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姜忘忽然發現跟七歲的自己講道理很困難。
「我不會賣你。」他緩慢道:「其實……我是你媽媽拜託過來照顧你的親戚,按照輩分來說,我是你表哥。」
「你現在很安全。」
彭星望已經好幾年沒看見過媽媽,此刻疼得眼睛都淚水蒙蒙的,還仰起頭來看他。
「真的嗎?」
姜忘內心鬆了口氣,心想總算找了個像樣的說辭,語氣終於溫和一些。
「嗯,其實我長得和她很像,你仔細看看。」
彭星望思考了幾秒。
「你能給她打個電話嗎?」
姜忘面無表情:「我沒有手機。」
「招待所前台有座機。」
「去睡覺。」
彭星望一臉失望,就差把『你果然在騙我』寫在臉上,吸吸鼻子爬回床上裹成球,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
留姜忘一個人坐在床邊,拿著半卷紗布出神。
他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莫名其妙就把幼年版的自己拎出來,接下來也絕對不可能再把小孩還回去,只可能硬著頭皮繼續養。
某人至今戀愛經驗為零,聽見小孩哭就煩,原本自暴自棄打算打光棍到老,臨走之前自己找個地方刨個坑躺下去了事還省筆棺材錢。
他看著彭星望有點煩。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彭星望光著腳小心翼翼滑下床,瞅了眼隔壁床隆起的被子然後飛快往外跑。
三步撞到鐵一樣的八塊腹肌上。
「嘶——」
姜忘拎著袋豆漿油條低頭看他,陰影落了老長。
彭星望掉頭就跑,躥回被子里強行續睡假裝無事發生。
「起來。」男人冷冰冰道:「吃了洗個澡出門上學。」
小朋友以為自己聽錯了:「……上學?」
姜忘已經買了件廉價T恤套上,背對著他徑自收陽台的襯衣外套:「平時幾點放學?晚點我來接你。」
小朋友安靜了一會兒,聲音變輕很多。
「從來沒有人接我放學過。」
彭星望今年七歲,按A城這邊提前入學的習慣該上二年級才對。
但他從沒進過幼兒園,親爹打出生起就成天泡在酒和嘔吐物里,媽媽生完沒過兩年倉促逃離外地,能活到今天全靠鄰里們的百家飯。
小孩活蹦亂跳以後沒處去,成天在街上撿垃圾撩貓逗狗,得虧今年城市文明建設抓得嚴,才被居委會的阿姨們帶去小學里強行落實九年制義務教育。
但畢竟不是家裡的親生孩子,街坊鄰居管也只能算斷斷續續的關心,太親近了別說糟蹋錢,家裡人也會有意見。
小朋友還能怎麼選,湊合著過唄。
姜忘沉默幾秒,把舊外套整齊疊好單手抱在懷裡,領著彭星望往外走。
紅山小學早上七點開門,校服是齊刷刷的褐黃配黑雙條紋,遠遠瞧著像一群小狗蜜蜂排隊進門。
大高個男人帶著小男孩在校門口斜對角的公交牌旁邊站了很久。
姜忘突然想起來彭星望沒有校服。
準確來說,直到快畢業了才領了一身乾淨衣服,之前都跟小叫花子一樣破破爛爛的過。
彭星望沒明白他在想什麼,歪頭道:「我過去了?」
姜忘皺起眉,轉身道:「走了。」
他得先弄點錢給他買身校服。
一大一小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步行,半晌拐進一家體彩店裡。
老舊電視還是黑白屏幕,足球節目信號不好,播一會兒閃會兒雪花,時不時被老人掄起巴掌拍好幾下。
這種地方一向是退休老人打牌閑侃的保留地,一大早開的早生意也寥寥,但裡頭坐的人倒是很多。
守櫃檯的老頭兒瞧見來了個社會青年還牽著個孩子,表情不算友好:「有事?」
姜忘盯著電視看,半晌道:「世界盃?」
「看球得買彩票,」老頭兒不客氣道:「沒座兒了,站著吧。」
彭星望怯生生地往街道外看,也不知道這會兒自己該不該跑。
姜忘不愛看球。
他興趣少到離譜,這些年活得自閉。
剛工作那幾年,出租屋客廳里有個投屏,合租室友周末閑著沒事就看球不說,還把早幾年的比賽翻出來反反覆復的咂么。
姜忘偶爾會接對方遞的酒,那位興高采烈的侃,他在旁邊半睡半醒地喝。
偶爾球進了,客廳暴喝一聲響到樓下都聽得見,姜忘會睡眼惺忪地抿口酒看會兒屏幕,再靠著沙發昏沉睡去。
老頭兒打定主意想趕他們走,沒想到社會青年掏出一沓票子來。
瞧著有好幾百,不知道怎麼都給破成了散錢。
姜忘數了一百八遞給他。
「波蘭對厄瓜多,買零比二。」
老頭將信將疑看他一眼,把張張五十二十的錢都用驗鈔機刷了一遍,慢吞吞地開了張票。
旁邊有躲著老婆看球的中年男人笑起來。
「你買厄瓜多啊?」
「去年友誼賽波蘭三比零,年輕人,想賭冷門也別這麼玩。」
「茹拉夫斯基進攻賊他媽牛逼,」旁邊人笑著撣煙:「聽我的,滿倉波蘭不虧。」
彭星望找了個小板凳坐好,沒一會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兩個小時以後,男人把嶄新的五百元收進兜里,彎腰給小朋友彈了個腦瓜崩。
「嗷!」彭星望伸手護腦袋:「疼的!」
「喝汽水嗎。」姜忘看著像在提問,手已經把人家冰櫃拉開了:「什麼味兒的?」
彭星望很警覺:「我不喝。」
姜忘我行我素拿了兩瓶北冰洋。
老闆一邊給他們開瓶蓋,一邊閑著沒事打探消息。
「這小孩是你兒子啊?」
「怎麼可能。」姜忘嘴角一勾:「我生不出這麼呆的。」
中午兩人回到學校里,去教務處校服白鞋紅領巾小黃帽一套買齊。
付錢的時候有同班同學認出彭星望來,然後一臉好奇地仰脖子看姜忘。
「望仔,他是你誰啊?」
彭星望喊得又脆又亮。
「我大哥!」
姜忘莫名氣壓更低。
老師先前就在煩這孩子家裡什麼錢都不交的事兒,瞧見終於有人肯料理了也鬆一口氣,兩三下把合身衣服拿出來。
小朋友眼睛亮亮地抱著衣服,衝去洗手間換好了又衝出來,拉著姜忘衣角笑得傻乎乎。
「好看嗎!」
姜忘心想就這個泥狗子配色能好看到哪裡去,眯著眼很不情願地點點頭。
彭星望笑容變得更加燦爛,蹦躂著就想要融入其他泥狗子色小學生里:「我去上課啦?!」
姜忘剛一抬頭,目光忽然頓住。
走廊另一頭有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瘦削單薄,右手腕上帶了塊白玉,眉眼清朗似夏夜月。
時間流速像是忽然放慢,姜忘往前走了一步,像時隔二十多年終於回校看望老師的學生。
那人看見彭星望穿了新校服,笑著摸了摸小孩的頭誇他好看,牽起手帶他回班上課。
男人站在遙遠的另一頭,望著他的落影如潮水般褪下台階,怔了許久,半晌才看向自己懷裡始終抱著的舊外套。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