕是不好。」

「不礙事的,」他下顎輕輕一點,望著她的眸里都是溫柔,含笑道,「若是有一日你真的住到府里來,我便是把整座長白山搬來又何妨。」

滿街的彩燈如同千萬繁星點綴在夜幕中,光芒似碎金般映的天幕一片璀璨奪目,城樓上有吐珠的金色龍鳳首尾相連,如同漫卷不到頭的雲裙翩躚,她的心一瞬時亦沉了下去,沉醉在周遭無盡的美景中。溫柔而淡漠的幸福,漸漸將她包裹起來,便是醉生夢死一場,又有何憾?

第二日她便隻身進了宮,思索了半晌卻先折向慈頤宮去。

殿外的日色燦爛若金,一株株海棠上躍滿陽光的細碎流影。可慈頤宮裡照例常年都是昏暗而安靜的,高大的殿閣也因太過寬闊,而顯得空曠卻又壓抑,縱然是目力極好的人也很難一眼望到大殿的另一頭,模模糊糊能看到些鸞座鳳閣的影子,卻是影影綽綽,瀰漫起一陣煙塵的余影。

「太妃娘娘。臣女想求一個恩典。」

「有何要求的?」太妃娘娘看也未看她,只是專心的品著茶。

「臣女想求太妃娘娘賞賜給臣女一位天下最好的夫君。」

「唔?」韓太妃彷彿並不吃驚的樣子,只是放下茶盞,饒有興緻地看著她,「說說看,你瞧上了誰?」

她面上羞得通紅,纖長的睫毛撲扇著,耳邊的羊脂墜子輕輕晃蕩出迷離的光暈,卻是鼓足了勇氣朗聲道,「臣女求嫁的是大明的三王爺裕王殿下,求太妃娘娘恩典。」

韓太妃鳳眸中光芒輕閃,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這恩典你去向皇上求過了么?」

「臣女雖是朝鮮的郡主,卻不願做和親的天子嬪妃,」她咬了咬貝齒,面上更多了幾分毅然之色,「臣女所嫁的必是心中所愛,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好,好一個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韓太妃的鳳榻后忽然響起一個男子蒼老的聲音,她趕緊跪在地上,「臣女冒昧,求陛下寬恕。」

那人從鳳榻后緩緩轉了出來,身著龍袍,頭帶紫金冠,冠上垂下累累珠簾,卻不是嘉靖帝是誰,只見他面上全無怒意,只是溫然的看向大殿的另一側的人影,贊道,「吾兒得此佳婦,是天家之喜也。」

她霎時又驚又喜,倉促的不知該說什麼。大殿的另一側,站著的是他卿闊的身影,他垂著眉眼淡淡的對她投來一瞥,依舊是蓄著笑的,只是眸中卻深重的如同塗了層墨。她心中驀然一抖,一夜之間,他彷彿憔悴了許多。

韓太妃亦是頗為讚許的頻頻點頭,「皇上說的不錯,真真是佳兒佳婦。」

「我兒,你瞧瞧這個。」韓太妃見她拘束,不免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彷彿是瞧破了小兒女心事的慈善長輩一般,輕輕將一卷明黃的奏摺丟給了她,「這是你父王遣人百里加急送來給哀家和陛下的國書,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心中大震,手亦有些發抖的打開了那封明黃的紙卷,只見父親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帘,淚水瞬時模糊了視線:

「我朝鮮為大明東屏,世事中華,守千萬里之封疆,未躬於朝請,懌自即父兄之位,顧二百年之恩禮,但誓於忠勤……懌年過半百,膝下唯有愛女福華,年幼且稚,自小嬌養,寵甚有溺,恐蒲柳之質難奉君王,愧未遑於慶禮,辱先遣於皇華……今臣女遠在京師,受陛下教蒙,臣日夜苦思,惟願幼女有所終托,可如願擇得如意賢婿,此臣女之福分,亦是懌之所願也……若臣女未能有配佳偶,則臣百般叩請陛下恕臣女之粗鄙,遣其回漢陽……今臣已年衰,老之至也,思幼偏憐之心,往陛下垂憐……」

「你父王的意願,朕都明了,」嘉靖待她看完,靜靜說道,「你父王年輕時,與朕有過相交之情,他的意願,朕自當尊重。你若願回歸本國,朕自會派人送你回去;你若願意在京城選的賢婿留下,無論是貧是貴,朕都會以公主之儀為你辦婚事,斷不會耽誤了你的終身。是留是去,看你自己的決定。」

父親的這封奏摺,與其說是國書,更不若說是一份言辭懇切的求信。想不到父親竟會以國力為籌碼,步步為她打算好,無論是進是退,都要換得自己的平安,她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滴滴落在水墨金磚的地上。

眾人都靜靜地瞧著她,只瞧她的打算。便是那人的手,亦悄悄地握成了拳。

她一時柔腸百結,想起父親的年邁蒼老的面容,心中只是酸痛哀傷。不經意的側頭瞧見鳳榻上韓太妃微微眯起的鳳目,取來一把合歡扇輕輕搖著。

酸痛的太陽穴忽然隱隱發脹,她的腦海中瞬時浮現出昨夜那盞冰融的巍峨彩燈。她低垂了眉眼,雙手合在白玉蓮瓣裙中的合歡佩上,拭去了淚,溫順的點頭道,,「兒臣謝過父皇與太妃娘娘的恩典,兒臣願為裕王婦。」

翁王妃產子而亡的那日,恰是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嫁進府中的日子。一壁是嫣紅嫣紅的喜色,彷彿是紅燭燒透了天邊的晚霞,一壁卻是慘淡刺眼的白色,幽暗深沉的如同另一個世界。她站在房門外悄悄地望,望著屋內那個屍身冰冷的女子,望著剛剛呱呱墜地的小生命,心中萬千複雜,不知是悲是喜。

有些人若是對你熱情的時候,你並未覺得他的冷漠有何可怕。可若是有一日他冷漠的那張臉,忽然朝向了你,你便會覺得徹骨的寒意,從而深切的體會到從前一些人的境遇。

曾經想象過千萬次的琴瑟和諧的伉儷之樂,為何會是這個樣子。她不明白,亦不可能想明白。

婚後的他,彷彿換了個人一般,只有成婚那日在她房中宿過一夜,從此便足跡再也不踏。也不再對她露出半分笑容,便待是聽到她喚他「三哥」,亦會淡淡的皺起眉頭,彷彿極為不樂。

初為王妃,她想盡心思的逗他歡喜。做了櫻桃的酒釀,金絲的蜜餞,一併許多精緻的糕點,變著法的為他準備夜宵,在他讀書時悄悄送進去,他卻彷彿沒有她這個人在,連她新挽的飛雲髻,剛畫的烏字眉,才著的茜素紅的鎦金挑絲百褶宮裙也未看一眼。

起初她以為是因為父親那封國書,她也曾柔順的小聲辯解,「……那只是父親的一片思念女兒的心意罷了,並沒有以傾國之力相脅的意思,三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冷冷的側過臉去,並未回答。

直到有一日她終於明白,他的笑容都去了哪裡。是了,看管鈴兒的那個年輕宮女,只有他看到她的時候,才會露出過往那份久違的笑意。

她心中的怒火滾滾的燒著,攏著腕上的金絲細鐲子,向著他終於發了脾氣,「你若不愛我,為何要說把那長白山搬到府里來的話。枉枉的騙了我拋了父兄的嫁了進來,便作這望門寡是么。」

她話說得重,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卻見他望著她通體打量了一番,明亮的眸子看得她心裡有些發慌,然而他轉瞬只是垂了眼瞼,沉沉的道,「彼時看得有些差了。你只是俗氣的緊,原不是我愛的。」

她氣得擼去了腕上的鐲子擲在地上,明晃晃的纖細鐲子只滾到門邊方才七歪八倒的躺下。她斂住了淚不願落下,只是負氣道,「好,既然是不愛的,便不要相見吧。」

他毫無異議的點點頭,又復去看書了。

韓娘娘說過,若是遇到心愛的男子,便須大膽的去追,這是鮮族女兒潑辣熱情的作風,她早已骨子裡帶了有。可是韓娘娘卻沒有交過,若是你心愛的男子,並不心愛你,那該怎麼辦。

福華在書房裡呆了許久,終於咬牙負氣而去。可負氣終歸是負氣,很快地,她發現自己還是得回到這個現實的生活中來。她努力地想了許多辦法,加倍的奉承討好三哥,可三哥真的就鐵了心的不理她了,還把那個叫做安媛的女子也一併帶入宮中去安頓,像是怕她要做甚麼一樣。

其實這時,福華的肚子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的到來只是個意外。可卻給她帶來了無限的欣喜和期望。做母親的人,總是更渴望保護好自己的孩子,這大抵也是一種天性。

她仔仔細細的打聽清楚了那個叫做安媛的女子的來歷,心裡忽然有了主意,她隻身進了宮去找廢在冷宮的翁妃。她依稀記得,當年入宮的時候,正有個女子說過她和一位故人長的相似。

翁妃在冷宮待得久了,一顆心早便像冰一樣的冷,既無溫度,亦無半分市情。福華百般委婉的說著宮中的變化,翁妃閉著眼跪坐在蒲團上,聽得只是淡淡,彷彿與她都是浮雲一般。福華全然無奈之下,忽然福至心靈,「娘娘不在乎自身的安危,難道也不在乎翁王妃的生死么?」

「家姊自在裕王府中安然度日,縱然不甚幸福,也算是平安而已。強我何止百倍,我又有何牽挂。」

「娘娘難道不知道翁王妃已經去世多日了么?」她猛然一聲疾喝,彷彿是看到了一絲光明。

果然,翁妃微微張開雙目,語聲亦急促了起來,「你說….我姐姐她究竟怎麼了?」

……

與翁妃聯手,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卻也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她用一句輕輕巧巧的謊言,換來了翁嫣兒全心力的信任和重振的決心。

她說的只不過是,「鈴兒那孩子,不過是安媛姑娘和裕王私生的罷了,可憐那孩子實是命硬,出生那日,竟然生生剋死了翁王妃姐姐,好沒來由的府里還瞞報了喪事,只說是突發疫症亡故的,連個屍首都沒留。」

「安媛….好你個安媛…..此仇不報,本宮誓不為人。」翁妃終於咬牙切齒,站了起身來。宮裡還有誰有這樣翻雲覆雨的能量,能在短短數天之內,把曾經風雲一時的張淑妃徹底拉下馬,又在緊鑼密鼓的布置中,一手剷除了對她來說威脅最大的皇長孫。

是了,只剩最後一天,她便能剷除最後一個敵人了。

給皇長孫出殯前的那夜,她卻沒能睡一個好覺。入夜時分,他忽然推門進來。她驚得瞬時從床榻上坐起,面上一陣蒼白后又回了血色。

「你怕什麼?」他冷冷的問,眉間蹙起薄薄的怒氣。

「我…我沒什麼,」她努力地平復自己的呼吸,做出一個微笑來,旋又露出幾分痛苦的神色,「肚子里的孩子有些鬧騰,攪得我有些睡不安神。」

他的面色一下子緩和許多,輕輕走到她身旁,一隻手柔柔的放在她肚子上,彷彿要全力感受那個孩子的存在。就只那麼一瞬,她的心中忽然溢滿了幸福的感覺,孩子與丈夫都近在咫尺,這個世間都屬於自己了吧。

可他的手很快要抽離了開,神色又恢復了冰冷,「你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你要是不想去送殯的話,可以不去,我可以叫司禮監的人……」

「不,我要去,」她急急的攔住他的話,瞬時又後悔了。有多久他沒對自己說過這麼長的話了,為什麼要攔住他,她真是個笨蛋。

「三哥……」她忍了忍,落了一滴淚在腮邊,低低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我一個人住…很怕….今夜,今夜可以陪我么?」

他的身子僵了僵,輕輕摟了她一瞬,卻猛然放開,什麼也沒說的轉身匆匆離去。

房門「砰」的一聲合上,屋裡依舊是原來的樣子,榻邊的木几上蠟淚堆了老高,斑駁點滴。

這是最後一夜了,她默默地想,手裡展開了白日里翁嫣兒從宮裡遞出來的紙條,細細的看了一遍,暗暗地下定了決心。

最後一夜,這真的是最後一夜了。

從明天後,那個女人就不會再存在於世間,三哥依舊會回心轉意的。

她帶著這樣一份心愿,安然的進入夢鄉,睡夢中,也不忘雙手緊緊地護住腹中的孩子,那是防禦而戒備的姿態。

東方漸漸發白,嶄新的一天就要到來了。

……

一種尾聲

從生到死,不過一個短短的輪迴而已。

對於福華而言,這一生原本就如此的缺憾而圓滿。

很多時候她不知道,到底什麼是得,什麼是失。她一次次的迷惘在生活的詭譎中,卻始終抓不住最後一面可以扭轉航向的風帆。

小時候記得韓娘娘講過卓文君的故事,美麗的丞相小姐因為一曲《鳳求凰》,嫁給了落魄的窮人書生,兩人結為連理,小姐開始賣酒,可後來書生考取了狀元,兩人衣錦還鄉,生活很是融融。

故事本該到這裡戛然而止,可韓娘娘偏偏還講了後面的。直到有一日,飛黃騰達的書生又有了新歡,卓小姐傷情之餘,寫了一首決絕的詩。

福華不喜歡讀詩,可讀讀對這首漢人的詩,她記得很牢: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大抵是天下所有痴心而有夢想的女子心中的一份小小祈願,福華便是這樣,常盼著夢裡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英俊郎君真有一日可以來迎她。

真的,我們看多了書里才子佳人的美滿故事。忘了問自己一句,倘若有一日,聞君有兩意,汝之該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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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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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欲寄彩箋兼尺素——郡主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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